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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就事论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没听过吗?在海上,你就是赛文舰队武装护送的一个文官,性质跟一件货物也差不太多,”杰西卡嘲笑说道,“这时候你就别摆皇族的架子,没用的。无论东方海上西方,无论古代或者现代,军队里的军规都是最大的,不受皇亲国戚们的干扰。所以公主殿下,您现在应该不是赛文的上司。您只不过是他护送的一个对象而已www.shukeba.com。”

    毓敏摇摇头,这一次她还真不是故意要跟对方抬杠。她是真心觉得对方说得不怎么对。

    中国人历来就有派太监出来监军的传统。虽然太监们干扰军务不是什么好事儿。但是……

    但是由中央特派下来的钦差巡按什么的,居高临下地监督地方军政要务,这并不是什么落伍愚昧的管理套路。这种监督机制,似乎是比所谓的“将在外君命不受”之类的理念,更加靠谱得多。

    将在外如何如何的说法,其实是个很不妥当的坑。那意思似乎就是独领一军的指挥官,在他的部队里可以搞****独裁?“慎独”这两个字写成的条幅,悬挂在很多高级官吏的办公室里,那洋妞显然是没有见识过。她摆明是不晓得一个地方大员或者一只部队的指挥官一旦热衷于刚愎自用搞独裁,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毓敏这时候当然前瞻不到,后世某个军事阵营里许多国家都喜欢给师长团长身边派个政委什么的。这确实不是一种特别不妥当的体制。这其实比杰西卡奉之为真理的那种一言堂独裁理念,更加科学严谨。

    毓敏现在只知道早在大宋时代,中国人的朝廷就不肯把地方的军政权柄下放到府台州长一个人的手里。大宋的体制据说是最优秀的。兵马司、漕运司、提刑司各自独立运作,州府衙门的主官只负责日常行政和居中协调工作,并不能指挥各司行署的处置权。这其实很像是目前美国英国和法国正在开始流行的三权分立体系。

    大宋时代的诸司分权平行管理模式,就是最妥当防范一长制一人独断专行的治事良方。比英美早了七百八百年呢。

    大家都知道分权制衡术,比一人专断更好。

    这个洋妞据说是个有见识有阅历有学识的先进人类,她不可能不知道孰好孰歹。于是毓敏心想,这个洋妞一定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陈心想要忽悠我玩呢?

    于是坚决不肯上了洋鬼子的当。

    毓敏心里头明白敞亮,可是她不大会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果断放弃跟对方争辩。

    却固执己见。不讨论,不商量,反正我就这么着。只要我在这白雪号上,TA就哪都别去。乖乖地停在这里,等着七爷登船。

    毓敏笑了笑,不再讲什么道理,直接宣布她的决定,“大副二副和水手长召集齐了之后,即便大家一致得出了什么共同的意见,我也不会采纳。所以你就省省力气吧,别折腾了,我不吃你们那一套。”

    杰西卡皱眉,“你真的要把白雪号硬留在这里等着?你觉得赛文知道了你这么乱来的话,他会不会生气冒火?”

    毓敏依旧报以淡淡的微笑,“我猜他会气得骂娘。但我还是要这么做。”

    杰西卡完全拿这个倔强蛮横无知的贵族少女没辙,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远远地离开毓敏的身边,去找大副和水手长私下商量。

    只能是背着毓敏郡主私下商量……因为杰西卡此刻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这个愚蠢的清国公主绑起来,剥夺她的行动力和话语权,让她无法继续干扰白雪号的离场。

    这么个解决办法,办起来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若说此事容易,是因为毕竟对方仅仅只是一个单身少女而已,她身边又没有跟着一整队的清廷御前侍卫。一帮海盗大哥大叔们,一哄而上把这个不听话的小妞横拉倒拽地弄到船舱里去软禁起来,似乎很容易办妥。

    但此事也存在一个令人担心的难点。

    在北京城里呆过两年之后,杰西卡对中国人对于皇权发自内心的敬畏感,已经有所了解。正常中国人肯定是不敢毛手毛脚粗暴侵犯一个以爱新觉罗为姓氏的贵族。动一个小指头都不敢。

    倘若白雪号上的中国官兵全都是这么一副充满奴性精神的,倘若他们全都默认大伙儿必须在爱新觉罗家的小主子跟前俯首帖耳……那白雪号势必就会被清国无知公主轻易控制住,然而白雪号会留下来接受风暴的摧残。甚至有可能连累整个赛文舰队全都留在这里等死。

    何其愚矣。

    杰西卡现在只能祈祷,祈祷这些中国水手已经不是原装正版的满清皇家奴才,祈祷他们干了两个月海盗营生之后,多少沾染了一些海盗应有的不羁和狂野性格。

    倘若他们依旧是跪舔皇族脚趾头的孝子贤臣,那么杰西卡就没办法一个人制服毓敏郡主。反倒会反过来被对方绑成个粽子扔进货舱里去,成为一件货物。

    倘若他们还有那么一点点血性和海盗精神的话,他们就该站出来几个,帮手杰西卡制服毓敏。

    不用全船都参与,有几个人敢于出头就够。

    更多的围观群众们,最好是都围观,别乱插手。

    可怜的杰西卡现在只能这样祈祷奇迹的出现了……

    大副二副和水手长先先后后都赶到了……

    杰西卡的祈祷却没有奏效。

    也许是亚洲距离上帝太远,也许是天使们力量有限,神力传导不到遥远的太平洋这边来。总之,杰西卡的祈祷毫无回应。

    她小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征求大家的意见。

    新任的水手长轻蔑地撇了撇嘴,不屑的道,“西方蛮夷!都是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猪狗不如之辈。你们英国人成天就这么没尊没卑没上没下地胡乱作反吗?”

    杰西卡一张雪白的小脸,顿时气得发红,红得紫胀。一副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发作出来的憋屈模样儿。

    白雪号上以前一直没有水手长。

    赛文最看好的合格水手长其实是诹访赖良那样的老练大叔。赖良死得太早。一直找不到可替代的人才。

    于是秉着宁缺毋滥的原则,白雪号上的水手长一席空置了许久。

    之前很长时间一直是赛文自己客串水手长的角色。

    军舰上的水手长,不同于商船。倒有点好像陆军里的军士长。

    陆军士兵并不是每个列兵都能积攒功勋慢慢按照下士中士少尉中尉上尉这条路线去升级。这里其实有职业路线的分歧选择。有些老练的中士会选择一辈子永远当一个最资深的士兵头儿,永远不会晋升成尉官和校官。他们会成为资深的军士长。

    超过10年甚至20年资历的老练军士长,在基层士兵中威望最高。基本上不用买尉官的面子。上尉要想差遣得动一队老兵油子,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跟军士长搞好关系。凡事给足面子,商量着办。

    拿上峰的指令下来吓唬军士长,是行不通的。除非那是个新来的军士长。

    恰好沈七想要的就是一个能够有效领导好一整船水兵的资深海军版军士长。然而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近刚刚弄来了一个新的水手长,这货就好像陆军里不怎么资深,没什么实力和积淀,新来的军士长。这种渣军士长,还真不能跟老的那种相提并论。

    杰西卡此刻遇到的这位,似乎就是这样一个新手。

    这家伙在加入海盗团伙之前,似乎是中国科举乡试中落榜的老童生?满口的忠孝仁义和廉耻尊卑,感觉不像海盗,倒像个私塾先生。若说是私塾先生,这人的书卷气息似乎又淡薄得太多。所以这货肯定是落榜连秀才都没考上的老童生。

    也不知道赛文为什么会找出这样一个歪瓜裂枣儿出来担任水手长?

    杰西卡对此人完全缺乏了解,仅仅知道这位新来的水手长大叔名叫王猛,是之前英勇负伤那位王平安的叔父。

    “猛先生,请不要上纲上线,咱们就事论事好吗?”杰西卡忍住一口气,暂不发作,耐心跟对方周旋。

    “好!你说就事论事,咱们就说说眼前这桩事儿吧……”名叫王猛的读过孔孟书籍的东方水手长一本正经。

    “赛文的指示是不是应该第一优先予以贯彻?清国郡主节外生枝,横插一杠进来搅局。咱们是不是应该想个合适的办法,尽可能温和地……让这位郡主小姐闭嘴?”

    王猛大叔眼中露出悲悯和同情的神情,“小姑娘,你病得不轻吧?”

    一边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想要摸摸洋妞的额头。

    他是看见雪白的英国小妞满脸烧得通红,再加上胡言乱语,担心她是不是发高烧,烧坏了脑子。

    “什么?”杰西卡一向聪明,但是跟底层粗鄙之人打交道的经验却很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说胡话啊!我担心你是不是发高烧!昨晚的风暴中你又淋雨又吹风的,是不是风邪寒毒入体?经脉扰乱了?”

    杰西卡这才恍然,对方竟然是这么个意思。

    又羞又窘,脸色更红了。不过,比之于之前气得紫胀的脸色,这时候她的脸色稍稍红润了些,多了一层不好意思的羞色。

    心里偷偷骂道,我呸!你才有病!

    但是不敢真的骂出口来。

    肚子里偷偷骂着人,嘴里头还是彬彬有礼的道,“劳烦您的关心,我没感冒没发烧。我脑子是清醒的!我认为赛文的指示是唯一我们要执行的军令,其他人的瞎指挥我们应该不予理睬。大叔,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不!不!不!”王猛大叔的脑袋摇得好像拨郞鼓。

    “你们洋人的炼金化学和武器铸造确实搞得很棒,可是,你们真心很不开窍,不懂得天道秩序井然的奥妙啊!”

    “请就事论事!”杰西卡皱眉,再度提醒对方注意不要假大空地扯些悬乎的。

    王猛楞了楞,回到事件本身上,“小姑娘你那想法不靠谱,这其实就好比玉皇大帝让咱们往东,王母娘娘让咱们往西。两个的话,咱都得听啊!可不敢站在玉帝一边去打了王母娘娘的脸。那样做可蠢了!因为玉帝自己也不会打王母娘娘的脸,是吧?人家自己虽然意见相左,却没发展到掐架的程度。这种时候咱们就不该蹦出来多事儿,对吧?”

    杰西卡点点头,承认大叔这个比喻确实很符合当前的现状。

    “可是,便如您所比喻的这样,咱们应该怎么做呢?既不往东又不往西,岂不是把两尊大神的两条命令全给违背了?”

    “嘿,”王猛咧嘴笑了,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不知道你这算是头发长见识短呢,还是洋人的心眼儿天生就这么粗。此事其实再简单不过:咱们不管这命令来自于玉帝还是王母,也不去辩论玉帝跟王母谁说了算,谁说了不算。那是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咱们不能也不配去指手划脚。咱们只管执行最晚发布的指令,也就是最新最近收到的一条指示。”

    杰西卡皱眉,一时失语。

    中国式的小农智慧果然还是有一点儿特殊性的。遇到来自于两个高层两条自相矛盾的指示时,这位落榜秀才大叔的决定是服从最后最新的一条。

    那就是说,应该听毓敏的?

    杰西卡咬了咬牙,没再说什么。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雄辩说法来驳倒王猛大叔。

    在驳不倒对方的时候,她只能听毓敏的。

    倘若继续固执下去,事情就变成了杰西卡贪生怕死,急着想要丢下沈七留走。而别人全都不怕死,全都留下来等他。

    这种情形下,杰西卡要么就说服多数大叔,要么就乖乖地闭嘴留下来跟大家呆一起。

    想了想,自忖自己是辩不过那该死的连秀才都不是的老童生了。

    于是,索性不再说什么。

    甲板上的气氛立即安静了下来。

    杰西卡屈服,放弃了她的坚持。

    她坚信自己坚持的才是对的,可是,东方式的传统思维仿佛一张周密的大网,很沉重很压抑,被这种明知是错却很周密的旧派思维纠缠住了,很难脱出其间,更不可能有好办法破局。杰西卡觉得自己太年轻,还不具备公然反抗这种传统压力感所必须的智慧力量。

    既然是力有不逮,胡乱挣扎反而可笑。

    于是,这一次暂且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