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年夜酒中事,清虚人间仙
年声渐浓,家家挂春联,新桃换旧符,扬州城是江南大城,四通八达从未缺过什么必备之物,每一户人家都挂起了大红灯笼与早早预备好要当年货的腊鱼腊rou,江南道以前是没有腊货习惯的,但在近年来官路越发通顺,南北两地人脉越发接壤,许多旧的习惯都随着这种新风气的到来被扫去,当然扬州官府是最乐意看到这样的景象的,商贾聚集得多了,对物对事的要求逐渐高起,他们是从里头捞到最多油水的那一批人,商贾地位不高,但官府对于商贾一向依赖得很,每逢年关都会给予他们一些帮助,对于大商家,也会送上许多礼物以资鼓励。 年味浓起来,浓在雪花里,飘到了扬州每个角落,包括这些冷冷清清的小巷子,周围店铺早就关门大吉回家过年,而像余锦这种无根飘萍,则去沈寒那边更为频繁了,他在这儿就认识这么一个只能算是半个朋友的人,一起过个年情理之中。 余锦翘着腿,看着雪落成堆,合起双手哈了一口,对身后的沈寒说道:“这世道可真好啊,除了雁门关外头的那些地方,整个大楚都可说是鼎盛如日中天,在这么好的世道里面就算穷了点没志气了一点也比起乱世的豪杰要过得痛快。” 沈寒摇头道:“没出息。” 余锦笑了笑,然后指着某个方向:“听说那边的街市上开了一场年关庙会,可热闹了,反正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做生意的,包括那些江湖人都是轻松得很,于是那庙会毫无疑问变成了一场年关盛会,好像还有青楼里头平日里都见不到只能耳闻的花魁都去到那边去了,花魁啊,也不知道会有多漂亮,人都是一张面皮一副身段,她和普通人又会有多大的区别呢,还真想去看看。” 沈寒淡淡看着壶中茶水已沸,说道:“也只是个普通人吧,只是在风月里头打滚久了,自然就染出了一身能够让你们这些没见识的男人神魂颠倒的姿态,那算不得什么大本事,不过也算是种本事。” 余锦嘀咕道:“羡慕就羡慕呗,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的。” 沈寒叩了叩杯子边缘,也不说话,余锦只觉得浑身一冷,转头笑脸灿烂道:“那个,我先走了,今天收拾一下铺子里头一些零零碎碎,明天晚上是大年夜,我来找你一起吃个饭吧,大户人家团聚是龙凤归巢,咱们这样的就当是冬鼠抱团好了。” 沈寒微微低了低眉头,问道:“是明天么?” 余锦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像看着一个深山老林的老怪物。 来日,才清晨的时候就有人们吆喝着新年新气象,互相庆祝,在扬州城里头回旋连绵,在这大冬天里不由得让人们感受到一股暖暖的春意,长久未停,一直到黄昏时分准备年夜饭的时候才有了些许停下来的意思,不过大家都知道,到了晚上,满城的人声只会越来越响,吃饭早的人家里头已经有欢声笑语,碗筷作响,那香味传出大街小巷,成了一股只有在一年一次的这个晚上才会有的特别意境。 余锦将置办好的年货都放在了沈寒的铺子里头,沈寒根本没把过年当成其他人认为的那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当做了一个算是热闹点的普通节气,她炒了两碟rou食,三碟素菜,然后煮了一锅汤,这年就算是这么过了。余锦正要落座动筷子,沈寒那边却一下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从柜子里头拿出一小坛子酒,揭开封口的时候,酒香浓烈,不像是江南风味的酒水。 余锦捏了捏鼻子,问道:“这什么酒,这么冲人?” 沈寒微微笑了笑,不过表情也只是在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平复如常:“清虚宫上的仙人酒,不过说是极其珍贵,但也不知道喝了以后到底能不能成仙人,不过估计是不行。” 余锦看着沈寒倒了两杯酒,笑道:“我估计也是不行的,要是真能靠着喝酒就能飞升成仙,那人家修行的修行者岂不是大牙都要气歪了,都说三十年寒暑才悟得大道边角,咱们喝酒就行,有趣有趣。” 沈寒直接一杯饮尽,然后倒上第二杯。 余锦也没什么想要去说上一声少喝点少喝点的意思,大过年的该喝酒就喝酒该放纵就放纵,人之常情,但余锦总是觉得这个叫沈寒的女子心里头藏着很多很多事情。 看沈寒又喝了一杯,将头发稍稍往后头拨动了两下,余锦摇头问道:“你要是有什么事想说就说吧,平日一个人藏着掖着累累够了,大过年的也该吐一吐,否则就这么憋着,迟早哪天给憋出病来了。” 沈寒目光如钉:“我的事你别管。” 余锦开始吃菜。 沈寒继续喝酒。 过了一会儿,余锦看着自己手边上的一杯酒,抬起杯子对沈寒说道:“光喝酒不说话没意思,来,这杯算我敬你的,说句心里话,吃了你这么多次饭我就已经把这里当自己在扬州城的新家了,你虽然平时冷冷的,不笑,说话也不好听,但对于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自己憋屈着不怎么好,至少对自己很不好,既然我们现在过年能坐在一起也就算是没有名分的一家人了,你跟我这么个弟弟,有什么话其实都能说,就当自言自语也行。” 窗外有一声夜雪中的惊雷,起于无声,然后落于不知何处,年关的雷,已经称不上冬雷了,而更像是来得早了些的第一声春雷,辞旧迎新,那春雷声带着过年的意味,响彻千家万户。 沉默了很久,只有偶尔响起的筷子碰在碟子和碗上的声音。 沈寒又喝掉了一杯酒,没放下杯子,看了一眼酒坛子,又看了一眼窗外遥遥北方,淡淡道:“这酒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而是真正的仙人酒,以前不是但现在是,是个修道的道士送给我的,说他们清虚宫很冷,平时师兄弟之间明面上不说但私下都会藏着一两坛这样的酒,要是师父让他们去寒雪天池里头修行,他们就会揣着一瓶子酒在怀里,等到冷得发抖的时候就偷偷灌上一口,我不知道寒雪天池是什么一个地方,不过听他说,那地方是清虚宫最冷的地方,常年大雪聚集。” “那个时候扬州还不像现在这样,隔着一年两年就会下一场大雪。”沈寒秋水眸子里有些醉意,稍稍用双肘撑着桌沿,“那个时候卧春楼还没关门,我在那里做着招袖跳舞的行当,虽然明面里都说是花魁风采,但说白了就是个舞妓罢了,虽然每当我出台的时候给我撑场面的人不算少,不过人终究是会老的,这行当吃的是年华饭,等个几年就人走茶凉无人问津了,不过来做这一行的也都有这个觉悟,也早就给自己铺好了后路,我本来是打算等以后差不多了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好了,别看当时捧者成群,等到以后没几个人会真心娶个青楼的姑娘。” “后来呢,误打误撞,有次被几个地痞给缠上有点难脱身,突然那个道士就过来了,帮我解了围以后,我为了表示感谢请他进来坐坐,他也不知道青楼是个什么地方,进来以后后悔也就晚了,他也不敢出去怕被人家告诉他师父,受一顿责罚,要等到深夜才敢偷偷溜出去,我怕他无聊就和他讲了许多这里头的趣事,包括扬州城里的一些事情,他也跟我讲了很多关于清虚宫的事情,我以前很是瞻仰那些修行者,听他说过后才发现那儿真的很无聊,很没有意思。”
窗外雪似乎小了一些。 沈寒吐了一口酒气,继续说道:“他在扬州里停了一段时间,本来是早该回清虚宫的,我带他去看了扬州春堤还有许多好看的地方,他一辈子在山上都没看过这么眼花缭乱的风景,一下子沉醉其中,不过我也没看过清虚宫那边的雪,后来我与他做了个约定,他说以后会带我去山上看雪,我说每次他来扬州,我都会带他看些新鲜事物。” 余锦也喝了一杯酒,他本来不想喝酒也不擅长喝酒,但听到沈寒说的话后,只觉得不喝酒不痛快,他一杯下肚,皱着眉头,问道:“后来呢?” 沈寒摇了摇头:“没后来了,要说后来,就是他后来下山斩妖除魔,说想和我成亲,让我等着他,我等了他很久,最后他也没再下山了,听说已经是仙人了,仙人嘛,哪还有什么七情六欲呢。” 后面的事情,纵然沈寒不说,余锦心里头也有了个大致的概念,她心中有执念,做不得花魁,于是在这里开了个茶铺子,那每年冬天在春堤边上种的桃树种子,现在想来,也是有因有果有迹可循。 窗外有第二声早来的春雷响起。 沈寒喝得太多,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得很死,余锦给她披了条厚的被褥在身上,收拾好桌上碗筷,然后吹了灯,在外头坐了一会儿,冷风冬雪吹打在脸上,很冷很刺骨,但对于醒酒也是很有帮助。 其实有很多事情,也不知道沈寒自己是不是心知肚明,总之她没有告诉余锦,也不知道是她自己不敢说,不愿意说,还是根本就已经不想记起来了。 那道士在江湖榜上,位列第一。 先修出尘道,再修红尘道,最后斩自身,斩情斩心,终成大道,一柄飞剑万里,当世无敌。 那道士在以剑斩自身之前,在山顶上站了一天一夜,不望清虚宫,不望天穹上,只望向南边,江南,扬州。 那时有师弟在他身后作揖疑问:“师兄,你在看什么?” 道士微微笑起来,用手指着天池方向,目光依然不变,不知是在对师弟说,对自己说,还是对某个人说—— “看,雪。” 武道修为,无论修行者还是江湖武人,都是从五重天初起,到一重天巅峰,方为造微入妙,被称为绝顶高手,再往上走,洞玄,转世两境便是将普通武夫与大宗师隔开了一道鸿沟,洞玄转世两境无分高低,只是法门不同,各有玄妙利害,被称为人间最高。 但在那一日,道士斩己,过洞玄转世,成就天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