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活靶
盟誓毕,起身,瞫伯紧紧握住相善肥厚的双手:“子仁兄啊,如今乱世,弱rou强食,部族多事,从今往后,敢请兄长多费心。”显得语重心长。 相善施礼:“愿效犬马之力!”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身有残疾、行动不变的大觋师瞫瑞在撤退途中,跟不上瞫氏主力,反而漏网,得了性命,他喜欢相氏前首领相德的耿介鲁莽忠厚,更喜欢郑氏首领郑重,一向不喜欢心思慎密、好学计谋的相善,见瞫玉与相善结为生死之交,心中不喜,对瞫玉再一次感到有些失望。 看着前面滔滔的江水和两岸高耸入云的山峰,他想到: 我巴国,曾经拥有盐阳(今湖北长阳县境内)、伏牛山(今重庆彭水郁山)、宝源山(今重庆巫溪大宁河一带)三大盐泉,地盘更是东至鱼复(今奉节),西至僰道(今宜宾),北接汉中,南及黔涪。 可是,天下大乱,巴国在以楚国为主、周边多国与部族为帮手的压力下,地盘开始缩水,三大盐泉也已经失去一个。最可恨的,是楚国人又来了,郁水一失,处于巴国旧都枳的门户的虎安山部族就要有很大的危险了。 ——“仲父,你在想什么?”亲侄儿瞫玉的问话让大觋师瞫瑞从回想中收回神思,他不知道这个侄儿有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他本来才应该认真思考的问题。 “我在想白虎神的丰功传业。白虎族人才辈出,虎安山瞫氏也一定会后继有人。” 瞫伯不完全明白瞫瑞的意思,但他知道瞫瑞对相善有偏见,道:“仲父,江边风大,我们回到屋子里去吧。”伸过手来搀扶瞫瑞。 众人回到原位,继续吃喝。 虎安山大部族的子部族荼氏首领荼谨与樊氏首领樊参邻座,这是苴氏首领苴仓受瞫伯之意特意安排的,原因是樊参与荼谨有杀父之仇,多年前,荼谨之父死于樊参的箭下,瞫伯多次调解过他们的仇恨,但效果不佳,今日是个好机会。 樊参几次想向荼谨示好,希望缓解两氏仇恨,荼谨则恨不得一剑刺死杀父仇人,碍于瞫伯、瞫瑞在座,不便发作,假装没有看见、听见,喝自己的酒,品自己的菜,也不与瞫伯、苴仓等说话,有人问一句,勉强应一句。 樊参也觉得与荼谨邻座很不自在,别无话说,向相善问了一个问题:“相兄,穿岩山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武士是谁?我未认得出来。” 瞫伯听这到一问,边在嚼rou边先道:“差点忘了此人。” 相善道:“他叫朴延沧。” 瞫伯打了个捆吞,道:“快快请来!” 从人出去,不大一会儿,请来一名武士,年约三十上下,身高八尺微弱,浓眉大眼,额宽颊厚,鼻准丰隆,英气逼人。 瞫伯起身,众人也起身,来人一时不知所措。 瞫伯道:“穿岩山无你,我等性命不保。” 朴延沧急下身道:“舍命救主,是奴儿的本分。” 瞫伯请一同归坐,大醉方休。 战事暂时结束,瞫伯回到自己的老窝虎安山草原。 留守的虎安山大部族中卿、郑氏子部族首领郑重,瞫伯夫人巴永秋和尚未成年的儿子瞫梦龙、女儿瞫梦语,文官虢昌,虎安宫内总管瞫季及侍卫、侍女、老百姓等男女老少早到规模不大的虎安城城门前焦急地等侯自己的亲人归来。 不论见到的亲人是抬回来了,还是走回来的,是在出气的,还是没有出气的,是全肢全腿的,还是少了零件的,女人们只有一种表情:痛哭;男人们的表情则稍可复杂,但不十分复杂,一个战争书写历史的民族,不论老少,男人们的血液里都流淌着一种韧性和倔强。 瞫玉没有心情安慰哭哭啼啼的女人们,也不想与男人们多言,一头扎进自己的府氐——虎安宫。 进了布置奢华的温香园,侍者送来几大木桶热水和食盐、香料以及漂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 瞫伯洗尽犹存的战场上的尘埃,裹一床细麻布的毯子,倒在塌床上蒙头便睡,命令除了夫人,任何人不得打扰,他实在是太疲倦了。 夫人巴永秋在丈夫呼呼大睡之时,宽衣解帯,除了头部,全身没在新送来的一个大木桶的热水里,侍女为她擦洗充满弹性和魔力的白花花的身子。其实,侍女们知道,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女主人随时都保持得干干净净,就像随时准备迎接自己的男人归来一样。 瞫玉咳了一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昧,所有的疲倦顿时烟消云散,所有的细胞为同一种天性调动起来,身子向被子下面一缩,熟练地找到两座山峰之间的峡谷。 他的头埋在那温暖而软绵的沟里。他感觉到这里,就像虎安山神秘险地之一的梦幻谷一样,永远有品味不完的滋味和秘密。 当然,还有如虎安山另一个险地龙水峡一样,更加让他迷惑和神魂颠倒的深谷。 瞫玉忘记了一切,就像在战场上,一但冲锋开始,生死都置之度外,只是这个敌人,是那样温柔和配合,像是要用天下最出神入化的青铜冶炼技术将自己融化,融进那世间最神秘的魔xue里…… 夫人巴永秋紧闭双目,再一次想起梦中的一个觋师,那觋师好几次在夜深人静之时,来到她的梦里,与自己缠绵。 巴永秋感觉今天这觋师的动作比前几次要粗鲁,自己的胸前被他弄得有一点疼痛。但很快,这疼痛变成了来自心底,也是来自盆骨里面的销魂噬骨所代替…… 久别胜新婚,一通翻云覆雨之后,瞫玉不像是战胜者,反而像是战败了一样,听从胜利者发落。 夫人巴永秋这才问道:“虎安山损失大吗?” 瞫伯叹道:“你不须再问。”说完闭上双眼。 夫人知道丈夫不是一个有雄心大志的英雄,甚至不是一个优秀的巴国武士,每次遇到挫折,不是想方设法去解决和补救,而是到温柔梦乡寻找解脱,不再细问。 巴永秋来自乌江的入江口枳邑(今涪陵)最有名望、但此时已不是最有势力的家族枳侯府。 看着熟睡的丈夫,巴永秋想到自己的儿子,但愿他不像他父亲一样窝囊。 或许,每一个男人的呼噜声,在他自己的女人听来,是一种独特的催眠曲。在丈夫平稳而又不轻不重的呼噜声中,巴永秋也感到一种多时没有的满足与慵软,轻睡进去。 ——“砰”的一声,巴永秋的卧室房门被撞开,随即听到有人在跑,又有孩子在叫“杀人了!” 巴永秋从静想中醒了过来,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团火球滚进了隔着帘子的里室,叫道:“杀人了!” 瞫玉从美梦中惊醒,抬头叫道:“杀!”他尚未从高度紧张的战场情绪恢复过来,仿佛听到喊杀声。 “杀人了!杀人了!”一个身穿红色衣的孩子不停叫喊,同时两名侍女跟在他后面跑了进来,使劲想要摁住他,边摁边嚷道:“拦都拦不住!” 三名侍卫手提青铜枊叶剑,只差几步跑到了,神情紧张,四下查看。 曋玉、巴永秋这才看清楚叫喊的是仲父瞫瑞的小儿子瞫英,曋玉怒道:“你小子发什么疯?” “梦龙杀人了!” 巴永秋不敢相信:“你说什么?杀什么人了?” “虢玉兰姐弟!” 巴永秋、瞫玉均大惊。瞫玉道:“在哪里?快起!” 巴永秋突然想起身上没穿衣裳,叫道:“你们快出去!” 一个侍卫一把将瞫英象鸡娃一样提了出去,另两名侍卫明白过来并无其他突发事故,也跟了出去。侍女们急忙为夫妻俩穿衣裳。 瞫玉先出房来,急问道:“在哪里?快带路!” 瞫英道:“就在后花园。”侍卫放下曋英,巴永秋也不及多收拾,边理衣裳边快速出来了。 瞫英跑步引路,一群人早到后花园门,听到里面传来孩童的喝彩声。 瞫玉抢先进去,还有二十余步,一眼看到七八个孩子站在两颗高大的水杉树前,树后是一口大水池,树上各捆有一个孩子,大喝道:“住手!” 几个正在练短剑投掷术的小子听到喝声,回头一看,是虎安伯来了,不知所措。这几个小子,一个是瞫玉之子梦龙,一个是梦龙的族兄、也是他贴身小侍卫瞫丁,还有几个老寨的小子站在边上;另有一个是郑氏头领郑重的孙子郑骢,年龄最小,最不晓事,继续手持一支小短剑在虢玉兰眼前洋洋得意晃动。 瞫玉已经跑拢,喝道:“郑骢!你耳朵聋了!还在干什么!”郑骢这时才不情愿收了剑。 瞫玉几大步上前,看到虢氏姐弟身后的水杉树上有数十个排列混乱的剑孔,估计已经比试了好几轮,尚有几支短剑分别插在两颗树上,其中投得最准或者说最不准的一支几乎紧贴虢玉兰的左颈部,另一支离她的右眼不足一寸。 瞫玉暗暗后怕,他知道这些短剑虽然是为孩子们练武而打制的,尺寸和重量无法与武士们佩带的枊叶剑相提并论,但若中了要害,同样可以杀死人。 曋玉看见jiejie虢玉兰眼晴里充满恨意,弟弟虢翰则吓得尿了一地,吊起数颗眼晴水,浑身像在打摆子一样。
瞫玉喝道:“谁捆的!快解开!”瞫丁、瞫英上前来解绳索。 夫人巴永秋也已赶到了,见幸得是虚惊一场,放下大半颗心来,边喘气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几个事主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回答。 瞫玉道:“瞫丁,你最大,你说!” 正在此时,身后有人大喝道:“把几个全都捆起来!”声如宏钟,树上鸟儿乱窜。 众人回首一看,是山师主将瞫剑在叫,与他同来的还有郑重、虢昌。 原来,瞫剑、瞫鸢等前几月战伤,被送到离战场较近又安全的部族养伤,在停战后一起撤退回来。 瞫鸢,武功高强,性情火烈,其父为瞫玉长兄瞫涛。瞫涛聪明勇武,天然的虎安伯继承人,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以前的一场平息巴国子部族南平子反叛的战事中,瞫涛率精锐深入敌后包抄,反而被伏兵乱箭射杀,年方二十四。 瞫涛生前娶此时已经故去的相氏部族头领相仲最小的女儿为妻,到战死时,其子瞫鸢不足两岁,小名象儿,取名鸢,意谓集猛禽巨兽之勇力于一身。 瞫鸢伤得重,一回来,就被抬回家里。 此时,瞫剑虽未完全恢复,已能拄拐行走,一回到虎安山,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同文官虢昌一起进了虎安宫里虢昌的办事房里。这是每次战事结束后瞫剑都要做的事,他喜欢把战场上的事情讲给虢昌听,因为他自己不识文字,无法记录下来。这次战败,自己又受伤严重,他觉得很窝囊,恨不得马上一吐为快。 瞫玉长时间不在家,虎安山中卿大总管郑重需要当面向瞫玉禀报几件要事,他知道瞫玉的习性,因此打算在虎安宫中等待,见瞫剑约了虢昌,也想更多了解这次战事的细节,于是也来到虢昌处。 三人谈得正浓,后花园中发生的事情吵闹开了,有人急报虢昌,三人急忙丢下话题,赶了过来。瞫剑是武将,闻风而动,率先起身,忍痛拄拐,比郑重、虢昌跑得还快。 瞫剑道:“怎么回事?” 瞫玉道:“我正在清问。” 瞫剑是瞫鸢、瞫庆(瞫剑之子)、瞫梦龙、瞫丁、瞫英等人的武功师父。因之,瞫梦龙等弟子经常被严厉打磨,最怕瞫剑,超过畏惧瞫玉。 看到瞫剑来了,几个小子更不敢说话。 瞫剑盯着梦龙,梦龙低头不语,又看瞫丁,瞫丁不敢再瞒,看了一眼瞫梦龙,吞吞吐吐道:“他们比掷剑,梦龙比输了,正不高兴,虢玉兰姐弟闯了进来,扫了兴致。梦龙说:‘下贱的奴隶儿,滚出去!’不想虢玉兰口出恶言。” 瞫伯瞪了梦龙一眼,道:“都还是小孩儿,一句话不对就该杀的话,你死多少回了!”梦龙不敢言。 瞫丁想为梦龙开脱,道:“是虢玉兰不对,她说:‘你凶什么凶!别以为你是主子,像你这副德行,楚国人打来了,有哪个奴隶肯去卖命?看你在虎安宫还呆不呆得下去,到时,你比奴儿还不如!’梦龙大怒说‘反了反了,捆起来当活靶子’。我们就把他们捆了。” 虢昌汗流浃背,急上前几步,面朝瞫玉跪下道:“小女无知!小儿无行!老仆教女无方,胡言乱语。养不教,父之过,其罪在我,求邑君责罚老仆!” 瞫玉扶起虢昌:“快请起,小孩子斗几句嘴,算什么不敬。且这事,其错全在梦龙。”巴国武士特有的柳叶剑,剑身短,除了握在手上的刺、劈、架等招法,还用于投掷,贵族子弟练习投剑术,有时也用活靶子,但主要是用死囚、纯奴隶,或者是武士之间自愿互当靶子,虢玉兰姐弟的父亲毕竟是在府中办差的老人,瞫伯也一向尊重虢昌,觉得梦龙这事做得确实过分。 “我看不仅是斗嘴的事!”几人又吃惊,是瞫剑说话:“我看玉兰说得对!我常与虢夫子论天下之事,大约也明白:国君对待臣属,不待之以礼,以诚,以仁,同甘而共苦,何人甘心情愿为他卖命?侯、伯、子、男,也是一样,如待下人严酷,谁会真心对你忠心?瞫庆脾气不好,常罚士卒,一饭之德欲偿,睚眦之怨必报,我常告戒他,但我看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并未深信,我很担心他。兹方大败,盐水(夷水)丢失,正是因为公室衰颓,骄奢yin逸,德行堕落。梦龙是颗好苗子不假,但他天性沉闷,爱使闷气,骄横固执,正应多加管教!” 瞫玉大悟,怒道:“卫士!把梦龙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