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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美文【非原创】:万蛊谣

    那一日,他来找我。

    彼时苗疆的雨正下得缠绵,我在竹屋里拨着琵琶,声音凄凄惨惨,惊得周边连蚂蚁都连滚带跑学着蚂蚱的模样往更远的地方蹦达。那人在我的魔音之下,却是一脸平静的走近了我,白袍墨发,额间点了一朵血色蛇纹,目光如那一池死水,波澜不惊

    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脑袋上呆了一顶大帽,帽周边垂了及膝的白纱,将整个人藏了个严严实实。我不免多瞟了几眼,私心里觉着这一定是一个绝世美人。

    “我来找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开口,声音清冷,便如同他人一般。我瞟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拨弄我的琵琶:“天命师不接寻人案,您好走不送。”

    “她三年前来找过你。”他继续陈述,目光锐利,我拨弄琴弦的动作微微一愣,终于是抬起头来,问他:“你找谁?”

    “我的弟子,”他开口,声音里终于有了波澜,压抑着某种炽热而强烈的情绪,唤出那个名字:“苏白。”

    二、

    苏白这个人我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她是我第一个客人,也是唯一一个我没有完成她提出的要求的客人。

    我遇到她是在三年前,那时大越和南诏正在交战,我跟着师父——大越最强的天命师在战场上实习。当日白天,我因为用石子判断风向为上下风而被师父逐出师门,于是夜里迫不得已在里帐营不远处烤地瓜以免饿死。

    而苏白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当我把地瓜烤熟的片刻,她突然从树上落了下来,然后蹲在我面前,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说:“给我一个。”

    我为人热情善良,于是两眼直勾勾看着她身后有两人合抱粗的巨蟒,接着给了她一个地瓜。然后我们两就面对面坐着吃地瓜,等吃完了,她递给我一个装着水的竹筒,满脸好奇的问道:“我听说你是天命师的徒弟,你是不是也会成为天命师?”

    “你要干什么?”我有些奇怪。她低头用树枝去拨弄还在燃着的火堆,弯眉笑了起来:“我想在我死后,有一个梦。”

    “怎么回事?”我八卦的离她近了些,她没在意,继续拨弄着火堆道:“我是个蛊师,但是是个汉人。”

    “我叫苏白。”

    三、

    苏白,这是一个大越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名字。

    这并不是因为她本身多么优秀,而是因为,她是那个在大越仿佛神话一般的家族里唯一的血脉。

    十年前,洛阳城破之时,苏氏百年名门,男子皆埋骨于洛阳城外,女子自缢于苏府之中,唯一只有这个叫苏白的小女儿不知所踪。苏家部下在四处寻找了她寻找了十年,告示如今仍旧还挂在墙头,闹得大越无人不知她苏白的名字。

    而十年后,她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轻描淡写的告诉我,她叫苏白。

    于是作为一个打小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的我,在听到她名字的瞬间,被地瓜噎住了……

    她看着我满脸被惊吓到的表情笑得无声,接着道:“那时候,我去了南诏,所以我不知道有人在找我。然而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回不来了。”

    她无法回来。

    因为她在那里,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将十二岁的她从那战火纷飞的洛阳城带到南诏的男子,南诏蛊王,仿佛神一般的存在的人,月赤。

    大概每个听到他的称号的人都会想象,这一定是一个冷漠自私充满邪气的男子。

    然而对于苏白来说,他不是。

    他教她蛊术,教她如何强大,会在她病重的时候为她熬药,会在她哭泣的时候为她默默抹去眼泪。

    他曾对十二岁的苏白说:“苏白,我给你一个家。”

    于是苏白就当真以为,他会给她一个家。然后她就那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并在这个过程里,日积月累的,爱上他。

    “我一直仰望着他。”

    苏白看着火堆说:“我每天都在不停的学习着关于各种毒虫的知识,背诵着各种蛊虫的做法。当别人都睡觉的时候,我还在点灯看书;当别人都醒来时,我早就已经入山捉虫。”

    她还打听着月赤的喜好,观察着他的习惯。

    她知道不喜欢别人说“因为……所以……”,于是她每次犯错都不辩解;他不喜欢有多余的声音,所以她从不佩戴任何首饰;他不喜欢自己房间出现任何灰尘,所以每一次去见他,她都会提前沐浴更衣,然后赤足踏入他的宫殿。

    十年的兢兢业业,最后,他却是对她说:“苏白,你有杂念。有杂念的人,成不了一个好的蛊师。”

    “然后,他收了另外一个弟子。她叫阿莱。”

    “她是南诏公主,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你知道么,每次她唱歌的时候,师父就会笑。那笑容又温暖又美好,却从来吝惜给我。我那么努力,每次都是拼着性命去练出一只蛊来讨他欢心,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唱唱歌,采采花,就能得到师父的笑容。”

    她说着,眼里便含了泪。我默默无语,只能假装淡定的编织着红绳。她抬着袖子擦眼泪,好像一个委屈了许久的小孩子,继续道:“然后师父就和我说,他不需要我了。他让我自己去修炼,当一个好的蛊师。”

    那是个白雪皑皑的明月夜,她跪在他房门前,一直哭求着他。然而男子却是不闻不问,假装她不存在。

    她一直哭到声竭嘶哑,直到最后,却是阿莱将她扶起来。

    阿莱同她说:“苏白,你知道么,人因为有用而存在,只要你对南诏有用,师父就不会舍弃你。”

    然后她说:“苏白,你去战场,做一个有用的人,南诏会成为你的国,你的家。”

    “然后你就来了?”我有些惊讶。她沉默不语,许久,终于是点了点头,她抬头看着夜空上闪烁的星辰道:“有时候人的执念会变成毒。每一次从战场上下来,我都会做恶梦,然而每一次我将战报带到蛊王殿,见到他的时候,我又觉得,这是值得的。”

    “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

    她将手捂在心口,慢慢开口道:“我甚至不敢用我的名字,每一次我看到‘苏’这个字,我就觉得我走在一条万劫不复的路途上。每一次我看到他对阿莱的笑容,我就觉得我已经绝望得快要发狂。”

    “那么,你想要一个什么梦境呢?”我抬了抬手中的红线:“我已经用你描述的记忆给你织了一场梦,你死后,我会将您引进梦里,你在梦里想做什么?”

    “我想见到他,”她轻笑起来,用手捂住眼睛,然后我就看到有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然后,和他永远在一起。”

    四、

    这就是她的梦境。

    我答应了她,然后她就在天明时分,拿着我最后一个地瓜离开了那里。接着我灰溜溜的回了大越军营,跪在师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认错。

    师父没有下狠心真把我逐出师门,等他气消后,他又带着我上了战场。

    那时,大越正和南诏的主力军厮杀得难解难分,我站在城头,赫然瞧见敌军的先锋部队里,混了一条巨大的白蟒,那蟒蛇蛇头上正站着一个黑袍女子,她墨发三千在风中张扬,手腕变幻间,便有无数蛊虫从她衣袖间洒出,袭向大军。

    我瞧她瞧得不太真切,只看到那些士兵如同潮水一般向她涌去。而她身后的南诏大军却是动也不动,冷眼瞧着她和她的士兵逐渐被人流所淹没。

    接着我就看到我旁边有个年轻的小将猛的拉开弓,大喊了一声:“苏白!”

    那少女蓦地抬头,便就是那瞬间的迟疑,羽箭猛地破空而出,贯穿了她的肩头!

    小将在我旁边大笑起来,我扭头看他,却见他竟是笑出了泪来。他站在城头,厉声问她:“苏白,你可对得起苏家满门烈士,百年忠名?!”

    “苏白,你可对得起我等将士七年搜索等待?!以为你苏家将门,终有一后。”

    “苏白,你可知洛阳城外,你父兄埋骨之处,青草已是齐腰!”

    说这话的片刻,无数蛊师的蛊虫向那少年将军疾飞而去。少年将军终是不堪忍受,从那城郭之上纵身而下。

    师父赶忙将我往后一拉,把我好好护住,我从余缝里看见苏白御蛇慌张的冲到城楼下,抱起了那小将。

    我不知他说了什么,只看见苏白用黑色的衣袖一直不停擦着那小将口中吐出的鲜血,大声大声的哭出来。

    我从未见有人能哭得这样伤心,伤心得我让我时至今日都难以忘怀。师父看我难过,便将我从城楼拖了下去,于是苏白留给我最后印象,就是在那战火纷飞的战场,她抱着一个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我听说,她受了重伤,但却是一人一蛇杀出了重围。

    彼时拦截她的不止是大越的军队,连南诏的军队都对她射出了箭。于是她便带着那满身的伤,再无踪影。

    一年后,我挂牌成为天命师,按约来履行我的职责。

    可我没能找到她。

    于是我一面接着其他人的生意,一面往南方走,直到那个约定的三年后的今日,我终于来到南诏。

    我果然不虚此行,来此不过三日,就见到了月赤。

    五、

    我坐在桌前,断断续续说着我同苏白之间那唯一的交集。

    月赤坐在我对面,面色沉静如水,波澜不惊。只是在听到我说她在城楼下哭得伤怀时,他猛地颤了一下。

    而后我同他说:“我为她织过一个梦,但你若真想找她,我可以将这个梦送给你。我将它变成过去,我们回过去去找,总能找到她。”

    “你想要什么?”

    他抬头问我,我想了想,终究是什么都没要,只问了他一句:“你爱过她么?”

    他微微垂了眼,遮住他眼里的情绪,过了许久,他终于慢慢回答:“从她三年前消失后,我就一直在找她。阿莱告诉我,她因为违抗了我的命令逃了,她恨我,恨到从此宁死不见。”

    “可是,”他顿了顿,言语间依旧是平淡,却带了一丝得意:“我不信。”

    “你凭什么不信呢?”我被他这样毫无理由的自信凭空激出了一些怒意,不由得赌气道:“要我师父是你这个样子,我一定是跑得远远的,宁死不见。”

    “你和她不一样。”听我的话,他却是微微弯了嘴角,笑容里忍不住带了些暖意:“我的世界里只有她,看着她长大,看了那么十几年。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她的性子了。”

    “她爱我,便就是算死,都要死在我的身边。”

    他说得笃定,我被他气得咬牙切齿,暗暗为苏白不值。但我忍了下来,最后只是翻了个白眼道:“晚上入梦。”

    “好。”他点了点头,毫无迟疑。

    当天夜里,我便布置了一下,然后让月赤带来那个女子——他最强的蛊虫“绝杀”守护在门外。

    接着我让他躺下,用那些红线缠绕了他周身,再用另一头缠上我的。然后我们各自睡在一张床上竹榻上,接着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久,我便瞧见面前有一道光亮,我顺着走过去,便就看见月赤早已在那里等我。我一踏入他所站那土地,立刻便听见周边有战马和兵士的嘶吼声。我吓得一哆嗦,赶忙问他:“这里是哪里?!”

    月赤不说话,死死盯着一个地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接着便看到了苏白。

    那是我最后见她那日,城门下,抱着那个小将哭得撕心裂肺的苏白。

    她正哭得厉害,我和月赤便默默靠近了过去。在这里,我和他都是魂魄,别人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碰不到别人。我和月赤站在他们两旁边,接着就听着那小将和苏白说:“苏小姐,我们,一直……一直在找你。jian相,恨苏将军……想,想杀你。但苏府余将,此战……皆战死……”

    说着,少年严重露出悲哀而又怜悯的神色,他说:“苏白,你……回不去了……”

    苏白愣在了那里,那瞬间,有羽箭的声音破空而来,苏白猛地反应过来,迅速将手中蛊虫一撒,让那些飞虫阻住箭势,接着抱着那小将就地一滚,跃上了蛇身,急速御蛇而去。

    她做这一切速度太快,要不是月赤一直死死拉着我跟着她,她恐怕是又要消失在我面前。

    她一路狂奔,终于在一个山头甩掉了追兵。她在那里喘息,然而没有片刻,便就有一队人马从周边走了出来。那些人都穿着南诏国的服饰,苏白看着他们,喘息着怒问:“方才为何不接应我?”

    “战争要结束了。”对方却是莫名其妙回了这么一句。苏白微微一愣,接着却又听对方道:“你这汉人哪会真的来帮我们南诏?阿莱公主都告诉我们了,你其实只是想勾引蛊王,以图日后彻底毁了南诏。”

    说着,对方便抽出刀,慢慢向她走来。苏白却是微笑起来,笑着抱紧了旁边人的尸体问:“你们居然是这么想的?”

    说着,她便大笑起来:“我为南诏出生入死,为南诏杀我国人,到最后,你们居然是这么想的?”

    说罢,她猛地将蛊虫从袖中射出,御蛇开道,急忙突围而去。箭雨从她身后疾射而出,扎满了她的后背。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却是一手死死抱紧了蛇身,一手环住了那具从战场上抱回来的尸体,将脸贴到那尸体的脸上道:“苏三,我不信你说的话。”

    “苏三,哪怕大越我回不去,哪怕南诏百姓视我为jian细,但是,我还有家。”

    “苏三,师父说过,他会给我一个家,我信他。”

    话刚完,那泪就落到了苏三冰冷的面容上,从他的脸颊混着血流了下来。

    我忍不住瞧了一眼旁边的月赤,问他:“你那时候做了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带着我,紧跟着苏白。

    那月光甚好,让我看清了他的眼,仍如古井死水,波澜不惊。

    六、

    苏白不眠不休跑了三天。

    三天后,她将苏三的尸体埋在了一个满是山茶花的地方,接着秘密潜入了蛊王殿。

    她刚一入内,便看到了侯在那里的阿莱。

    阿莱还是一贯笑嘻嘻的模样,穿着美丽的华服,带着叮叮当当的佩饰,拍手道:“啊,苏白,你终于回来啦?”

    苏白静静瞧着她,一双眼锐利如鹰。我看她的手一直在颤抖,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她慢慢问阿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阿莱一脸天真。苏白继续道:“我不会对南诏起反心的,你知道。”

    “我不知道。”阿莱蓦地冷下脸色来,满脸嘲讽道:“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狡诈的汉人。尤其是那个从来不出叛徒的苏家。不止我,南诏没有任何人会信你,就算是月赤大人,也是这样。”

    “你想勾引月赤大人,我们当然将计就计利用你。大家谁的开始都不干净,你何必装成一副受伤的姿态来?”

    阿莱高傲的扬起头,满眼鄙视道:“你还以为月赤大人有多喜欢你么?都从战场上跑了,还敢回来?我告诉你吧,月赤大人马上就要把你送人了!”

    “送……送人?”苏白猛地惨白了脸,颤着唇道:“我不信……师父不会这样……”

    “还记得你父亲的仇家,那个大越丞相么?”阿莱从台阶上走下来,开心道:“他有一只很厉害的蛊虫,有了它,月赤大人就可以练成所有蛊王都想练的‘绝杀蛊’了呢。那个丞相说要用你来换,月赤大人都答应了呢。”

    “我不信……我不信……”苏白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猛地吼出声来:“师父说给我一个家,师父不会骗我!”

    阿莱不说话,笑得得意,许久,她慢慢开口:“不信,那你自己去问啊?”

    说完,阿莱便转身离开。我看了旁边的月赤惨白了脸,颤着身子。我预感有什么不好,果不其然,便瞧见苏白失魂落魄的走到月赤房间门前,然后跪了下去。

    她身上还带着伤,却是跪得笔直,南诏秋日缠绵的细雨落在她身上,晕开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来。

    她跪了许久,久到当我以为她便就是将这样永远跪下去的时候,她忽的开口,唤了里面的人:“师父。”

    那已是夜了。

    那人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她就那么仰着头,痴迷的望着。里面的人没开门,继续翻着书页,点了点头:“嗯,你回来了。”

    说着,他似乎是又换了一本书,继续道:“回来就好,收拾一下,明日去大越吧。”

    “去……做什么?”

    她似乎呼吸有些不顺,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气息,只是惨白了脸色,压抑着哭腔。对方丝毫没有察觉,声音平淡,无起伏无波澜。

    他说:“去换绝杀。”

    那瞬间,苏白身子仿佛终于是撑到了极点,猛地瘫软了下去。

    她在他门外哭出声来,一声一声,仿佛铁锤一般,锤凿在人心上。

    然而里面的人不闻不问,外面的人痛断肝肠。

    我看见我旁边的月赤慢慢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对着那哭着的少女伸出手来,努力的抹着她脸上的眼泪。

    然而他不能触碰到她,只能一次一次,任她的眼泪滚落下来。

    我莫名其妙想起苏白的话。

    她说,他会替她擦眼泪,告诉她,哭完了,他带她回家。说这话的时候,苏白笑得很温柔。彼时我一直无法想象那个传说中忘情绝爱的蛊王为人擦眼泪的模样,此刻见到了,却觉得莫名的心酸。

    他一直在重复着那个熟悉的动作,耐心的,一遍又一遍。即使他无法触碰她,他却还是仿佛她能看到他一般,慢慢说着温柔的话语:“阿白乖,哭完了,师父带你回家。”

    那些话没有对苏白起任何安慰作用。毕竟她无法听见。我们还是等过了许久,才终于看到苏白止住了哭势。然后她又在那雨里呆坐了甚久,终于慢慢站了起来。

    那时,房门内的人似乎已经歇下,再无灯光透出来。

    她看着那房屋轻声而笑,慢慢道:“我知道,师父,苏白在你心中从来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算。”

    “然而,师父,”她跪下来,深深叩首:“师父在苏白心中,却已是苏白的一生。”

    说着,她便含着泪,清了嗓子,唱了一曲大越的曲子。

    她没有阿莱那样的好嗓子,却唱了一支透人心骨的好曲子。

    她唱:“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七、

    苏白在天明前离开了月赤的房前。我和月赤就继续跟着。月赤终于打破了先前那一番淡定,目光一直凝在苏白身上,满眼痛楚。

    他同我说:“那天她走后,再没回来。”

    他又说:“其实我没想真的拿她换绝杀。我是想送她过去,把那个老狐狸引出来。蛊虫一到手,我就立刻把他当场击杀。”

    “可是,她不信我。”他呼吸微微一乱:“她以为我真要将她送人,便悄悄跑了。”

    我不说话,听着他少有的言语,看着前方走得踉跄的苏白,知道不久之后,这段回忆,约莫就要结束了。

    因为不久之后,我们便该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走了没多久就停下了。

    她前方是一道巨大的木门,她停在那门前,仰起头,看着那金字牌匾“万蛊池”。

    月赤同我并排站着,远远看着她。他混身都在颤抖,似乎是已经预见什么事的发生。

    然后,在苏白抬起手推开那道门的片刻,月赤终于是控制不住,仿佛箭一般猛地冲了过去,大声喊着苏白的名字:“阿白!!不要!!”

    我不知道月赤为什么这么激动,只能跟着进了这大殿的两人跑了进去。等我跑进去后,便看到月赤在苏白旁边,一遍一遍尝试着阻止苏白。而苏白却是带着那满脸决绝,走到了万蛊池边上。

    苏白望着那万蛊池落泪,却是含了笑,慢慢开口:“师父。”

    “不要……不要……”月赤在她旁边,努力去拉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而苏白看不见他,这早已是发生了的过去,苏白说话,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师父,你要我当一个好的蛊师,我便当一个好的蛊师。”

    “你让我抛弃过往,一心为南诏,我就为南诏。”

    “现在你要绝杀……”说着,她便低下头,看着那万蛊池里一池的毒虫蛇蚁,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我便给你绝杀。我不会去大越,可是我可以为你,当一只最好的蛊虫。”

    “可是师父,”说着,她竟是笑了起来:“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太可悲了些。我也想好好活着,可时至今日,除了去这万蛊池,我竟然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我的家,早没了;我的国,早亡了。爱我的人,被我在无知的时候杀了;我爱的人,却要拿我去换一只蛊虫。你说给我一个家,却只是给我了一场从头到尾的心伤。”

    “可我不恨你。”她往前走了一步,含了笑:“哪怕你从不知人心的可贵,可是,我却还是想与你……永世相随。”

    说完,她猛地就从那万蛊池边跃了下去。

    月赤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跃下的身影,呆呆流出泪来。

    然而我知道,这事儿还没完。我赶紧上前两步,抓着已经完全崩溃的月赤跟着她跳了下去。

    八、

    跳下去后,我立刻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这是个蛊池,我也知道自己是魂魄,里面的东西根本无法伤害我。但是看那密密麻麻的毒虫蛇蚁环绕在周围,即使是魂魄,我压力也很大。

    我压力都这么大,可想而知,是以血rou之躯入池的苏白有多痛苦了。

    她带着满身的伤同这些蛊虫厮杀着,一次又一次。

    我看着那些毒虫蛇蚁啃咬她,将她吃得露出了那肌肤下的深深白骨。她用袖中的匕首,努力的将它们驱赶过去。

    不久后,她神智开始不清楚,开始吃这些蛊虫,甚至使出了一些蛊虫的招数。

    这些过程太血腥,我都不忍心看。而月赤却是眼睛眨都不眨,一直死死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含着笑,带着泪。

    中间似乎有人来过,他们两个都没注意,只有我仰头瞟了一眼,却看到是阿莱。

    她探头探脑在蛊池边看了看,接着冷笑出声来:“居然到这儿来了。你想当绝杀蛊就当吧,这种勇气,我怎么好意思不成全。”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我当时也不在意,不知道她打什么算盘,等看得累了,便找了个角落歇息,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等我清醒过来时,便看到蛊池里所以的蛊虫已经不见了。而苏白也早已是除了人形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她蜷缩在一个角落,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匕首一直不停的动着,月赤颓然陪在她旁边,用手轻轻环着她。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却是看着她一遍一遍,用匕首在地上刻下了“月赤”两个字。

    我依稀之间听着她在不停的喃喃:“不能忘,不能忘。”

    我有些疑惑,接着便听到月赤沙哑的声音道:“蛊虫是没有记忆的。她会慢慢忘记一切。”

    可是她不是一只单纯的蛊虫。

    她不愿意忘,不能忘。

    于是她一遍一遍在地上,墙壁上,刻下了那个叫月赤的名字。

    一遍一遍提醒她与他的过往。

    然而那记忆被腐蚀得太厉害。哪怕她密密麻麻刻满了万蛊池所有的壁面,哪怕那名字甚至被她刻到了她所露出森森白骨里。

    可是那一天早上醒来,她却仍旧发现,她除了这个名字,已经什么都无法记住。

    她抱着头痛苦的大哭起来,即使她甚至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却依旧是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个名字:“月赤,月赤。”

    这呼喊仿佛是那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压到了月赤身上。月赤抱着她,终于崩溃般大声的哭了出来。

    他将头埋在她无法触碰的颈间,眼泪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沙哑着声音唤着她的名字:“苏白……苏白……”

    可是对方无法回应他。

    在他沙哑的呼唤以及崩溃的哭声中,苏白最后呼唤着他名字的声音,也变成了蛇一般的“嘶嘶”声。

    再无眼泪,再无悲苦。

    我作为唯一清醒的人,静静站在他们周边守着他们,没多久,就听到上方有开门的声音。

    阿莱那特有清丽的嗓子传来,骄傲道:“月赤大人,就算苏白怕死跑了,不肯为你去换绝杀,但我还是想出办法为你把绝杀蛊练了出来。我找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中原人当蛊虫呢,她真的很厉害,把蛊池里的蛊虫都杀尽了呢。”

    “这是邪术,你不该这样做。”月赤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来,言语间有了一丝不快。阿莱似乎是有些委屈:“你没有绝杀,大家都在怀疑你蛊术的能力呢。阿莱不想让别人总是质疑你啊。”

    “苏白找到了么?”似乎是不想再争论,月赤强硬的转移话题。阿莱似乎更不开心了,语气更恶劣道:“月赤大人,这种叛徒,你找她做什么?她跑了就跑了吧。”

    说话间他们越来越近,终于是停在了那万蛊池边。

    月赤低下头来,静静注视着蛊池里的苏白,而苏白则仰起头看他,从门口透来灼目的光亮在那白衣男子的身后,然而那双蛇眼里,却再无一次悸动,只余满眼迷茫。

    她终是不再记得他,而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也无法认出她。

    站在上方的月赤平静的盯着这早已看不出原样的苏白,满脸清冷道:“我会去找她,千山万水,费尽一生,我都会找到她。”

    我想,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而这个玩笑,果不其然,笑煞了月赤。

    他在我身后大笑起来,

    眼睁睁瞧着苏白被当初的月赤带到蛊池边上,然后跪在当初的月赤面前,听他说:“自此以后,汝为吾绝杀之蛊,不叛不离,生死相依。”

    我是听说过的,当一个蛊师认定了他最强的蛊虫后,便会将那蛊虫的命数和他相联系。从此他生蛊生,他死蛊死,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他们终究是在一起,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真是荒唐。

    面对这份荒唐,终于明白一切的月赤就只是笑,那笑声悲怆,直至声嘶力竭仍不肯休。我一直站在旁边等着,许久许久。直到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倒在了地上。

    九、

    我终于是将崩溃了的月赤从那过去幻境的带了出来。

    他醒后便就神色呆泄的看着我的竹屋。我叹息着想要安慰他,却发现我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他在那痴愣许久后,却是忽的扬起了笑容。

    那笑容温和而灿烂,却是让我觉得心上猛地一颤。

    我看他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而后停在了他带来那个女子面前,温和的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发出蛇一般“嘶嘶”的声音,不知是在说什么。月赤微笑起来,却是伸出手来,仿佛抹开对方眼泪一般擦过对方的脸颊,温和了声道:“既然是苏家儿女,那能这么容易哭呢?”

    说着,他便伸出手,拉着对方的手道:“苏白,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那女子说不出话,只能是嘶嘶的发声。而他……却是恍若未闻一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带着她翩然远去。

    那温柔的笑容,便就如当年洛阳深秋时节,细雨纷飞时,他们的初见。

    他说:“苏白,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她一抬头,一落泪,自此,便就是一生的劫数。

    我坐直了身子,抬手拨弄怀中的琵琶。

    那声音期期艾艾,我竟是想起那夜星月下,那个同我抢地瓜的姑娘。她同我求了一个梦,我想,我今日,亦是算圆了她这个梦。

    “玲珑骰子安红豆,”我不知怎的,却是觉得眼中有些酸痛,只能笑弯了眉眼,继续唱:“入骨相思,如蛊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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