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回 (荐)盲女双泪垂
天光微亮,江水寒凉。 如果不是水中有青色的衣物在随浪摇摆,很难留意到岸边趴着一个人,涌动的江水时不时会没过她的下半身。 刺骨的冷水将她唤醒,她一时分辨不出自己身在哪里,只感到额头、手臂、腿上的伤口被泡得十分疼痛。 惊恐很快吞噬了她,她拼命挣扎着向岸边挪动。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身上多处受伤,衣袖也已被划破,但索性伤势不算重,身上还背着个小包袱。 一艘中等大小的船,歪倒抛锚在岸边,船身已经破裂,里面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大浪冲走了。 船身旁还漂浮着一些残破的木板,它们见证着这艘船昨夜遭遇的灭顶灾难。 再大的船,与涛涛江水和喜怒无常的大自然相比,都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此时,风浪已经小了很多,除了这姑娘,四下见不到一个人。 这里离村落还有一段距离,鱼群也不多,因此,就算是大白天,也少有人来,渔民都不愿意光顾此处。 姑娘顾不得自己的伤,也顾不得浑身湿淋淋冷得发抖,慌张地伸出双臂向身边摸索,嘴里惊恐地喊着:“jiejie!jiejie!你在哪里?我好怕!” 原来她眼睛看不见。 跌跌撞撞艰难前行,又迈了几步,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跤! 顾不得疼,她赶紧伸手上下摸索,摸出那是一个人! 那人躺着一动不动! 同来的时候,船上一共有三十几个人呢。 姑娘颤抖着手,朝那人的脸庞摸去——眼睛、鼻子、嘴...... 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轮廓了,那不是jiejie是谁? jiejie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姑娘湿漉漉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再摸向鼻孔,将自己的脸贴上去感受了半天——一点气息也没有! “jiejie!jiejie!” 她拼命地喊她、摇她,把jiejie的脸贴到自己胸口,可是地上的女子,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曲水镇是个普通的镇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部分百姓过着并不富裕但安详的生活。 镇子上的人们正在议论纷纷。 这几日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位陌生的盲哑女,眼睛虽看不见,却令人称奇地画得一手好画,笔走龙蛇,简直有如神助,因此她干脆以卖画为生。 每日现场作画,吸引了许多围观者。 奇的是,她自身条件如此困难,画作却还不明码标价,谁愿意买谁买,爱给多少钱就给多少,不用讲价。 几个铜板不嫌少,给一整锭银子放在面前,她也不会表示感谢,连个揖都不曾作过。 她整个人就像深深沉浸在丹青的世界里,都快要不食人间烟火了。 她的杏眼很美,可惜空洞无神。若能视物,该是怎样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啊! 每日也不见她吃喝,只是熟练而不知疲倦地埋头画呀画,尤其是她画的苍鹰,目光凌厉得如同活物一样,堪称曲水一绝! 也有看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喂,姑娘,你眼睛看不见,怎么画的画呀?” “就是,你怎能知晓这鹰的眼睛和喙,应该落笔在哪里呀?” “姑娘,你是先学绘画,而后眼睛看不见的,还是生来就看不见呀?” 一次两次三次,她都不作答,就像没听见一样。 乡里乡亲们口口相传说,这姑娘年纪轻轻的,不但盲,而且哑,上辈子不知做了什么孽呦,这一世才得了这么大的罪受! 因此,也不大同情她。有个别同情她,想伸出援手的,也被其他人拉开了。 无论有多少人在眼前、身后指指点点,说好话坏话,盲哑女永远只是淡然的神情,该做什么仍做什么,不疾不徐,非常从容。 她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好看,但是脸上总有脏兮兮的浮土,掩盖了她本来的姿色,不知是不是故意抹上去的。 对于无法保护自己的她来说,如此反倒相对安全得多。 动物有“保护色”,盲哑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保护色”呢? 只是,其中的辛酸,恐怕只有她自己知晓。 大约到了傍晚时分,盲哑女总是简单地摸索着收拾了东西,拄一根长竹杖探路,肩搭包裹缓缓离去,夕阳下的身影,被拉得格外狭长,显得甚为单薄和寂寥。 若是路上赶上下雨,她就惨了,一时摸索不到避雨的地方,若没有好心人帮忙,就要淋好久的雨了。 纵是如此悲凉,也很少有人关心她是谁,住在哪里,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家里还有什么人...... 又聋又哑,更加问不出她的过去。 这一日,盲哑女以竹杖探路,小心翼翼地在街上走着,偶尔被脚下隐藏的个头稍大的石头绊得一个趔趄。 短短的一段路,需要走很久。然而,她没有任何肩膀可以依靠。 忽然,她放慢了脚步,因为听到路边几个男人在大声地聊天。 一个说:“什么九天云仙十天云仙的,就是个神话传说而已,哪有这么个真人啊!我可不信。” “有,当然有!我大姑和大姑父全都见过,说人家那模样长得太好看了,一看就是天上的神仙,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别说娘儿们看见他了,就算是男人瞧见,魂儿都得被勾走!” “你确定那不是鬼魂,或者做梦?” “当然不是!我大姑说,她亲眼看到那个神仙药到病除。有个摆摊的陈老汉,哑巴了几十年了,一次被几个流氓砸了摊子,神仙一现身啊,身后漂浮着......呃,漂浮着九九一十八条金龙,把流氓全吓跑了,末了,神仙给陈老汉开了一副药,老汉就能说能唱了。” “一看你就是胡诌的,你看你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哪有那么神啊?反正我不信。” “就是,你八成就是胡编的吧?要真那么神,他早家财万贯了,还那么清苦地修什么仙啊!” “就是就是。” 另一人插嘴道:“哎,等等等等,我也听说过这个九天云仙,但我听的不是这么回事。” “说说看?”
“我听人说啊,这个九天云仙,其实是个薄情寡义、贪生怕死的仙,只顾着自己长命百岁,对黎民百姓不闻不问、见死不救,就是徒有虚名罢了。” 盲哑女的鼻翼抽动了几下,眼圈红了红。 “我也听人说啊,这个九天云仙因为容貌出众,一辈子四处留情,左拥右抱,净往姑娘的闺房里跑,可没少招惹桃花!好多年轻漂亮的女子为了他上吊、跳河,他自己呢,倒是天上地下,自在逍遥......” “你胡说!” 一向安安静静的盲哑女,忽然像头愤怒的小狮子,把脸转向这边开了口,将几个扎堆聊天的男人都吓了一跳! 大伙儿定睛一看,这不是镇子东头那个作画的哑巴瞎子吗?原来她会说话呀! 盲女一字一顿地说:“九天云仙,他一身正气处世,两袖清风为人,宅心仁厚,虚怀若谷,绝不是你们所说的那种卑鄙小人!他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好的人......” 盲女义正言辞,到最后竟哽咽得说不下去,仿佛跟云仙有很深的渊源似的。 首先是哑女百年不遇地开了口,其次是,她提到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仙,竟然如此动情! 聊天的几个男人们被这一幕惊呆片刻,之后“唰”地纷纷站了起来,上前将盲女团团围住。 “真有意思,难道你见过九天云仙啊?” “睁眼啊,让我看看这眼睛真瞎假瞎啊?” “哑巴是装的,眼瞎肯定也是装的吧?我说怎么画出的画儿呢!” “我看,她是专门儿装瞎弄哑骗银子的江湖骗子吧!唉,如今世风日下,骗子都潜伏那么久!” “哎,我看也说不定呀,她就是因为见了九天云仙,才被他的仙姿靓吓了眼的,哈哈哈哈——” “就她这副脏兮兮的蠢样子,叫花子都不会要,就别作被神仙翻牌的千秋大梦啦,哈哈哈哈——” 几个男人越说越有趣,笑得猥琐又放荡。开始推推搡搡试探盲女,是否眼睛真的看不见。 动手动脚中,单薄无助的盲女被狠狠推了一下,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竹杖也掉落了,手上脸上各蹭破了一块皮,血渗了出来。 她不顾疼痛,立刻伸手四处去摸索竹杖——那是她此生仅剩的、唯一的依靠! 其中一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立时将竹杖拾起,用力抛得远远的。 “爬呀,继续往前爬呀!再爬约莫三四丈就拿得到了,哈哈哈哈!” “算了算了,兄弟几个,干嘛跟这种叫花子一般见识,咱们喝酒去!” “喝酒喝酒!” 几个男人嘻嘻哈哈地散去,只有盲女还跪在地上,一寸一寸摸索着竹杖的踪迹。 眼泪婆娑落地。 “眼疾,我不怕;贫穷,我不怕;鄙夷,我不怕;辱骂,我也不怕。我怕的是,你一世的英名,被世人误解和玷污;我怕的是,山水几万重,再也无法与你相逢!云泽,这一世,我没有驿马印,也没有鸟笛,你还会为我而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