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委托
“我杀了人,请求你们帮助我……” 这天一开张,就有一个人扑进来这么说话。 他看上去三十出头,有薄而糟杂的胡子,使得他的真面目一大半掩藏。 除此之外,还穿着一身略显破旧的风衣,头发也像胡子的翻版,只是末梢能垂到脖颈,连手上都戴着一双黑手套。 唯一显示着他精神状态的,是那双带有血丝、象征长期受惊没睡好的眼睛。 而一进来,他就将身后门关合,偏偏还留了一道缝,方便逃脱似的。 这样的一个人,说出上面那番话,当然就让店内正借由学习进度考核“加深感情”的债主与社长二人震惊。 镜小小尖叫,从凳子上跳开,差点儿贴到柜台最内部招待客人用的红酒架子上。 方良也警惕,手向柜台下方的格子摸去。 那是有一个以事务所名义购置的电棍。 男子慌了,摆手说:“不,不,请你们不要多想,我真的只是来求委托的,身上没有武器……当然,也、也不是精神病。” 他确实不是精神病,方良注意到,他一进来,第一眼是扫描店里角落的固定电话,偶有瞄过去。 胡子、头发、风衣是防范心下的掩藏手段,黑手套则是不想在去过的地方留下指纹。 方良说:“抱歉,我们的事务所只接受一般委托,如果是涉及到刑事案件……必须有警方的介入。” “不、不,你们千万不要报警。” 方良苦笑:“可你如果杀了人,无论如何,我们都私自处置不了。” 这里不是特殊组织,不是你交了钱我们就能把你藏起来或者偷渡出去。 男子带出外人无法理解的痛苦表情,摇摇头:“你们没有理解意思……不,也怪我没有说清。” 看来另有隐情,方良伸手握了握镜的胳膊,让后者坐回椅子上,倒了杯茶,镇定着绕过柜台来到前面的接待区,放茶到客桌上,说:“如果可以,请喝杯茶平静一下,慢慢讲述吧。” 两人靠近时,都感觉到了对方的身体紧绷,放下茶杯,方良走回柜台后,氛围才恢复。 “多谢。” 男人道了谢,坐在矮桌边,双手握住茶杯,取暖一样,却没有喝,或许是怕茶里有毒。 其实,方良知道自己鲁莽了。 如果是个老于世故的私家侦探,虽然会接受诸多委托,对重犯的委托是不愿接的,甚至不愿闻其详,他们更大的手段是想办法稳住来客,偷偷报警,让警方接手处理——当然也可能是精神病院。 方良却不然! 在送茶、最近处观察这位“客人”时,他发现了那些胡子头发掩饰下的真正年轻,这男子,其实不比他大几岁,这刻的彷徨狼狈却如老去了十年,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对命运挣扎的苦痛。 ——他无论如何无法对这样的人置之不理! 缓和了好一会儿,男子才冷静了些,但声音低沉。 “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杀了人……” “当时是深夜,我只看到好大一片的血,黑乎乎的,流出一地,彻底慌了。” 回忆起当初,男子双手哆嗦,无穷恐惧。 “所以你就跑了吗?”方良问。 男子摇了摇头:“没有……我抑制着恐慌,掀开一角——” “掀开一角?那个人也穿着风衣之类吗?” “嗯,虽然是深夜,‘他’也穿得很严实,戴着口罩,拉上了风帽,我用铁棍直击到了其后脑勺,力量很大。” “所以你是掀开风帽,检查他的头部?” “是……可,我刚拉开一角,‘他’的一只手就朝我的脚伸来,还呻吟出声,我是彻底吓到了,低叫一声,掉头就跑,跑了十多米后,回头看了一下,当时是稍微有些月光的,我见那个人不动了,脑袋一白,浑浑噩噩就走了。” “等意识清醒,我才感觉,我可能杀了人……” “那个铁棍呢,有没有带着?” “没有,我遗落在了现场……” “你没有报警或叫救护车吗?” “没有……深夜里,我也没有带电话出来,再、再说我怕被警察追到线索,我不想进监狱了,我曾经蹲过四个半月的拘留所,几十个人长期被关在一间三十平米不到的号子里,放风就是后门相连着的一个铁笼子,我受不了……” 是啊,就算是重伤害,也是按年头来量刑的。 方良总结:“也就是说,你在半夜,用铁棍子击打了一个人的后脑——你是从后面袭击的‘他’吧(男子承认)……你袭击了一个人,逃脱了,却不肯定其有没有死,心里担忧,所以来我们这里请求委托是吗?” 男子点头,又急躁说:“请你们万万要帮我!” “你自己的具体身份是什么?为何又要袭击那人?对方为什么在深夜穿着严实……这些,请你较详细的讲述出来,当然你要觉得涉及隐私的部分,可以隐匿,只要逻辑通顺就可,不过提醒一下,你讲得越细,我们才更有可能帮到你。” ——这个用着三连排比句开头、要求直观要点不漏的话,不是方良问的,而是那位柜台后的社长。 但那声音,冷静无比。 “照”? 方良心喜,扭头看,那个女孩儿果然又躺坐在旋转椅上,以很有格调的姿势看向委托人。 “她”既然出来,自己这个半吊子助手就可以退居二线了。 以下询问就换成了照来主导。 被照注视,男子估量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了自己想说的部分。 “我和父母住在一个居民区里——那不是在这一片儿。“ “最近,我正和家里赌气,吵完一架,心情不好,半夜出来,就袭击了那个楼外的可疑人……” 一时没有下句。 看来男子还是心防过重。 照不得不介入问:“你是因为和家里吵架,一气出来,碰到了夜里的可疑人,生了怒火而袭击对方?那根铁棍是你自身带的东西吗?想在半夜击打什么来发泄?” 男子说:“是这样的……” 没有下文。 “嗯……这位先生,大概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现在,想得知你袭击的人到底有没有死去,只能去现场、也即你原来家的附近,你的家在哪里,能说一下吗?” 男子犹豫了好一阵,松口:“可以,我家在……” 听完后,方良说:“稍等,我先去拿箱子(现场勘察箱,搜集现场证据之用)。” 照也从柜台后出来。 三人间错位的时候,男子猛然前窜,拿出一柄剪刀逼向了照,对方良威胁说:“你们必须留下一人,陪我等结果啊——” 话没完,男子惨叫一声晕倒,倒地后四肢还抽搐。 照手里执着一个电棍,看明白了的方良无奈摇头…… “照,那个处理方式,可以吗?” 这已经是在去往目的地X市的列车上,回想起离开沐家时,照吩咐自己将一些安眠药塞进了男子口里,当然觉得不妥。 照说:“那男子估计住在附近区域的差劲小旅馆里,没休息好过,单纯睡熟也能有5、6个小时,加上安眠药,8个小时内不会醒来。” “所以,我们要在8个、不,6个小时内就弄清怎么回事?” 列车单程40分钟,加上其他拖带,要1小时,除去往返也只剩6小时了。 而超过,独自被留在店内的男子,有出意外的风险。 照点头,问:“怎么,没信心吗?” 确实没信心,但……那是对于我自己。 “助手,记得到站时叫醒我。” 照吩咐完,闭目休息。 40分钟过得很快,其他旅客纷纷下车,方良扭头想叫醒照,又犹豫了。 女孩儿正睡得很熟,娃娃脸满是童真可爱,让人不忍打搅。 不知下面是否会面临“恶战”,让她多睡会儿吧。 方良以公主抱的姿势轻轻搂起她,左手四指又勾住“现场勘察箱”,下了列车。 一路有行人猜测:那是他的meimei还是女儿? 这样一直抱了5分钟,招了一辆出租,又15分钟后抵达现场要下车,照才睁开了眼睛。 “辛苦了,助手。” 你不会一直都知道(我抱着你)吧? 方良觉得脸有些烧。 有时候让别人察觉自己的温柔也挺不自在的。 “这就是我们的委托人居住的地区吗?” 照看着眼前,稍显慨叹。 这是个城郊化的居住群落,不存在全封闭小区,建筑大多杂乱破落,其他的,小孩子打闹追逐搞得浑身尘土,老人们随便在街边晒太阳聊天,还有人在搜集地面散乱的塑料瓶,偶尔过去一辆轿车也是灰的外在。 一切都与档次无关。 “那么,助手,我们正式开始调查吧!” 委托人只说了大致家庭住址,并未说姓氏等资料,方良利用在店内对男子拍下的照片,再处理下胡茬乱发,去问街边晒太阳的老人们。 “这个是孟家小子吧?” “肯定是他,你看脸上有道短疤。” “啊,孟家小子……” 一老人见两人像外地人,又提着一个奇特的行李箱,说:“孟家小子又惹事儿了吧?” 照问:“您为何这么说?” 另一个老人代答:“嗨,那个小子不成器,成天瞎胡混,听说还因为偷东西被抓进去过一次,可让他的父母愁白了头呢。” “最近几个月,也是这样吗?” “咦,这一说,最近,都没怎么见过孟家小子呢……你们见过么?” “没有……” 一个则说:“我见过一次,不过又见到他父亲追出来,给逮回去了。” “他的父母人怎么样?” “都很好啊,尤其‘爸爸’,当过兵,还当过警察,经常帮助邻里,人人都夸,可儿子竟然那样。” “他的父母现在还就职吗?” “‘mama’在家吧,‘爸爸’在一家安保公司当顾问……是吧老赵?” “对对,听说叫什么‘心安’公司,地址离这里走路有20分钟吧?每天都要值夜班呢。”
“唉,要不是儿子不成器,五十岁也离退休不远了,哪里需要每天熬夜呢……在家的‘mama’又没脾气,管不住儿子,挺可惜的一家……” “多谢几位……待会儿可以再来拜访吗?” “呵呵,没问题,我们要一直呆到太阳下山呢……” 问明了孟家所在的居民楼,二人道过谢离开。 几分钟后,就看到了那栋楼。 比别的楼外表光鲜点儿,不过环境使然,也不会有本质不同。 委托人说怀疑自己杀了人,但并不确定,那就先去找到现场吧,看看有没有遗留线索,又说是和父母吵架后一气之下下楼,就碰到了夜里的可疑人,用带出来的铁棍子袭击了对方,应该在楼体附近。 找现场比想象的多花了时间。 这大楼外杂草、碎物居多,铺地的砖块大多都剥落了,好半天,两人才确定了一处最可疑地方。 那是一个较大片的凹坑,但仔细看,土质翻新过,边缘也不自然,像被铲子或特殊工具临时挖成的,距今三四天的样子。 “助手,可以检测了。” 方良将勘察箱平放在了地上,入职事务所不算短了,一些警方的刑侦本事他多少学会。 这箱子内部工具并不很贵重,但要临时盛放证据,有内外两层锁。 外层是简单物理锁,有四道密码盘,里层则是电子锁。 打开最内部,用听筒一样的道具初步扫描了一遍后,方良苦笑:“没检测到半点血迹、人体组织,倒是有些猫狗的毛发,还有些化学品。” “化学品?” 方良指着一块土壤,说:“这块土里检测出东西了。” 照伏近看去,判断:“这一块颜色稍异,估计是挖坑后掉落的药丸不小心渗开了,当然也可能是瓶装溶液,由味道感觉,药丸更可能。” “毒药丸还是医用药?” “说不准,有些医用药对一般人就是毒药,助手,用镊子夹一些土壤,装起来。” “哦。” 很快方良就搞定了一个证据袋儿。 照起身,寻思片刻。 “助手,你觉得这个现场,有多大价值?” 方良想了想,苦笑:“除了那个土壤样品吧……而且我看这地表情况,几天里还下过小雨,刮过风,就算原先有什么证据也给流走吹飞了。” “在我看来,这地方恰巧是第一思索突破口!” 照的双瞳里,是灼灼智慧。 “怎么说?” “首先,这附近根本没有白色粉末、大量脚印、车轮印、近期的烟头之类。” “这说明什么?” “这表示警方没来过。” 方良恍然:“对啊!” 不错,警方一接到举报来到凶案现场,肯定会封锁、画白线等,或者还会有警察在外围抽烟,甚至封锁带要持续好久,依方良印象,警方不太可能这么快(案发三天内)将现场这么干净地处理掉——讲不通! “如果不是警方处理的,你觉得,有谁会这么干呢?” “啊,是凶手……不、不,‘凶手’正在我们店里,那就是共犯,也不对,‘他’没有共犯,那就是相关亲友,咦,难道你是怀疑——” “嘘——” 照将食指竖在唇畔,说:“不要讲出来,讲出来会让你形成固定思维,混淆你下一步的判断推测。” “哦,懂了。” “另外,也不一定就是‘凶犯’相关者做的,也可能是受害相关者。” “啊?这个不太对吧?” “少年,看过电影吗?那些杀手组织在自己的杀手任务失败被杀时,是怎么做的?” “唔……明白了,他们会将同伴尸体带走,果断清理现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难道,你是怀疑那个将全身包裹严实、又在深夜出现的人是那类组织的?” 一连串电影镜头在脑海闪过,方良有些头大。 要真是那类状况,会超出他们调查能力的。 “玄乎的先不要想……如果这就是凶案发生地,警方没来取证调查,又被行凶人或受害人方事后偷偷处理过,则可以推断,那个后脑勺被击中了一铁棍的人,即便不死亡,也是重伤,甚至有成为植物人的概率——毕竟轻伤没必要理会现场。” “那么,我们调查本区医院?” 方良没有说连外区也不放过。 重伤的人是不可能长途奔袭的,会寻找就近医所,转院也不会太迅速。 照点头:“不仅是医院,所有个人医所、药房、医保点,甚至有医治能力的个人,都是调查方向。” “啊,我们只有两个人,怎么调查?” 只有6小时,不够用,像小诊所、药房等太多了。 照悠悠说:“很多事,不需要自己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