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妞妞
他们所居住的村落叫做娄家村,村中只有几十户人家,因大多是娄姓而得名。 这里被称作蜀地,山水多奇,人杰辈出,有着巴山蜀水毓灵秀的大好赞誉。 百年以来征战不断,中原各处重地几度易主,唯有这道路艰险、易守难攻的蜀地偏安一隅,没有遭到多少铁骑践踏。 随着三十多年前西风王朝强势崛起,几十万虎狼之师涌入巴蜀,把那险关要隘逐个击破,才将这人杰地灵的千里河山纳入西风的国土当中。 娄家村所在乃是山中山,地势偏倚,多是曲折小路。雨水一至,道路更是泥泞不堪,什么良驹车骑全都派不上用场,都得靠着两只大脚丫子来赶路。别说那些志在天下的雄才霸主,就是脑袋有些二百五的山贼,也没觊觎过这片“风水宝地”的主意。 虽说村中生活有些清苦,但近百年来从没受过战祸荼毒,胜在平安祥和。 两位老人带着孩子来到村中定居已经六年有余,初来之时,谨慎的村民怕多惹事端,所以对说着一口官话的他们并不欢迎,甚至还隐隐抱有敌意。 这也没办法,文绉绉的都老头瞧着还好,像个饱读诗书的老夫子。鄂老头就差了许多,不仅体格惊人,还生有一副凶相,看着跟杀人不眨眼的绿林巨匪似的,实在不像什么良家老头。 都鄂二人刚到山中时,极为不适,他俩既不懂开垦,也不会耕种,着实过了几天清苦日子。 鄂老头虽说有武功在身,可也做不出打家劫舍这样会被骂祖宗十八代的事来,要说劫富济贫嘛,恐怕会豁出老脸去做,只不过这山中几个村子全部家当加起来,恐怕都凑不出百十两银子,哪有作恶多端的富户让他去劫。 无奈之下,鄂老头只能去猎些野兽,拿皮毛去山下卖点银子来补贴家用,一家人这才在村里安顿下来。 正当傻二蛋望着太阳想烙饼时,门口传来一声宛若黄莺轻啼的声音响起:“有人吗?俺娘让俺来送烙饼啦。” 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出现在屋子门口。 她娇嫩小手上端着一个木盘,上面盛放着几张冒着热气的烙饼,饼外皮酥黄,油光遍布,还未进屋,就已经闻到飘散在空中那诱人的味道。 二蛋这傻小子看到那一叠大饼后,不再留恋窗外的太阳,死死盯着小丫头手里美食,哈喇子一下子流了出来。 这丫头梳着两个牛角辫,穿着红底绿花的合身小褂,本是俗不可耐的穿着打扮,但是配上她粉妆玉琢的脸蛋,却显得的格外清丽灵秀。 小丫头名叫妞妞,和二蛋家是邻居,两人从小就一起长大。 村里人户不多,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更少,妞妞不爱和其他孩童一起玩,偏偏喜欢腻在憨傻二蛋哥身边。这丫头长得水灵,心思更是玲珑,老人不在家的时候,便时常担负起照顾二蛋的责任。无论是砍柴挑水,还是生火做饭,全都不在话下,连傻小子尿湿的裤子,都被她经常拿到河边清洗,让村里人全都夸赞她乖巧懂事。 气度如教书夫子的都老头看到她来,马上热络笑道:“妞妞啊,快进来,你娘又让你送烙饼了?这多不好意思呐。” 妞妞一笑,露出了空荡的两颗门牙,这下可好,将一身的灵气瞬间给丢了个精光。可能小丫头也觉得自己的形象不大雅致,赶忙闭住小嘴,也不敢答话,于是晃了晃梳着两个辫子的小脑袋,大概是“没关系”的意思。 小丫头迈步正要进屋,可是这屋子虽破,门槛却高,再加上手上的木盘挡住了视线,一个不慎,连人带饼都冲着地上栽去。 妞妞瞬间脸色吓得苍白,赶紧将木盘举过头顶,宁肯自己粉嫩的小脸先着地,也不能让金黄的大饼沾染到地上尘土。 庆幸的是,她被一只蒲扇大手托住。 鄂老头拍了拍她的头,打趣道:“你这丫头,还没到过年呢,就来讨要厌胜钱了?你磕这一个头不要紧,还有这么多大饼赔着你一起落地,这铜板要是给你塞少了,鄂爷爷可就拿不出手了。” 妞妞脸色泛红,长舒口气,想要张口表达谢意,又想到了那久别的两颗门牙,只能抿着小嘴,心有余悸的赧颜一笑,小心谨慎地将木盘轻轻放置桌上。 没等师傅招呼,饥肠辘辘的二蛋光着脚就从床上跳下,小跑几步,到了放烙饼的八仙桌前,踮起脚尖,拿住最上面的那张饼,也不嫌烫,两手一卷,拼命的往嘴里塞去。 小丫头站在原地,看着二蛋吃得痛快,自己的口水也有些不争气的流到嘴角,那双秋水眸子,恋恋不舍的望着桌上烙饼。 妞妞唯有一处称不上缺点的缺点,馋。 一碰到别人手上有自己想吃的东西,就将平常的少女矜持,全都甩到脚后跟子。即便是厚着脸皮,也要上前讨要一些来,村里人都戏谑称这个人见人爱的丫头乃是“天吃星”下凡。 都老头活了这么大岁数,又熟知她的脾气秉性,当然看得透得她的小心思,笑道:“你和二蛋大淳一起吃。”起身拿过一张还炙手的饼来,给她递去。 小丫头起初还后退半步,咬着牙将大饼推开,可是等到都老头第二次将饼放入她的小手上,也就欲拒还迎接过。 都老头望着这灵动乖巧的孩子,脸上挂满慈祥。 妞妞一家三口,都是面善心更善的好人。 她爹名叫娄秀才,是名猎户,虽然名字起为“秀才”,可是事与愿违,认识的字一手就能数的清楚。 娄秀才生性木纳憨厚老实,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往上数八辈子起就在这娄家村中生活,是位典型的山里质朴汉子。 几年前他在山里打猎时碰到了险情,还被鄂老头救过一命。这山里人实在,不会说出什么‘大恩不言谢’,‘日后定当厚报’之类的感谢言语,只是吩咐老婆孩子,要对恩人家好点。 傻人有傻福这句话可是不假。 大难不死的娄秀才,还有着令人艳羡万分的事情,就是娶了个如花似玉的俏佳人——妞妞的娘李大婶。 李大婶只是辈分高些,被人叫做大婶,其实不过才三十左右。生的皮肤雪白,丰姿冶丽,看上去更像是花信年华,别说是在娄家村,就是放到城里,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妞妞这丫头亏的全随了她娘的模样,要是长的像他爹的话,估计又多了个小黑木桩子。 这李大婶据说以前是出自名门望族,正宗的大家闺秀,因家里不知何故惹了祸端,全家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只有她自己逃难到了娄家村中。无依无靠之下,就便宜了那娄秀才。 李大婶出身高贵,可没有一丁点大户人家里的倨傲性子,时常帮助穷困潦倒的村民,在村中口碑极好。由于自己的丈夫被鄂老头救过性命,再加上心善,看到这老老小小一家四口过的拮据,就经常送些好吃的来,哪怕自己家凑合着点,也先紧着憨傻的二蛋,这让两位老人大为感激。 李大婶家中一共烙了四张饼,全给他们家送了过来,自己家只是准备吃些昨日剩余的窝头,所以妞妞才对桌子上的烙饼恋恋不舍。 “好吃吗?”小丫头站在二蛋旁边,边吃边问道。 憨小子点点头,他觉得这烙饼和往日里不太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个心窍不开的家伙也说不清。 小丫头神秘兮兮解释道:“这次烙饼放的是猪油,香吧。” 憨小子听到猪油两字,双眼放光,使劲咬了一大口,由于吃得猛,顿时噎住,“噗嗤”一下,将鼻涕、口水、烙饼残渣全部喷溅到妞妞身上。 遭此横祸的小丫头没有半分嫌弃的神色,掏出条洁白的手帕,先帮助小哥哥清理脸上的残渣,捶着他的后背,担忧问道:“没事吧?” 二蛋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继续开始啃咬香甜的烙饼。 看到小哥哥无碍,小丫头这才拿手帕擦拭身上的污渍。 都九江望在旁抚须笑道:“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一个心窍不开,只知吃喝的憨小子。 一个玲珑剔透,体贴入微的俊丫头。 怎么看都不般配…… ...... ...... 用过饭,大淳带着二蛋和妞妞,嘴都不抹就往外窜,跑到村后的山丘上,跃入眼帘是初春时节的绿意盎然。 春风花草香。 在人迹罕至的娄家村中,花红草绿,漫山的清雅风景。 可惜三个孩童显然不会欣赏青山秀水,只是在草地中互相追逐嬉戏,心灵手巧的妞妞还摘下嫩柳枝条,编成草环,一人一个戴在头上,用于遮挡艳阳。 二蛋跑的累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肯再动弹。 “二蛋哥,起来呀。”妞妞晃着小哥哥的手臂撒娇道。 二蛋指了指干裂的嘴唇,磕磕绊绊才将那字说出来,“渴……” 傻小子刚才吃的全是干粮,又经过半个时辰的全力奔跑,汗水浸透麻衣,已经喉焦唇干。 “走,咱去河边喝水去。”大淳蹲在他身旁,笑道。 似乎是觉得小河离得有些远,二蛋撅起嘴,摇了摇头。 “那你坐在这等着,哥去给你接水喝。”大淳嘱咐道。 傻小子顿时眉开眼笑,点了点头。 等大淳走后,妞妞在二蛋对面盈盈坐下,对于只有小哥哥一人,妞妞显然不怕将丑态暴露于他,口中滔滔不绝,犹如几十里外那条奔腾不息的广陵江。 “二蛋哥,俺娘说俺长牙以后是个美人,你觉得俺漂亮不?” “……” “二蛋哥,俺刚才见到铁娃子他娘剁rou呢,今晚估计他们家吃饺子,你说咱是直接上门要,还是偷回来点?” “……” “二蛋哥,咱啥时候长大啊?” “呼……呼……” 面对着妞妞的喋喋不休,二蛋竟然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妞妞也习惯了只有问话没有回应的交流,并未生气,侧卧在二蛋身边,仔细望着小哥哥俊俏小脸,睫毛长长的,鼻梁挺挺的,怎么看也看不够。
清风拂过了无痕,更添睡意。 正当俩人都要入梦时,旁边传来一声尖叫。 “快来看,傻二蛋和豁牙妞在这睡觉呢!” 七个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孩子跑了过来,都是衣着寒酸,满脸污垢,不是挂着鼻涕就是流着口水,和傻二蛋的穷酸卖相如出一撤。 妞妞惊慌失措爬起来,即使不清楚“睡觉”二字的准确含义,但也听大人隐隐约约说起过,好像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指着对方出言不逊的顽童喊道:“屎棍,你瞎喊啥呢!” 个头最高的劣童扬起下巴,一脸桀骜不驯,“咋,你们在后山偷偷摸摸睡觉,还不让别人说了!” “啥偷偷摸摸睡觉,难听死了!”妞妞急的都要哭鼻子。 傻二蛋从美梦中被吵醒,虽然心窍不开,也能瞧得出来meimei被人欺负,脸上浮现一抹怒意,扬了扬比起麻杆粗不了多少的胳膊,冲屎棍喊道:“打……打你!” “呸!你个傻二蛋,你跟谁说话呢,再敢说,信不信把你打趴下!” “屎棍哥,你打了傻二蛋,不怕憨大淳回头给他弟弟报仇啊!” 屎棍猛然一惊,环顾四周,并没发现那个令他恐惧的高大身影,咧了咧嘴,“憨大淳又不在,再说咱这么多人,还怕了他!” 二蛋听到对方说起哥哥坏话,挥着拳头就冲了上去,可惜一拳没打到屎棍,自己反倒被一块凸起的土坷垃绊倒,摔了个狗吃屎。 屎棍身为村中劣童,当然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上去一脚踩在二蛋背上,狠狠跺了几下,“傻小子,喊爷爷,今天就绕了你,不然把你牙都给打掉,和豁牙妞一样。” 妞妞发疯似的冲过去,“不许欺负二蛋哥!” 无奈,对面几个都是比她力气大了许多的男孩,随便跳出一个就将她推翻在草丛中,按住她的双手,“再敢动,连你一起打!” 妞妞只能声嘶力竭喊道:“大淳哥!!!” 话音刚落,就让她听到那个心安的浑厚声音。 “你们谁再敢动一下,我把你们腿全部打断!” 众劣童回头,望见了像是一片乌云常年笼罩他们脆弱心灵的高大身影。 “大……大淳,我可没动手……” 一个孩子见状不妙,赶紧没义气的辩解道。 大淳冷冷望了下他,“滚!” 那孩子撒腿就跑。 罪魁祸首屎棍也是胆战心惊,虽然没和大淳正面干过架,但也听老人们说他身大力不亏,以后肯定是个好猎人,何况半年前,大淳为了保护二蛋,就曾经空手放翻过野狗。 野狗,对于六七岁的孩子来讲,绝对是不可触及的庞然大物! 屎棍硬着脖子喊道:“俺娘说了,傻二蛋是不祥之人!当年刚来村里时,大家伙为了给他抓母狼找奶喝,害的老村长腿都瘸了!再说了,是傻二蛋先过来打俺的,不信你问豁牙妞!” 妞妞搀扶起后背全是鞋印子的二蛋哥,抿起嘴唇,不发一言。 “你再说一句傻二蛋试试。”大淳将水囊小心翼翼放好,麻鞋踩踏着地上刚刚长出的嫩芽,缓缓走向屎棍。 屎棍也犯了犟脾气,“傻二蛋!憨大淳!老子就喊了,你能怎么样!” 一只露着脚趾的硕大麻鞋突如其来,正中他的胸口! 剩下几个劣童还算义气,见到“大哥”挨打,全都扑向大淳,连咬带打,连掐带拧,各种下三滥招式全都用了出来,五人立即把大淳扑倒在草地上。 屎棍也匆忙爬起,加入战团。 势单力薄的大淳对于别人的拳脚全都不放在心上,只冲着屎棍一人挥舞拳头,没用两三下,就将他打了个乌眼青,捂着伤处在草坪上鬼哭狼嚎。 对于别人的拳脚,大淳视若无睹,你打我一拳,我也还你一拳,没用多久,就挨个将劣童们放翻在地。 几个孩子打架不行,嗓门却是大的出奇,躺在那哭爹喊娘,声音之大,恐怕离得老远的娄家村都能听得到。 大淳盯向他们的眼神,却是一片灰色。 妞妞望着一身伤痕的大淳哥,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前两年有条猛虎为了救崽子,忽然袭击村庄,导致伤了好几条人命。 当初那条猛虎伤人时,也是这种死寂一般的眼神,瞅的人心慌。 “赶紧滚!” 一身淤青的大淳高声喊道。 六个劣童望如临大赦,连滚带爬跑回村去。 伤痕累累的大淳,对身上淤青浑不在意,捡起没有洒出一滴水的水囊,蹲在低泣的弟弟身边,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二蛋不哭,二蛋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