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新酒煮青梅(2)
房中片刻沉默,窗外夜风不知何时悄然止息。“为宓罗而来。。。。。。”男子喃喃道,唇角一丝笑意,难掩讥诮。 “先生避世已久,暄深知若要打动先生,实非易事。如先生所说,此次正是孤身而来——路遥无趣,先生不妨同我一道前往川西。”如是说着,不等主人邀约,暄拂衣而坐。 阿七便也席地跪坐在暄的身旁,借着火光稍作打量,只见那男子上了些年纪,鬓发灰白,细眼长眉,右额一处浅疤,不知是刀伤抑或烫痕。 男子终是搁下手中的墨斗,侧身将炉中炭火稍稍拨亮,“携美同游,又岂会路遥无趣。” 暄微一挑眉,未及发话,便听男子又道:“同去川西,难亦不难——”抬手一指阿七,“若事成之后,王爷舍得将这女人暂留宓罗,在下即刻随王爷启程。” 阿七恰是一身男装,此刻心下一沉,隔着炉火望向男子,对方也正直望过来,视线相接,两人都未作闪避。 “为示诚意,将妻女交与同盟为质,并非只是宓罗人的规矩。”男子仍将目光落回暄的面上,冷冷追问道,“在下的提议,王爷是否应允?” “据我所知,”只见暄神色自若,“先生虽心有九曲,却亦是如砥坦荡。既对此番衍西之行有所耳闻,又何必故作此问?” “若丰先生信不过殿下,”不等对方开口,阿七突然郑重道,“云七甘愿依着先生所说的规矩,以身为质。只不过——”说至此处黠然一笑,话锋立转,“先生亦要有十成把握说服川西伯,将密公主交与殿下。” 男子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放声大笑,“王爷果然不肯,也难怪王爷不肯。”又对阿七笑叹,“许或我的徒儿真不及你!” 阿七笑着道声“不敢。” 暄将阿七放在膝头的双手轻轻一按,含笑道:“内子素爱顽笑,先生不必当真。不知先生高徒,尊名若何,又是谁家少年才俊?” “原来王爷竟是不知。不敢有瞒王爷,丰弈唯有这一个徒弟,正是姬堃之女——名唤姬亓,小字齐儿。”男子淡淡说着,向身侧木匣中取出三只酒盏重新摆好,“殿下、夫人若不嫌水酒粗淡,不妨边饮边叙。” 酒倾入盏,梅香立时四溢开来,望之更是明如珀,清似泉。 宾主临窗而坐,一同执杯,主座男子先干为敬,饮罢笑道:“川兄莫看这间酒肆稍嫌简陋,却备着镇上最好的青梅酒。” 客座之人已稍有醉意,却仍是举杯饮尽,“上年来时,犹记得宗毓兄滴酒不沾,何时竟也如此好酒了?” 宗毓不答,微笑着将折扇一收,击扇歌道:“世事千古难有常,对美临江醉黄粱,心作百转思,不若入此觞——” 本就是玉树般的翩翩公子,而这唱咏间的洒然风度,已令在旁的姬人看痴了。 川五不禁拊掌而笑,“这首川中劝酒辞,本该对着佳人美酿,只言风月,为何听宗毓兄唱来,倒多了几分寥落呢?” “川兄既能听出其间寥落之意,”宗毓笑着复又执起一杯,“又何必再来问小弟?” 川五神色微变。 宗毓命姬人们退下,一面亲替川五添酒,一面道:“边乱既定,孛彗亦殁,局势未见明晰,反而愈发混沌起来,川兄不觉此间必有怪异么?” “我倒未觉怪异。”川五道,“何况宗毓兄所言,本非朝夕之事。” “大公子可有音信传来?”宗毓因问,“如今我这里,莫说是京中,连江南的消息亦难得知了。” “现下我所知的,只怕还不及宗毓兄。”川五苦笑道,“你我只需做好本分,余者也不必枉自忧心。” “叫我如何不忧?”宗毓摇头轻叹,“莫非大公子果真以为宸王已坠江而死?” “即便未死,大势已去,孤身流落边地,想来亦不足惧。”川五道,“他已将自己逼入绝地,纵使逃回京城,也难有生路,反倒牵累其父,更添凄凉。” “不错。宸王若是活着,”宗毓道,“必不会回京中。可若不回京中,又会去何处?” 川五道:“听闻坠江处,将入埈川地界,距定洲已是不远,且定洲又有靖远侯,可谓地利人和——因此我初时想着,许该是去了定洲。” 宗毓轻笑道:“非但川兄如此料想,只怕人人都是如此。” “不错。但宸王不会因此便有所顾忌——宗毓兄还看不出么?由祁地迎亲而始,到埈川坠江而止,此人最擅长的,不正是步步险棋?” “险中求胜,川兄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照小弟的浅见,宸王殿下的手段,险则险矣,却更倚仗一个‘奇’字——不循常路,出其不意。” 川五拧眉道:“宗毓兄是说。。。。。。” “当日宸王埈川遇袭之地,与而今坠江之处,乍看毫无相干,实则大有玄机。世人都说川道艰险,却不知衍西川中之间,自有捷径。故而不是定北,亦不是江南,而是——”宗毓缓缓道出两字,“川中。” 川五恍悟:“如此这般!多亏宗毓兄,我定速速报与承颢知晓!” 宗毓谦然笑道:“许或大公子已早有所料。” “宗毓兄心智过人,川五远不能及,实在汗颜。”川五道,“难怪慕南罂虽素与府上不和,却独独对宗毓兄青眼有加。” “实不敢当。”宗毓道,“说起此事,倒有些旧时机缘。慕将军乃领兵之人,好机关之术。而十余年前,小弟曾有幸聆听梓桐先生讲授此术。” “宗毓兄说的可是丰先生?”川五讶然道,“大公子寻访此人多年无果,却竟与宗毓兄有师徒之谊!” 宗毓叹道:“可惜仅一面之缘,此后再无音讯——川兄亦知梓桐先生为盛名所扰,不胜其烦,避世已久。” “当世唯一的彭夔传人,通晓兵阵奇门,机关异器,”川五亦叹,“前朝康邺得彭夔而得天下,彭夔后世弟子,想不被盛名所扰,亦是难事。”这厢自顾喟叹,未留意宗毓已将目光投向楼下的熙攘街市。 原本不过是无意一瞥,只见道旁恰有个投壶博戏的摊子,围了恁多人,内中一名高挑男子,另有一名少年,尤为惹眼。少年连连得中,孩子般又跳又叫意兴正高,身侧男子则面带浅笑,抱臂旁观—— 这厢少年扬臂又投出一记,对男子道:“若再中三回,需得陪我再看一出傀俑戏才行!” 男子听了便有些哭笑不得,“翻来覆去总一个曲目,记也记下了,倒要看多少出才够?不如回去我给你演吧!” “你演我才不看!”少年倒似被那男子宠惯了,全不领情,自顾瞄着地下的锡壶,“哪有那些傀俑好玩!” 边说着,果又连中,周遭一片轰然叫好声——少年咧嘴一笑,向衣摆上蹭蹭两手的浮土,分开人墙走了出去。 眼见两个身影没入人群,宗毓这才收回视线,此时再想,比之少人能及的技艺,少年眉眼间的飞扬神采,更令人驻目——却听川五从旁道:“宗毓兄?何事看得这般入神?” 宗毓便道:“近日镇上接连几场盛事,赛锦、赏花、斗酒,城中城外都热闹非常,川兄不妨多住些时候,容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川五倒也欣然应允,“听闻今岁油桐花开得格外好,是百年难逢的胜景,此番定要多多叨扰几日了!” 宗毓笑道:“小弟正正求之不得。” 川五便叹:“若说起前次川中有此胜景之时,当是‘帝后同游’——可惜如今只能在那傀俑戏中才得一见了!” 却说离方才那投壶摊子不远,当街支起高台,竖一面细绢白屏,四周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里头正摆了出傀俑戏,演的亦恰是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一段——花开极盛,帝后共赏——说的便是公子恪与孝敏。 阿七让暄背着自己,两手撑在他肩头,伸长脖颈望去,只见那白屏上绘了山影云霭花树楼台,而台前被丝线牵引着四肢的木制傀俑们,或行或驻,或是踏马赏游,或是凭栏观景,个个活灵活现。 弦乐起时,两个傀俑移至最前,一个长袍执扇洒然倜傥,一个簪花着裙娉娉婷婷,不消想便是年轻帝后,扮作寻常赏花男女,油桐树下初初相见,便各自情愫暗结——百多年前的一幕,藉此惟妙惟肖的重现世人眼前。 谁料这一回接下演的,竟不是照着原来的本子——眼前蓦的一暗,丈许宽的暗色丝屏徐徐展开,屏上重墨渲染,浓云密布,好似薄暮过去,夜色降临;与此同时,绵软丝竹变作喧然锣鼓,更有金铁相击之声,赫然一副征战之象。 底下正不明所以,便听屏后一个沙哑年迈的嗓音高声诵道:“龙夔宝铁,云甲苍苍。撼天地兮日月,威四海兮人皇!” 周遭喧嚷忽的沉寂下来,绿荫外仍有烈日高悬,在场众人却无不震慑于一股森然之气,仿佛断了线的傀俑,一个个立在当地。 酒肆中临窗而望的男子眸光一凝,手掌击案而起,沉声道:“不好,宓罗巫人!” 伴着宗毓这声低喝,疾风顿起,木桩与绢帛搭就的高台骤然崩塌,砸倒众多围观之人,却迟迟不闻哀号惊叫! 身披灰帛的苍老男子自丝屏后缓缓走出,将本就伛偻的腰背又压低些,施礼道:“旧时帝王的幽魂早已沉入宓水,今日新主可真的愿渡水西去?” 老者面前的布衣男子目光沉静,却透着君主一般的威严,“既能不计前嫌,我将不负阁下一片盛情。” “那么在下便在宓水之滨,静候贵客来临。” 风声呼啸,卷携起无数落花与碎石,唯独老者与这男子,连肩头发丝亦是一动未动。 不知是惊是惧,只觉一阵阵寒意沁入周身,如同青潼城外被阿古金以指划过额头,又如同在影邑晏府内莫名陷入昏睡——狂风中阿七根本无法看清对面老者的样貌,也辨不清他二人的对话,若不是一只手还被这男子攥着,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此时老人将目光转向阿七,“至于这位夫人——我已很久不为生者占卜,可是见到她,却想留下几句话来。”说着微微一顿,似是等对方应允。 “荣幸之至。”暄越发攥紧了阿七的手,口中却极是淡然的答道,“阁下但说无妨。” “端坐在帝王之侧的,究竟该是何人呢——”老人缓声自问,最后道出叫人难以琢磨的一句,“明明手握轩辕的女子,却生就远行的双足。” 。。。。。。闹市之中的异象终于惊动了驻在隔街的川东骑,巡城校尉快马驰来——一声令下,铁甲兵士们将傀俑戏台团团围住。 但见众人惊恐不已,哀叫连连,极其狼狈的各自从破碎绢帛下爬出,倒有许多别处跑来的孩童,原本在笑笑闹闹的哄抢散落一地的木俑,此刻突然看见一圈寒光闪闪的兵刃,唬的纷纷开始大哭。 校尉就近拎起一人问询,那男子早已面无人色,哆嗦了半日方道:“是。。。。。。是宓罗人,他们说。。。。。。说。。。。。。”终究没能道出个所以然来,被失了耐心的校尉狠狠掼在地下。 此时只听背后有人轻笑道:“简将军稍安勿躁。”校尉回身看时,见是两名华服公子。 校尉对宗毓冷眼相向,倒是对他身旁的川五恭敬有加,拱手道:“川公子竟也在此,在下失敬!”却说这简校尉,正是简秀凤胞弟,名字取得亦同他兄长一般十分秀气,唤作“秀英”。 宗毓倒丝毫不以为意,川五则略带尴尬的清咳一声,“正欲寻个时机前去拜会,不知今日营中几位主事的将军可有军务在身?”
国公府与川东骑本就有些难说道的宿怨,如今更添新仇——简秀英是个明眼人,岂会瞧不出川五意欲从中说和——当即对川五道:“还请公子莫叫在下为难。” “也罢。”川五摇头笑叹,“那就烦请简将军给宜远先生带个话,川五上月在定洲得了几册古书,稍晚些命人送去府上。”说着环顾四周,兵士们已将在场之人一一盘问过,只问出方才是几名宓罗巫人平地里兴起一股狂风,却连身形样貌亦难说清。 简秀英自知难以复命,暗暗焦急,无心久留,便抱拳道:“如此,在下失陪!” 川五亦谦谦答礼,“不敢有碍将军公务,将军请便——” 随行兵士牵过马来,简秀英正欲上马,宗毓却突然从旁近前一步,“将军且留步!” 简秀英乜斜一眼宗毓,手中仍未松开马缰。 宗毓便微笑道:“将军可曾听过此句——‘龙夔宝铁,云甲苍苍。撼天地兮日月,威四海兮人皇’?” “龙夔马、玄铁剑、烈云甲,我大衍谁人不知!”只见简秀英揖手于顶,傲然道,“简某虽是一介武夫,目不识丁,却也不容如此令人小看!” 宗毓念的,乃是赵衍开国君主烈武王所作——前朝末年高延赵氏子兴兵起事,其人彼时,乘龙夔宝驹,着烈云乌甲,玄铁剑所指处应者云集,最初不过三千兵勇,却在数月之中横扫江北,三年内一统中土——创下如此惊世功业,竟不知为何至死不曾称帝,后世只称烈武王。 宗毓接着又道:“方才在酒肆中居高而望,那巫士所诵正是此句,如今国势动荡,偏偏于闹市之中,由宓罗巫士诵来,究竟诵与何人听——颇值得斟酌。” 简秀英闻言,一时倒忘了彼此罅隙,“依你之言,竟有宓罗人潜入城内,祸乱人心?” 宗毓轻一点头,“在下浅见,此事万万不可大意,还望将军尽早禀明侯爷。” 简秀英终是向宗毓拱手称谢,带兵自去。 便在这时,远远有一人急奔而来,却是国公府的家仆,见了宗毓立马扑在脚下,抱住宗毓两腿,哭道:“二公子,快!快!川东骑派兵将咱们府围住了!” 宗毓闻言一惊,川五亦是大骇,回头一望尚未去远的简秀英,急道:“怎会如此?将将才见过川东骑的简校尉,岂能说翻脸便翻脸?” 三人匆匆赶回权府,果见府外围了众多军士,十多名权府家丁吓得丢魂失魄,挤作一堆瑟缩在门后。 地处边陲,又逢乱世,慕南罂拥兵自重,可谓执掌生杀大权——宗毓自知无可倚仗,不由得也变了脸色,当下却也只能上前好言相问。 谁料话未出口,一柄钢刀已横在颈间,执刀之人望去虽非位高权重,却如凶神恶煞一般,蛮声道:“废话少说,既是他们家主不在,倒不如先砍了这小子,割下头带回去,叫他们拿头来换!” 却说那名被杀参将原本是因一剑穿胸而毙命,哪知尸首运回营中停了没几日,竟无故身首异处,头颅更没了踪影!营盘街重兵值守之下,却有人出入自如,如履平地——此事若要传扬出去,岂不叫人看轻了川东骑,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厢川五高呼“不可!”急赶两步攀住停在府门一侧的牛车车辕,“宜远先生!” 一名长衫男子手执折扇端坐车内,正是慕南罂帐下文士之首,孙宜远。 “川公子,”只见孙宜远在车内躬身一礼,略带歉然道,“此番在下实在爱莫能助——” 天晚。 片片稻田接着荷塘,荷塘外,则是绵延极远的苇荡。丈许宽一线水面,无人撑船,任凭舟浮水上,逐波缓行——侧耳听时,身畔潺潺静水,细雨蛙鸣;举目四望,船尾半天雨幕,船首半天夕阳。 忽有几声器皿轻响——斜倚在几边,阿七抬眼一笑,“以为是茶,却是酒。” 矮几对面,炭火微红,男子正将酒倾入紫泥壶中,再拨入几粒盐梅——优雅慵懒的姿态,令她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一位,不染凡尘,生平所好唯有侍药;而眼前这个,似也能宠辱不惊,且爱侍弄花草——如此想来,唇边笑意更深。 暄见她笑眼瞅着自己,也微笑道:“新醅不比陈酿甘醇,索性拿来煮梅吧。” 酒气蒸腾萦绕,似乎只是闻一闻,人便要醉了——阿七并未接话,笑着重又阖上双眼,又接连忆起更多旧人旧事,似乎就在不久前,濮水之上,自己亦是如此乘舟而行,耳边犹有采菱女和着水声轻吟浅唱—— “日斜欲登兰舟去,菱香细细,眠卧清风。萍聚无踪,怎及入梦?入梦便与故人逢。” 神思一恍,不觉也低低唱道:“。。。。。。入梦便与故人逢。。。。。。” 酒香愈发近了,微凉的杯沿忽而搭上她的唇,听他低声调笑:“曲儿竟唱的这样好,有赏——” 阿七当真在他手中啜了一口,眼波流转,附向他耳旁悄道:“奴谢爷的赏——” 半杯残酒仍被执在手中,却见他似笑非笑的垂目望着自己,“只如此,便算谢了么?” 她便将余下半盏酒含入口中,整个人轻偎上前,将唇贴了过去——偏在这时,木舟猛地一晃,猝不及防间两人齐齐失了重心,阿七更被一口酒呛得满脸通红,好不狼狈。 暄起先凝神将她望着,此刻终是忍不住大笑。 原本就是浮在面上的媚态荡然无存,瞬间被打回原状的阿七恼道:“不许笑!” 暄便笑道:“不笑——许是船浅了。”说着将她的手一拉,“随为夫出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