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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静更深歌不成(1)

    京中,城东磨盘巷。街巷尽头,车马缓缓驻下,门前候着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不等车帘掀起便扑通跪在地下磕头,“栓儿请二爷的安!”

    “还不给我滚起来!”卞审下了车,笑着踹一脚上去,“个猴崽子,衍西那么苦,眼瞅着倒胖了!”

    栓儿一骨碌爬起,眉开眼笑道:“这不都是托您老的福么——”

    “罢,罢!还是托你允四爷的福吧!”卞审唰一下展开折扇,边摇边道,“前头带路!”

    栓儿最擅察言观色,跟着卞四练得眼又尖,这厢一壁引路,不忘回过头陪笑夸赞:“哟!二爷,您老这新扇面可真是不赖!一顶一的好笔墨!这翠绿扇坠儿配的也好,必是个前朝的老物件吧?”

    卞审笑骂一声,道,“怎么着,难不成天底下的好东西就只许你允四爷收着么?”

    “怕是这会儿也只这心思了。”却见栓儿稍稍垮了脸,压低声说道,“小的日盼夜盼,就盼着二爷您能早来劝上一劝——”

    “怎么?蓝大人来瞧过也不见好?”卞审也敛了笑,“上回回去给老夫人请安,不是说只不过染了风寒,单用两剂汤药便得?”

    “也不是不见好,可怎么说呢?”栓儿似是踌躇了一回,“比先前倒也有些起色,只是药也不好好服,又不见人,成日介闷在屋子里头,大白天的还掌着灯;近一两日索性连饭也不叫往里送,这可怎么成?”

    “唉,”卞审叹了叹,“先进去瞧瞧吧。”

    一时间进了内宅。栓儿先在房门外头唤了两声,不见回应,卞审自推了门进去。

    却见当厅摆了张金丝阴沉木大宽案,足有丈许长,案上各色金石玩器,玉器瓷器铜器一应俱全——卞四穿着寻常棉袍,三月天脑门上还箍条獭皮暖额,手中捧了只剔犀松寿六角盒,正全神贯注,用软鬃细细拂拭漆缝。

    卞审清清喉咙,迟疑着开口:“四弟——”

    “噢,”卞四略有些沙哑,淡淡应道,“二哥来了。”口中说着,眼也未抬,手上亦不曾停顿。

    卞审见他如此,少不得寻些话出来,便有意玩笑道:“听说是义平侯爷在定北过了病气给你?如今侯爷早就大安了,倒是你,自小就娇惯——”

    “劳烦二哥将门带上。”却听卞四忽而打断兄长,“风吹得脑仁儿疼。”

    卞审轻笑了笑,回身带上房门,又走去向桌案边坐下,“四弟这是做什么呢,又遇着难得的宝贝了?”说着特为再向他手中瞧了瞧,“莫不是那一盒装了六件的古玉匣子吧?城中几家玉器行都传遍了,说是六件上古珍玉被一位懂货的全收了去,必是四弟无疑了!”

    “算不得什么古玉,血沁乃熏烧而成,”卞四随口接道,“前朝伪古罢了。”

    卞审被他这么一噎,讪讪笑道:“竟是赝品?既明知是赝品,为何还要收来。”

    “前朝赝品,流传至今亦有三百多年,收来有何不可?”卞四道,“二哥这么个明白人,今日是怎么了?”

    卞审听他如此说,倒似话中有话一般,面上便有些挂不住,转而说道:“老夫人老爷夫人他们,总是惦记着,催了好几回叫我来瞧瞧。我看不如还是搬回去,好歹也多些照应。”

    卞四不紧不慢道:“他们是惦念我呢,还是惦念大哥?”又笑叹一声,“是了,如今我与大哥,于他们看来,只怕也无甚区别了。”

    “允之!”卞审微微动了怒,“今日为兄是诚心而来,你又何需如此?竟要连长辈们也苛责么!”

    卞四终是将手中的松寿盒丢下,两臂扶案,似要撑身而起,谁知却是不成——只觉胸口猛的一悸,眼前立时花白一片,竟无法站稳——当下颓然一笑,重重跌回椅上。

    卞审亦看出他这正是虚劳损血,心悸欲厥之状,不免又和缓了口气,上前搀扶道:“为兄明白,你与宸王殿下素来厚密,有此变故,为兄亦深感叹惋——”

    “呵。。。。。。”卞四冷笑一声,面上悲喜难辨,“二哥方才不是说,今日是诚心而来么?既如此,也不必再同我虚与委蛇,”眼角一垂,“二哥手上这扇坠,想是那翠微玉行的吧?可叹我卞四,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心思算尽,只顾提防大哥,却到底少算了你这一路!是我低估了父亲,低估了咱们卞家——”

    卞审心中又是一恼,冷冷回道:“是,你二人情同兄弟,可莫要忘了,你、我,还有大哥,才真正是手足至亲!”

    “手足至亲?”卞四轻轻拂开兄长搀扶自己的手臂,“现在这样说,难道二哥不觉得太迟了?自五岁那年代替二哥入宁王府侍读而始,此生便已注定,不过是各事其主,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卞审忍耐再三,复又好言劝道:“这些年为兄如何待你,你竟都忘了么?即便是眼下,也正欲将你荐与——”

    “不必了!”卞四微笑道,“我与少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已是定局。盼只盼,二哥功成之日,在新主面前,还能记得今日这番‘手足至亲’的话才好!倒有一事,想来二哥也曾如此对陈大人说过吧,只可惜那陈书禾圣贤书读得太过,比我更加食古不化,倒枉费了二哥一番心思。”

    卞审听到此处,早已是怒火中烧,又想起卞四方才所提的翠微玉行,咬牙道:“你竟在我身边安插细作——”

    卞四又是一笑,却多了几分凄凉,“彼此彼此。只不过,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起先这并非出自我的本意。”

    “不必再说!”卞审全没了往日的君子之姿,一把揪住卞四的前襟,“你且给我记好!卞家存世数百年,卞家子孙,自古便是如此——”

    “便是如此为求显达,不惜手足相残么?”卞四再次打断他道,“我倒宁可不作这卞氏子孙——”

    卞审怒道:“给我住口!”

    峙立的兄弟两人,皆已变了脸色,冷目相向直如夙敌一般——“卞家世世显贵,长盛不衰,正由此而来!”卞审一字一句,接着道,“当日前朝国灭,卞家未败;有朝一日哪怕他高延赵家也败了,卞家依旧不会!”

    恰在这时,门扇轻轻一动。将眼狠狠扫过,卞审厉声道:“是谁!”无人应声,却听当啷啷一串脆响,倒似有人打翻了茶盘。

    卞审这才松开卞四,冷然道:“为兄话已至此,往后,你好自为之吧!”说着便拂袖而去。

    门外果有一名女子,正慌慌张张敛着摔在地下的碎瓷渣儿,见卞审出来房门,赶忙站起,矮了矮膝向他行礼,哪成想对方连正眼也不看她,大步而去。

    这当口覃笙也顾不得旁的,赶忙进屋去瞧卞四。却见卞四静静撑扶在案头,神色木然,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覃笙先就慌了,上前将他轻推了推,怯怯唤他:“。。。。。。允郎,允郎?”

    对方全然不应。覃笙立时淌下泪来,挽着他一臂,泣道:“这是怎么了,快别这样,你这样,叫笙儿怎么办,叫笙儿怎么办。。。。。。”

    曾被自己捧在手中,颦一颦眉都令自己于心不忍的女子,此刻却任由她六神无主,柔肠寸断——喘息渐渐短促,心悸之感愈来愈重,气力尽失,终于连站立也不能,幸而被身旁的人搀住,才不致跌倒。

    靠在她单薄的肩上,听她边哭边迭声叫着外头的人:“栓儿!练秋!”

    “别叫他们,”卞四已是气若游丝,手摁在心口处,“我说了,谁也不许进来——”

    覃笙只好自己扶着他坐下——只顾着使力,一时倒忘了哭——又解下他腰间盛了龙脑香的荷包,贴近去让他嗅了嗅。

    卞四稍稍醒缓过来,眸光仍是散的。

    覃笙执起他的手,轻轻靠向他膝头,脸颊枕上他掌心,“允郎,从今往后,你一定要好好儿的,再不能有半点闪失。。。。。。咱们的孩儿,才好有个依靠。。。。。。”

    被轻压着的两手微微一颤,覃笙抬起头,三分羞赧七分娇嗔,望着他道,“是在你去定洲之前。。。。。。回京后你对我总不理不睬的,我便也一直没能跟你说。。。。。。”

    “笙儿。。。。。。”卞四终于将目光落在她面上,却无半点欣喜之色,喉中一哽,低低道,“我。。。。。。是我连累你。。。。。。”

    覃笙听闻,险些又要落泪,心痛的无以复加,却强撑笑颜,轻道:“允郎,还记得你从孙又京手中将我救下那晚么?为了能压住谭家园的李玉娇,万花班特为排了出新戏,那日正是头一场,被孙又京包了场子。他叫我唱,我偏不唱,他竟要连人也抢了去——可巧你就来了。你可知么,你就那么清清朗朗的独自站在场子正中,当了恁多的粗鲁兵丁,瞧着却还那么漫不经心似的——我只望了你一眼,心里头就乱了。”

    卞四又似在听,又不似在听。

    “这一世,笙儿也不会忘了那回的情形。”覃笙唇角含笑,一面回想,一面又接着道,“你一身靛蓝衫子,白玉素冠,对了,腰间单系了枚鱼形羊脂佩——过后我还曾向你讨,你却都不肯给——师姐们劝我说,如你这般的世家子,必是薄情寡性,当不得真,故而那时你问我是否愿跟你,从此后只唱戏与你一人听,我口上并没答应。许或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个虚浮戏子,一味贪慕荣华,便总拿金银珠玉讨我欢心;到了如今,我才要你知道,生死贵贱有何惧?笙儿就只跟着你,只唱与你一人听。”

    卞四垂目望着她,心中一阵紧似一阵的恍惚——眼前这女子,与深藏心底的另一个女子,身影渐渐合叠在一处,令他几乎无法辨出究竟谁是谁——口中说出的话,也如呓语一般,不知是对谁而说,“那只白玉鲽佩,我确曾想着,今生无论如何也定要将它亲手交给你,可我还是丢了它,丢在了陵溪,再也寻不回来了。。。。。。”

    见他似乎面露歉然之色,覃笙忙宽慰他道:“丢便丢了,之前恼你,都是装出来唬你的,我心里并不看重它。”

    似乎直到此刻,卞四才终于辨清了这副形容——怪他眼拙,她二人怎会相像呢?王女淑婉端肃,眼眸中怎会流露出她这份灵动与性情?

    早已是满腔悲苦,诉无可诉,眼下偏又添了这儿女闺情——卞四更觉这一颗心冷似灰,痛如绞!

    可他只是黯然一笑,对覃笙道:“今世终究是我卞四负了你,待到来世再还你,叫你负我,可好么?”

    覃笙只当自己听不懂他这话,实则确也正是如此,柔声劝他道:“那出戏,你还不曾听我唱过呢——今日天儿好,风也和暖,咱们不如就往后苑亭子里去吧?”

    万花班名动江北,先前这小青衣虽只不过小荷初露,在京中却已是无人不识——几个当值的小厮丫鬟早悄悄的围拢了来,又揣着几分疑惑,往日连个“唱”字都不许提的,今儿却是怎么了?大伙儿又想听戏,又不敢近前,便都猫在周遭山石后头。

    这厢覃笙立在亭中,将丝帕向袖间一塞,回头笑向卞四道,“听我教你罢——”说着便将身形微微一亮,举手投足间,那精气神韵,竟俨然是个生角。

    猫着的一众人正个个伸长了脖颈瞧着,此时俱是愣了愣,过后才恍然了悟——那李玉娇便是生旦皆绝,谁承想万花班一心要压她,竟也能捧出这么个角!若不是碍着覃笙现如今的身份,当下便要齐声喝起彩来。

    起头念白,单只一句“祖皇呀——”已是泫然欲泣,在场众人只觉心尖儿都生生拔了起来。

    而将听到此处,卞四已知覃笙所说当日那出新戏,乃旧词新唱,改自江北四剧之首中的一折——唱的却是个亡国之君——皇都沦陷,宦臣怂恿之下弃城而逃,乘舟南去途中,思及边地尚有忠勇之士因不肯归降而身陷绝地,更觉愧对先祖与万民,终是投江自刎。

    不待覃笙再开口,却听卞四接唱道:“祖皇呀——”

    早年混迹京中戏园的富家纨绔,皆知那卞府四少,端的是一副好嗓子——这第二句听来便与头句截然不同,覃笙幼时师从南派,嗓音润俏流畅;而卞四唱腔却出自北派,哀惋叹咏间亦有道不尽的飒然利落,直如遏云裂帛一般。

    且不论唱者如何,听者先已悲从中来。

    覃笙悄悄退向一旁,她自有她的盘算——知他心中凄楚苦闷,却万难道出,还偏要装得云淡风轻——她是有意选了这出极有名的哭戏。

    “。。。。。。日暮沉沉边城闭,玉笛声声琵琶急。”山河倾倒,愧悔难当,胸有万苦,此刻都借由这唱词泣诉而出,“薄舟江上,凝无语。月已西,鸿雁音杳秋风去。。。。。。”

    事到如今,通透如他,许或并非不能放下——哭也哭罢,唱也唱罢,人如虚脱了一般,倚坐亭中,悲也不觉,愁也不觉,一时间心内只余怅然。

    覃笙陪在卞四身侧,一面吩咐练秋将早就备好的食盒提来,一面又用帕子替他拭额上的浮汗。

    卞四就势携了她的手,反过头倒安慰起她来,“放心吧,我已好了。”

    “少哄我!”覃笙不禁嗔道,“才刚起头呢——”

    卞四轻笑了笑,“最差又能如何?大哥也不过就是称病赋闲。我这回确是好了,明一早还想去瞧瞧大哥呢。”

    覃笙淡淡应着,手上揭开食盒,取了只盖碗出来。

    卞四接过,随口笑问:“燕窝么?你倒有耐心烦。”

    覃笙却道:“我可没准备爷说的那些稀罕的,米粥罢了!”

    练秋正在旁边侍候,眼眶还微微泛着红,头一回诚心替覃笙说话,“姑娘说您两日没用饭,这会儿用粟米厚厚的熬出粥来,最滋养不过,比燕窝好多着呢——”

    。。。。。。晨间忙忙的重又生起火,洗米下锅,待闻到粥香,时候已是不早。

    竹勺轻搅两下,小心翼翼将上头一层粥油先撇起来,单盛到暄用的大碗里——这当口,便听身后有人轻笑。

    阿七“腾”的羞红了脸,僵着不肯回身。那人便靠上来轻将她搂住,低头贴向她颈边笑道:“既知小处对我好,为何每每遇着大事,却总是拿不定主意?”

    阿七推开他,嘴硬道:“哪件大事得要我拿主意的!”想了想方觉话没说到点子上,忙将大碗端起来,“这一碗本就是我要吃的,你今天改用那只小的吧!”

    暄也不多说,用小碗盛好粥,这才慢条斯理道:“昨日没得去,还不知今日乔家妹子是留了一份还是两份呢。”

    阿七听得一愣,低头看看手中恁大一碗,心下恨个不住——

    雨过天晴,这日正是最后一日的春集,城内熙熙攘攘,人比以往几次更多了七八成。扒开人堆奋力挤到摊主跟前时,阿七兀自打着饱嗝,全不理会那乔二黑着脸飞来的眼刀,只对他身旁女子一脸谄媚的说道:“乔jiejie,昨日太晚没能赶来,今日要两份!”

    年轻女子慢声细气的应着,取了两张荷叶将狮子头包起,边包边悄悄抬眼朝远处瞥了瞥——街市上摩肩擦踵恁多的人,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究竟是因他身量高呢,还是因他的与众不同?

    不用想也知她偷瞧的是谁,阿七佯装未觉,唇角笑意却更深——男人生的好看果然比女人还顶用!

    嘴上抹了蜜一般不停的跟人家掰扯:“jiejie涂的茉莉香膏真好闻,可是西头那家水粉铺子里买的么?噢对了,这回也多多加了蟹黄吧?我五哥他最喜蟹黄——”

    话音没落便听“砰”的一声,飞来的已不光是眼刀,还有摊主削腌rou用的柳片刀——不偏不倚正扎在阿七身前三寸的案板上,接着只见乔二凶狠狠道:“买就买少废话!油头粉脸的臭小子,竟敢打我妹子的主意!”

    。。。。。。喜滋滋从人群里钻出来,只觉日头又亮了三分,煦风暖阳的实在令人神清气爽!走到暄跟前,先将荷叶包塞给他拿着,又掂了掂钱袋,“也不知这城中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还好多铺子没开门,这会儿不如先去隔街茶楼坐着吃点心去!”

    暄已捧了大大小小各色油纸包粗布袋竹篾篓子不下十样,眼见着又是一包堆了上来,不禁笑道:“我看咱们还是攒些银钱,早日买头行脚的驴吧!”

    阿七却没留意他的话,一面走一面絮絮跟他道:“要说起我先前的营生么,说差其实也不差,大半时候都坐在茶楼饭庄戏馆子里头,听那些南来北往的嚼舌,有的没的不论,如今想想倒也有趣——”

    暄知她若心绪好时,必是话多,也肯提先前的事,故而也不愿打断她,只由着她絮叨,可没成想接下来她却眉开眼笑的道:“来了这么些时日,安顿也安顿好了,咱们便将此处好好探上一探如何?今夜若是天儿好,头一个么,索性就那位川老爷府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