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来生今莫许(3)
索性就将嫉恨震怒不甘统统压下——隐忍不发,于他而言,从不是难事。余下的话硬生生哽在喉中,她再难吐出一句。恰在这相对无言的当口,有侍卫匆匆赶来,杵在廊下似有什么紧要之事等着通禀。 阿七见暄立时笑意尽敛,便自去里间妆台旁坐了,漫不经心的打散了发髻,摘下压在鬓间的对蝶花钿——珠玉轻碰之声细碎悦耳,却凭白叫人生出几分烦躁。 隔着半拢的门扇,本该听的十分清明,谁料那侍卫用的竟是祁语,阿七一字也未听懂。稍后暄屏退来人,跟着也进了里间,面上重又换上淡笑,抬手理了理她肩上的素锦帔帛,“早歇着。明晨来瞧你。” 昏黄铜镜中映着影影绰绰的一双人——阿七在镜中望着他,浅笑道:“我又丢不了。”一面说,仍将披帛半褪下来搭在臂间,玩笑着抱怨,“今日不知怎么了,披不多会儿就觉得肩乏,倒跟担了两担水似的。” 也不知他听未听进去,只觉停在肩上的手安抚般轻按了按,镜中人影便转身去了,独留下她一人。 阿七执起木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暗暗告诫自己越在此时,越要静下心——比之先前不得相见,甚至记不起这个人,如今还有何不能忍、不能等呢?话虽不曾出口,可她怎会不知他的心思,他分明是叫她等,那她便好好等他,万变不惊。 夜渐深,寒意渐重,愣怔之间,一丝不易觉察的酸麻自指尖足尖悄然而起,似有极细的绣针在轻刺。 只当坐得太久血脉凝滞,阿七起初并没在意,起身走到炭盆边暖了一回手,才愈发觉出不对——手足不适倒在其次,最要紧的却是心神渐渐恍惚,眼前帘帐床幔也慢慢开始轻晃。 似曾相识的惧意刹那间涌上心头,要喊人来,却不知该喊谁,只听低软无力的一声轻呼,仿佛根本不是从自己喉中发出,“谁在外头——”话音未落,已支撑不住委顿在地。 跌倒之时梁上一袭帘幔被无意扯落,覆上火光正旺的炭盆,火舌“呼”的窜起半尺多高,若非有人及时赶来,险些酿成大祸。可在阿七眼中,房内灯烛似乎突然转暗,微弱残光中,只勉强认出一脸失措的周进,她略微放下心来,想对周进说自己不妨事,切勿声张,可眼前仅存的残光也很快消逝不见,接着便人事不知。 幽蓝夜色中,回澜古寺却再不复往日那般宁寂——无数火把将百年主殿映得仿如白昼,大殿中弥漫着羊乳的醇香和焚烧牛骨的烟火气,殿前石阶下设了半人高的白石祭台,神侍们身着绣金白袍,围聚台下。 祭台南向不远处,偏有一把平脊官帽椅,与周遭格格不入,寻常武官装扮的年轻男子被众多侍卫簇拥着,端坐椅上,手执寺志不紧不慢的翻看——只见那寺志开篇便道,回澜寺自前朝末年初建,距此三百余年,为影邑城内异族人祭祀山神之用,“回澜”在西炎语中正是“以酪供奉”之意;当地赵衍百姓则惯称其山神庙,抑或感圣寺。 此刻寺门之外,刀枪剑戟密布,将古寺围得水泄不通,而无论那年轻男子,还是一众神侍,似乎都对这一触即发的险状无动于衷。 倒是影邑城主哱勃,夹在中间实在左右为难,唯有竭力向一方进言:“诸位博额大人们断不会窝藏叛贼,在下愿以性命作保,还望殿下明察——”这厢正说着,却见寺外驰来一骑。 火光中虽看不清来者是何形容,手上高擎的赤金令牌却是明晃晃的惹人眼目。众人老远望着那牌子,赶忙纷纷避让,闪出一条通道,那人也正是由此一路策马冲过数进院门,直奔大殿。 白马离祭台丈许才猛地驻住四蹄。骑手飞身而下,就势跪倒。 官帽椅上的男子终是弃了手中的书册,眸色如冰,盯了那人许久,才缓缓开口:“晏府出了何事?” 回头却说寺门外不远处歇马亭中,几名戎装男子正架了泥炉温起酒来。等了半宿,眼瞅着一人一骑排众而过,有按捺不住的,欲撂了酒囊跟上去一探究竟。回头却见为首之人依旧镇定自若,这才悻悻作罢。不过接下来也未再等太久,便有宸王的近身侍卫前来传令。“封城”二字一出口,众人不禁面色微变——赵暄竟是要将城中异族百姓统统羁押,老迈妇孺亦不能幸免!主将闻言却未置一辞,只按剑而起,扬声命人牵马来。 飞霜即刻被牵了上来。慕南罂极为爱惜的抚了抚它的长鬃,“本以为今夜能与诸位一醉方休,没成想破局之人这么快就到了!”副将们跟着也围上前来,有心腹压低声说道:“现今城中异族人占了十之六七,此举莫不是要赶尽杀绝?岂不与屠城无异?内中纵有反民,到底也是先毁了他们的大君临世之祭,更杀了主祭,由此才激怒了他们。宸王这般行事,难不成竟是失心疯了么!日后他能担得起这泼天的骂名?” 另一人也道:“当日断不该取了那女人的性命,西炎与北祁都盛传她将取代西炎王庭的大博额,成为下一任大祭司——如今可好,一剑下去倒是痛快,却令西炎人与祁人都与我们为敌!” 慕南罂不动声色听众人议论完了,承着周遭或是义愤填膺,或是忧心忡忡的各异目光,断然发话道:“诸将听令,四方封城!” 几乎就在此时,回澜寺内火光与喊杀声冲天而起——殿前神侍们都以为他们终于耗尽了宸王的耐心,却不知令其方寸大乱的,只不过是一个女人。 周遭兵众哗然大惊,独有主将漠然遥望着墨蓝天幕中的赤红烈焰,用同样冷淡的手势制止了众人。 虽未完全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但区区民变绝不会令赵暄如此疯狂。慕南罂唇边勾起一个冷笑——助此人焚毁外族神寺算得了什么,助此人屠城又算得了什么!对这分明自寻绝路之人,他慕南罂何妨顺水推舟? 。。。。。。没入黑暗的一瞬,整个人突然变得轻飘无比,终于从虚弱的躯体中挣脱,低浮在半空。混乱的人声明明就在近旁,却听不见一丝声响;远远看着床幔后一坐一卧两个模糊身影,心中竟然知道躺着的女子,正是她自己。 转过身,妆镜就搁在案头,正对上她的面容。铜镜外,双瞳漆黑如墨;而镜中,赫然一对金褐眼眸——除了颁多贺的祭司,世间不会再有如此美艳逼人的脸孔。 是梦么?必是梦吧。 她认定人死则如油尽灯枯,神魂俱灭;若知晓阿古金已死,她会宁可相信这只是梦境。 于是阿七毫不犹豫的走出房去,穿过一进进宅院,门扇俱是洞开——就这么一直走到炼狱般血腥狼藉的街巷,立在巷口突然不知再往何处去,茫然回望之时,遍身血污的戎装男子正一脚迈进自己将将离开的深宅。 床榻上,阿七仿佛只是睡去一般。沉沉将她望着,身后响起兵刃出鞘声,暄才将视线从她面上移开,投向一旁那个身着青布长衫的男人。 缓缓一抬手,身后侍卫们纷纷收刀,悄然退下。 一路杀戮而来,不知为何,见了此人,心反倒稍沉了沉。于是开口时也少了几分戾气:“若未记错,这时节,阁下本该在青城。” 修泽将淬过蟾酥的银针一枚枚收起,淡淡应声道:“这时节,王爷也本该在青城。” “如此,暂且劳烦阁下照料。至于酬劳。。。。。。”言及此,暄自嘲一笑,“事到如今,阁下若觉暄还能有何可取之物,尽管拿去。”说着转身欲走。 “我已救不得她。”修泽眼中无喜无悲,静静道,“你亦是如此。” 暄步履微顿,回身轻笑道:“阁下怎知我救不得?” 只见修泽道:“此乃禁秘之术。他们不会交出施术之人,哪怕同归于尽。” “那我自然会成全他们。”暄冷然笑道,“不会有一人活着逃出城去!” 修泽这才抬头直望过来——似乎将将觉出面前这男子的双眼像极了他的生母,洛家的女子,美就美在一双妙目,而如今这眼眸生在英挺眉峰之下,除却阴冷杀气,再没半点女子的柔媚。 “如此,”修泽似是低低一叹:“罪孽深重,又何苦。” 暄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放声大笑,直笑得腰侧伤口抽痛,方道:“想不到阁下这般悲慈慧性,当初在云际寺竟算不得偶遇了!可惜暄从不信神佛,亦不信善恶果报!”说罢紧按剑柄,大步而去。 “若儿。。。。。。”待那人去远了,修泽将手轻轻拂过阿七的额发,柔声道,“你我就此别过。但愿,往后也莫再相见。。。。。。” 影邑虽处边地,却已有数十年未曾经历战乱,赵衍百姓与外族比邻而居,和睦相融,本亦算得一方乐土,终究没能躲过这番祸事。 西北边民本就彪悍尚武,桀骜不驯,且果如修泽所说,宁死不肯供出幕后主使。自丑时三刻封城缉叛,未至天明,械斗之中衍军也颇有丧亡,更伤及城内的众多赵衍百姓。 宸王虽有明令,而平叛之时不知确因情势难控,抑或有人蓄意为之,一场屠戮过后,无分外族、赵衍,城中竟是十户九空,往日熙攘街市,如今汇血成渠,乱尸如麻,其状惨烈之极。 晨光初现,一队轻骑穿城而过,沿途处处死寂。行至城南一间庵堂,原为收容流离百姓之所,眼下却因一场莫名火事,只剩得残垣断壁,尚有十数妇人小童匿身其中,好不凄凉。 四下巡探未见住持,便将一名小女尼带了来问话——总不过七八岁年纪,许是经过昨夜之劫受了惊吓,既不行礼亦没言语,抱了只豁了沿儿的木钵兀自不肯松手,就那么傻呆呆望着。 不知何故,立在这破败庵堂之前,暄忽觉胸口阵阵发紧。他并非自欺欺人,当他还是孩童,就从不信弥须推演的每一道所谓天命!若注定此生位至极尊,葬送在手中一座城池与数万条性命,也不过是前行途中的一块路石罢了。 可此刻,生平头一回,他竟想往那佛殿之上焚香一拜——不求佛祖度化,只是若真有业果轮回,愿世世为木为石,以偿今世恶业。 宁可如此。心中也并无一丝的悔。 缓缓褪下拇指上的赤金扳指投入木钵之中。小女尼回过神来,这才哑着嗓子怯生生道了声佛号,接着又低低说了句什么。因有些西北口音,暄并未听真,倒是旁边有个定北兵士听明白了,转述道:“这位小师傅说,殿下可去庵中请住持师太点一盏大大的长明海灯,做消灾祈福之用。” 暄未置可否,仿佛根本就不曾听见,转身上马,吩咐左右:“回晏府!” 。。。。。。晏宅内,往日花团锦簇的厅堂之上,如今皆是兵甲寒光。阖府家丁仆妇们早被驱至后院,个个面如死灰,惶惶难安——有得了风声的,只知外头封城一宿,死伤无数,最终抓获一名西炎巫士,咏川侯亲自问审过后,奉宸王之命就地斩杀。 虽是传闻,与实情也并无多少出入。 这厢赵暄刚赶至晏府,便见守在府内的周进匆匆跑来回禀,说亓修泽人已离开。 暄倒不觉意外,因问可曾留下什么话来。 周进便道:“亓公子说务必告知殿下,若非施术之人死了,否则禁术无人能解;又说早先与殿下约定之事,他定会守约——” 。。。。。。再望见她,恍惚中心头竟有隔世之感。守在榻前,直到日影西斜,又是掌灯时分。干涩酸胀的双目重重阖上,紧接着又再睁开——似乎如此,就能早些看着她醒来。
“阿七,”她如此睡着,他才能说出深藏心底的话,“我从未刻意瞒过你,除了元翀之事,再有。。。。。。是让你服下湖珠。蜥毒未尽,你若一旦有孕,必将性命堪虞;湖珠可暂解蜥毒,又令女子无孕,寻不得两全之法,我也唯有如此。至于元翀,我实在于他有愧。。。。。。若说还有一桩事瞒着你,那便是,司天监曾向圣上进言,我乃孛彗之星,将弑君杀父,篡权祸国,非但圣上笃信此言,连父王也。。。。。。想来,即便没有这番风波,我也回不得京城了。。。。。。”梦呓般喃喃自语,不知不觉人也生出几分痴意,“阿七,倘或真的不能再许你此生,那么来世,那么来世。。。。。。” 这时掌心微微一痒,被他握在手中的指尖轻动了动—— “你压着我了。”两眼还没能睁开,阿七便拧着眉低嗔道,“还不起开?”正说着,腰身一轻,人已被半抱起来。 “那换你压着我罢——”片刻前眼底的哀凉一晃而逝,暄收拢两臂箍住她,微笑道,“说好了,不叫你起开,就不许起开。” 阿七这才又似清醒,又似糊涂的睁开眼瞧瞧他,“不是将还说明早过来么?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她并不知自己昏睡了一日一夜,更不知这一日一夜之中,起了何等变故。 灯影晕上淡青床幔,只见他面色苍白仿佛极透的薄宣,而笑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更是满布血丝。 终于忆起自己曾昏倒之事,却也只能记得这些,“什么时辰了,我究竟睡了多久?叫你担心了吧?没什么要紧的,像我这样的人——” “并不太久。”暄打断她,让她倚在自己身前,“大夫将也来过,确是没什么要紧。” “那你说什么傻话呢?”到底被她听去了后头几句,“为何就不能再回京城了?” 心知她已是无碍,暄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我说过么?我们不正是往京城去么?” 他不愿答的,再问也是无益吧?阿七暗暗想着,改口道:“当我听错了。”又带了些不甘心,“去也好不去也好,去哪儿都好,只别再说那些散话,许生许死的,净是唬人,我才不听!” 许久未见他接话,只觉头顶吐息声渐沉渐缓。阿七抬眼一望,才知竟是睡了。 悄悄替他掩好被角,探身熄了灯烛——同他一样,明知对方无法听见,却仍旧轻轻对他道:“。。。。。。只今世吧,莫与我说什么来生。只这一世,也是我贪心了。。。。。。” 这正是去往潼口的前夜,月上中天,遍地清辉——月比昨夜又圆了些,已是七分满。 唯恐吵醒身边的人,阿七盯着仿佛镀了银的雕花窗格,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忍不住稍挪了挪肩。 暄似醒非醒,状似无意的,一手抚上她的颈项,而后在左肩旧伤处顿了顿,又沿着脊背缓缓向下,滑向她腿间——随着他指尖轻移,阿七后背一阵阵酥痒,本以为他要怎样,可那些轻抚并不似撩拨,只是流连不去。 阿七渐渐生出不安,摸索着想去拦他的手,却被他反握住,带着些力道压了下去。 指腹触及之处,一道伤痕微微凸起,正是当日为了离开影邑,被苏岑腰间带銙划破的伤口——心中莫名一慌,这才恍悟——自己曾随苏岑驻留影邑,此事又怎能瞒得过他?只怕连自己骗取令牌之事,也早已被他知悉!而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定会误以为那晚她与苏岑行过男女之事,如今落入他耳中,岂不是有口难辩? 阿七唯恐牵连苏岑,索性也不再遮掩,直言道:“是我离开影邑那晚。。。。。。用迷药迷昏了苏岑,取了他的令牌出城,仅是如此。” 暗影中暄一言不发,手仍旧握在她腕上,似乎力道愈发的重。 心中有些怕了,她惴惴又道:“莫非外头。。。。。。你。。。。。。总该信我吧?” 见他还不言语,阿七不知为何就恼了,拼力挣开他的手,扭身对着他道,“信也罢不信也罢!苏将军为人磊落,若不是我使计诈他,迫他就范,他断不会——” 暄终于淡淡接了句:“断不会如何?” “断不会。。。。。。断不会。。。。。。”他离得这样近,无形中仿佛有什么压将下来,忽又想起前夜他一反常态,许或恰恰因了此事——阿七一时语塞,气焰尽消,只觉心酸委屈,“。。。。。。既是从来都不信我,又何必装作毫不知情?” 许是她从未用如此哀戚的语调同他说过话,而他又岂会真的不信她!况且经过这番变故,眼下他更不会再执于此念——心思已转,重新将她拉入怀中,可不等自己开口,便听她泣道,“我虽不是什么闺阁淑女,又日日扮作男人在外头,可若真的曾与旁的男人有过。。。。。。如今也绝不会再来见你!除非你先厌烦了我,否则。。。。。。” 唇突然被他的衔住,是他不想再听她说——暄又觉心痛,又觉好笑,他从没想到,她竟也会说这些女人的蠢话,她本不该说这样的话。 许久才放开她,辗转吻上她的额,低声对她道:“怪我。全怪我。” 月下这样一番厮磨,耳畔又是这样柔缓的男声,心早该化了—— 谁知阿七只是趴在他胸口喘了两喘,便不依不饶的接着道:“我从来都只有你一个,那往后,你也只我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