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雪满弓刀铁衣寒(3)
白马趟过浅湾,退回了南岸。第一缕日光终于穿破积云,投向滩岸边。金斑鹞鹰自那积云最高处盘旋而下。阿古金望着骑马走来的少年,眼中透出莫测的笑,“我曾说过,你会一路循着我的车辙,追随我而来;而山神选中了你,这是你的无上尊荣——” “不。我来。。。。。。只是为了找自己要找的人。”辩解显得如此无力,阿七甚至不敢直视祭司的眼睛,生怕自己被那双金褐色的眼眸蛊惑。 “我答应你。。。。。。”阿古金微笑着伸出手,指尖又一次轻划过她的眉心,口中喃喃似在低念一段咒语,“第一片春雪落上柯什大君的王帐之时,你便能达成所愿。” 祭司如此说着,回转身,高高举起手臂,雪色衣袖仿若双翼般缓缓展开,她的嗓音突然变得低浑犹如男子——滩岸稍远处,颁多贺的武士们纷纷下马,单膝跪地,随她一同祷祝。 祭司反复吟诵的古老祝语之中,阿七听出了“山神之子”与“大君”。无论西炎抑或北祁的国主,都不敢自称大君。传闻中,每隔百年山神便会让英雄临世,去征服祁山南北所有荒漠与草原,成为俯瞰这广袤之地的唯一主人;英雄被视作神子,被西炎与北祁共尊为“大君”——神明赋予他英武的体魄,而雪狐则是他的信使,为他传达来自神山的旨意。 此时远处响起沉沉号角,荒原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兀鹫惊飞而起,无数灰黑羽翼相接,如同巨大的云朵,遮住了整片天光,“云影”尽头,浅金色的马群仿佛流光一般从天际涌来——在场者无不为之胸臆激荡,阿七却抱着瑟瑟发抖的二喵,茫然眺望着远处,神志渐渐模糊。。。。。。终于坠落马背。 祷祝声始终不曾止息,只是唱颂神明的祝辞却渐渐变作年轻女子的低语——异族的摄魂幻术正如同中土几近失传的祝由之法,轻易便令人陷入幻境之中——眼前人群与骏马突然消逝不见,四望去荒野中遍布血污与尸骨,似刚刚才经历过战火。 浓烟尚未散尽,浅金色的骏马循着水气而来,低头衔起滩岸边小小一只襁褓。 是个被遗弃的婴孩。孩子的双眸,是极美的金褐色,可这却被她自己视作永世之耻。她不能拥有母亲的蓝瞳——国破之时,敌营中的贱奴凌辱了西炎公主——她的生父,是连名姓也无的北祁马仆。 。。。。。。在毡帐中醒来,愣怔了许久,阿七才发觉一旁坐着的男子竟是神色怪异、双手被缚的木良。 “。。。。。。我没打算出卖你,”因迟迟不见阿七开口,木良终于说道,“我只是。。。。。。轻信了阿古金。” “我知道。”阿七神色仍旧有些恍惚,低声对他道,“我也从没这样想。” “那你为何还。。。。。。”木良顿了顿,苦笑一声,“其实你也该知道,无论藏身何处,阿古金都能找到你。” “谁会成为新的大君?”阿七打断他,问道,“阿古金说的究竟是谁,难道是西炎王族?是。。。。。。幽酋多穆?” “那人并非来自颁多贺——”原本还要再对她说些什么,此时帐外却突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木良便凑近了悄声道,“暂且忍耐些时日,万万不可叫人瞧出你是个女人!” 木良很快被守在帐外的颁多贺武士押走。稍后又进来一名男子,令她不曾料到的是,来人正是幽酋多穆。 传闻中凶残嗜血的颁多贺首领,竟是个极英俊的男人——岁月似乎对他格外优容,二十年前便已蜚声祁地与西炎,而眼下,除却被草原上的烈日灼成灰白色的淡金须发,此人望去几乎正值壮年。 而他腰间斜挎的,是一把看似十分笨重粗拙的铁剑,并非传说中镶有蓝宝与人骨的月刀。 不知是否因了阿古金在她额间施下的咒语,她竟抬起头静静打量对方,而未觉得害怕。 许或阿七的目光太过平静,又许或从未有人敢如此肆无忌惮的与他对视——男人忽然展露出一丝笑意,眼角与唇边的笑纹终于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年过半百之人。 “阿古金说你来自东土——”他的嗓音沧桑而沙哑,正是阿七想象中他的声音。 这句话却令她十分不解——无论北祁抑或西炎,出于对山神的敬意,任何一个部族首领都不会直呼自己部落中祭司的名姓。 “人们说你就是神使——我原本不愿相信。”首领的神色重又变得肃穆,“不过如今看来,他们说的也许并不错。” “传闻并非总那么可信,也并非总是空xue来风。”不知为何,阿七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仿佛不是她,而是由另一个人说出这一番话,“正如同,许多人宁可相信阁下只知屠戮掠夺,却不愿相信阁下才是西炎与北祁最伟大的英雄,如雄狮一般拥有无比的勇气——当之无愧该作他们共同的君主。” 幽酋多穆蹲下身来平视着阿七,“如果你真是神使,那么你该知晓,多穆并不是英雄,恰恰相反,他曾是个懦夫。如今他能引以为傲的,也绝不是勇气,而是,忠诚。”接着他说道,“我来是想知道,山神究竟何时会让雨雪降临。” “任谁也不能真正参透神的心意。。。。。。”阿七说这话时,脑中一片空白,却无法不继续说下去,“即便是最尊贵的大君,也只能静下心来等待。” 。。。。。。夜兰山北,水湾南岸,祈求雨雪与迎接神子的祭台很快被筑起。坐在高台上四望,无垠荒原与绵长山脉彼此相接,一直延伸至天际。 身着兽皮缝制的宽袍,头顶嵌有五色彩石的硕大银冠,其上插满各色鸟羽——滞在祁地这么久,阿七还从未见过如此多毛色各异的鸟雀;而腰间束带上坠了条白色狐尾,这令二喵十分抗拒——她不得不将二喵紧紧箍在怀中,生怕它逃掉,另则也为了取暖。 俯瞰着台下彻夜不息的篝火与日日涌来的人群,这些人来自不同部落,许或西炎,许或北祁,甚至遥远的海东——阿七时常觉得困惑——他们在祭台下诵祝的如此虔诚,为何却将神明面前立下的盟约视同儿戏,转身便能背弃? 所有人都在静候女祭司口中那场初雪,初雪却迟迟不至。一日日过去,空中已找不到半缕浮云,风也渐渐偏转了方向,这一日终于从夜兰南麓刮来,打在面上已不似先前那般干冷难耐。 阿七用手指梳理着二喵的被毛——雪色被毛之下已钻出一丛丛灰绒——冬去春来,它就要退去雪绒,重新成为一尾青狐。 喉中带着难以压抑的颤音,对二喵喃喃道:“如今一粒雪也还未落,阿喵,难道我们便要撑不住了么。。。。。。”若被人发觉她带来的并非雪狐,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会殒命于此么? 不同以往,这一回,阿七似乎格外惧怕死去。 深夜时分旷野中逐渐有零星火光燃起,各个部落的祭司们都开始占卜,终于有一日,流言传进了颁多贺的王帐——祭司们推演不出神迹即将临世的征兆,初雪不会出现,颁多贺不过是假借山神之名召集各部,企图篡夺西炎王权,甚至一统西炎与北祁。 各部皆带来了自己的精壮人马,异动一触即发。只是众人都心怀忌惮——幽酋多穆麾下三千勇士、颁多贺的“鹰骑”此刻就驻扎在籍水南岸。 颁多贺人将自己的战马称为“鹰”,他们的马只有浅金与纯黑两色,幽酋多穆曾将一匹纯黑儿马赠与西炎国主,恰是那匹马,之后被辗转送去了祁地——作为赵衍储君迎娶北祁郡主的聘礼。 即便是狂傲不可一世的别族首领,也不得不承认山神对颁多贺部的眷顾——颁多贺拥有世上最英武的战士,最快的马,与最美艳的女人,贸然与颁多贺相抗,绝非明智之举。 。。。。。。冷雾笼罩下,这一夜,仿佛总也到不了尽头。天幕漆黑好似浓墨,暗暗涌动着诡谲莫测的积云,令人望而生畏。 身在梦中亦同样如此——没有月,也没有星光,唯有一盏牛油灯还亮着,被女祭司托在手心,映着她绝美的面孔。 阿七目光迷离,静静望着那即将熄灭的烛焰,“无人能动摇他的心志,他这一生,甘愿追随大君,做大君手中所向披靡的利剑。” 微弱的火光在祭司眸底一闪,旋即熄灭,因此阿七没能看到对方失望至极的神色。 这时白狐突然醒来,不安的蹭着她的脚踝——西北方悄然现出的火光撕裂了无边暗夜,极快的朝着籍水南岸而来;隐隐轰隆声令人分不清究竟是飞驰战马还是滚滚雷鸣。 “雷声”越来越近,终于,阿七脚下恹恹欲熄的篝火仿佛被唤醒一般骤然腾起,火舌几乎漫上祭台;而于此同时,来自祁地的各个部族在水北燃起大片火把—— 魆魆夜幕中火色透着血样的红,连祭司也换作一袭黑袍,与夜幕融为一体,唯有阿七脚下白石与牛骨堆建的祭台,被篝火包围着,远望去如同高高堆起的积雪。 首领策马立在队列最前,疾风扫过,肩披的暗红色大氅仿佛急振欲起的鹰翼。在他身后,颁多贺数千武士紧握兵刃,竭力按压着身下焦躁不安的马匹。 轰隆声更近,仿佛疾雨欲来,荒原上随之卷起巨浪——是无数飞奔的骏马踏起的烟尘。 几乎所有人都循着幽酋多穆的目光望向西北,西北席卷天地的阵势令他们忽视了东天边的一线光亮——那本该是极微弱的晨曦。 唯有阿七望见了趁着稀薄夜色悄然逼近的马群——他们沿着夜兰山唯一的谷口逆风而来,借烈风遮掩了马蹄声。 双目紧紧追着那些人,心也渐渐悬起,不知为何,她只觉那不会是苏岑,即便苏岑会来,那些也不仅仅是他的人马。 若不是苏岑,又会是何人? 东来的马群越来越近,行经水北,终于被北岸坦鞑部的祁人先一步发现——水北突然sao动起来,他们认出了来人的旗帜,立刻便恨得双目通红,锋线上眼看就要拔刀相向。 是北祁固赞部。 几名男子快马冲向阵前,怒斥固赞部勾结赵衍,临阵通敌。这几人皆是坦鞑手下副将,口中所说亦是实情——早前坦鞑纠集各部祁人南下攻打定洲,不料却遭衍国离间,固赞部临阵倒戈,致使坦鞑攻城之日腹背受敌,是役大败,坦鞑本人更因中箭险些被俘。 此刻阵前立马之人恰是固赞部首领固赞班岱,面对坦鞑部下的指面唾骂,班岱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坦鞑部于是愈加嚣张,不但开始谩骂固赞先祖,更讥讽固赞先祖曾自愿认坦鞑首领为父,承诺世代向坦鞑部进献少女与牛羊——固赞部受此屈辱已非朝夕,当下便有人按捺不住要挥刀向前,却被人群内一声高喊拦住。 只见一人排众而出,驱马上前——虽与固赞部同来,所穿的却是中土军士的环锁轻甲,面上戴一副青金所制半脸鬼面,露出冷厉薄唇与清瘦下颌——那男子用祁语扬声道:“祭坛之下不可与同胞兵刃相见,不正是你们祁人的规矩?今日来只为共同祭祀山神,何必提此旧怨!”一面说着,请出一名伛偻老者。 老者身披素麻长袍,骑一匹北地特有的矮脚花马,正是固赞部的喀哲。 固赞部一众武士护送下,老者与众多随侍趟过水湾,班岱与那鬼面男子亦尾随其后,向着南岸祭台而去。 坦鞑得了通报即刻赶来,远望去却见那路人马大半已过了籍水,队列之中有十数侍卫衣饰兵器皆与旁人不同,簇拥着一名年轻男子。
坦鞑率亲卫急追上去,将那一行人拦在籍水正中。 剑拔弩张,触之即发,却无人敢轻易打破这禁忌——西炎人与祁人皆笃信,祭神之日挑起杀伐,必将给族中招来无尽祸患。 坦鞑横刀而立,双目紧盯着人群中那玄衣墨甲的鬼面男子,“听闻此番固赞王乃是携贵客而来,阁下莫不正是那位贵客?可否除下假面一见?” 轻掣骍马,男子侧过身漠然斜望着坦鞑,未发一言——只见那青金鬼面开瞳处既细且长,隐约可见鬼面之下,亦是一双狭长眼眸、生而微微上挑的眼尾。 南岸突然响起低沉的号角,打破了两方的对峙——神祭即将开始,西炎与北祁的祭司们口念祭辞分列四周,将森白可怖的骸骨垒上祭台。 骸骨之中除却牛骨兽骨,更有人的骸骨,烈火焚蚀下不断腾起浓烟,积聚在祭台上空久难散去。 远远近近的祷祝声中,盛装的女祭司缓步上前,将手中所捧的赤金浅盆倒转——内中空无一物,仿佛要以此昭示涸竭多时的海眼玉镜。阿七神情木然,任由阿古金执起自己的左腕,用苍银短刀划开一道血线。 寒风中裸露的小臂苍白细弱,血从伤口慢慢渗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却是,鲜血汇入盘底,竟渐渐褪去血色,火光映照下,澄明犹如一汪清水;就在此时,天边响起真正的滚雷声,风也开始带来雨雪的湿意。 原本心存疑惑的祭司们变得惊惶不安,他们谁也无法诠解眼前这一幕,除了这唯一一个理由——无可辩驳的,祭台上的少年正是来自祁山的神使,而即将一统万里荒原的大君,亦会在今夜随初雪一起降临! 凌厉金光闪过,阿七被颁多贺武士们激昂的呼声唤醒,她终于看见了传闻中唯有大君可佩的赤金月刀——刀鞘之上,镶满幽蓝宝石,与一段据传是山神尾指的指骨。 西炎与北祁最英勇无畏的部族首领,从未有人能令他臣服,此刻却高举金刀,单膝跪倒在另一名男子脚下。 这才明白幽酋多穆为何说自己曾是懦夫——二十年前祁人攻入西炎国都,他因一时迟疑未能及早援助王城——此事足以令他愧悔半生。 遥望着重甲骑阵之中拔刀直指天际的男子,阿七不知从今往后是否还能再称他呼延乌末——二十年前流落北地的西炎王子,此刻终于要重归故土,去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座。 南岸沸腾的人声还未止息,突如其来的震天喊杀瞬间响彻水北——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混战,阿七甚至想不透战事因何而起,对阵的又究竟是何人,成千上万支燃着的箭簇已呼啸着飞来——眼前明明灭灭,无数火光与暗影交叠着,剧烈晃动,电闪般亮起的瞬间,能看见祭台下流过的清浅河水已被血染做幽暗的赭红。 互相砍杀的人群中,忽有十数人马拱卫着正中一骑向祭台飞奔而来,虽只是十数人,却如利刃一般,将乱阵生生撕开一道裂口——阿七无法看清他们的招式,又或者,他们全然不屑于所谓的身法,他们手中的弯刀只为狠狠劈开敌人的胸膛,极快的斩下对方的头颅。 纵然耳畔满是惊马、喊杀与惨呼声,凄厉的鸣镝更不时划过身际,可就在下一瞬,统统消弭不见——苍茫天地间,只剩她,与伫立在祭台下的男人。 骍马载着他,火光映着他的青金假面——曾经她同这男人一样,从不信这天地间有神祇,亦从不信冥冥中有命运,而这一刻,她几乎便要信了。 泪水很快模糊了他的身影,于是她挣扎着爬起,想要离他更近些,却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鹰唳,祭司的金斑鹞鹰自半空中盘旋而下——瑟缩许久的白狐终于再次亮出利齿,从阿七脚边跳起,挡在她身前,被毛直立着,喉中发出“呜呜”低吼。 祭台下的男子则毫不犹豫,搭弦张弓,一箭贯穿鹰眼。 “金布——”恍惚中她仿佛听到阿古金凄厉的嘶喊,却只是俯身抱起白狐,重又将目光投向台下——那男子驱马近前几步,松开马缰,向自己张开两臂。 她想自己一定是在对他笑,只可惜隔着熊熊的火舌,他未能看得清楚——忽而冰冷忽而炙热,疾风与烈火掠过光裸的手臂,从高台上急坠而下,她听不到周围的惊呼声,也浑然不觉被火灼伤的剧痛。 直到坠入他怀中,被他牢牢接住,才感到肋下如骨裂一般的疼。她想要分腿跨上马背,却无法像白狐一样轻易挣脱他的手臂。 于是她就坐在他身前,伸出手,摘下他的青金假面,双眼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无论此刻是否真的记起了他,她宁愿忘了那些过往与恩怨;无论能否在这乱阵中生还,哪怕就此随他同赴黄泉——这一刻,仿佛尘埃落定,她的心中,终于了无余憾。 只见她微笑着,对他喃喃道:“我来,其实只是为了找你。。。。。。” 暄忘了自己掌中满是血污尘土,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想要为她拭去那些石青与金粉绘成的兽纹——明知她已神识全无,无法再听见自己的话——搂紧她,菲薄的唇微微颤抖着,他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我也是,阿七。” 漆黑天幕中,鹅毛般的初雪终于纷纷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