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中文网 - 言情小说 - 云邑夫人在线阅读 - 十三 如有三生石

十三 如有三生石

    “见了畅郡几家商行的行首。”卞四搁下茶盅又拾起方才那墨盒,若无其事道,“上回侯爷叫我替他寻个老玉扇坠儿,得空又捎带手寻了俩物件。”暄见状,自笑了笑,道:“听六皇叔说你往陵南一趟,得了几样东西舍不得示人,还说不叫他瞧倒也罢了,只怕是连我也不让瞧。”

    心底没由来的一寒,卞四竟一时语塞。

    此时栓儿恰将卞四吩咐的茶汤端了上来,头一盏自然呈至赵暄面前,殷勤道:“这家的茶汤算得定洲一绝,口感上乘不说,滋阴补气益神,殿下这会儿用一盏,最适宜不过!”

    “下回罢。”只见暄淡笑着站起身,“今日来只瞧瞧你的落脚处。再有便是嘱你一句——须得提防着他们借这整饬盐政的由头,平白将好处全占了去;定洲盐商若真的难保,必会分一杯羹给陵南,你叫陵南知道,这点恩惠宸王还许的起。这些事上你向来比我明白,自然也不必我多说。”

    卞四见暄要走,暂将心中顾虑搁下,也起身跟上一步,郑重道:“军中正乱,此去万事小心。”

    暄便回过头来笑向卞四道:“这话说的,倒不像你了。”不待卞四答话,又道,“方才我去见了一人,那人你也见过,亓修泽。”口中说着,竟微微一失神。

    卞四不禁有些意外,“你是说——”

    “完了定北的事,”暄恍过神来,轻描淡写道,“回来再细说。眼下定洲城内也不太平,拨两名侍卫给你,凡事多些照应。”

    窗外马蹄声渐渐远去。

    栓儿领着暄留下的两人去客房好生安置了,又换了炭回来,却见卞四仍端坐在火笼边出神——跟在他身边十多年,如此情形倒也少见。

    只听卞四忽而开口道:“瞧着你允四爷像个贪生怕死的人么?”

    栓儿怔了怔,得亏脑瓜子转的快,当下回道:“这又从何说起?小的只知您绝不是那起缩手畏脚的人!也从未见您遇事怕了的!不提远的,就说当初为了四奶奶,您连孙又京那武夫都敢惹——”

    “还真就高估了我。”卞四哈哈一笑,笑得却有些冷,“我不是不怕事,而是。。。。。。而是一时意气罢了。”

    隔日卞四前往靖远侯府拜会。府中老太君乃是卞氏族女,特为请卞四进内宅一见。起先与卞老太君、府内几位夫人闲话些家常,倒也和乐融融,谁料中途有人进来悄声回禀了一事,几名妇人竟面色大变。卞四不知何故,草草辞了出来。司徒域长子司徒文运亲将卞四送出府去。

    因问及司徒域如何不在府中,司徒文运便道其父正于州衙内审讯一名畅郡官婢。卞四终是忍不住提起方才之事。那司徒文运犹豫再三,冷声道:“贤弟可知,昨日王爷在定北。。。。。。叫人杖毙了郭九瀛!”

    卞四闻言一惊,那郭九瀛乃定北副总领之一,执掌北营万余精兵,又曾是司徒域手下爱将,认司徒域作义父,亦是司徒文敬妹婿。

    未及卞四开口,司徒文运咬牙又道:“还未敢叫老夫人知道。说是按律行杖,却另有密报,竟是一刀毙命!想我司徒家上上下下,对他父子二人忠心耿耿——”

    “司徒兄——”卞四沉声将他打断,“少钦如此行事,必有他的道理。”

    “你也不必替他说话。谁不知他急于立威服众!”司徒文运犹有不甘,“只是九瀛纵有错处,却罪不至死!非但如此,听说他身边一名谋士,原本是埈川流寇,早就与定北结下不少梁子,难不成竟是此人向他暗进谗言——”

    “可惜我未能随少钦前去。”卞四好言安抚道,“眼下你我皆不知定北究竟是何情形,紧要关头,更当同心同念,万勿自乱阵脚。”

    。。。。。。这一醉,两日过后才得醒转。而即便醒来,仍旧恍恍惚惚如堕梦中,手脚绵软失力,开口时亦总是忍不住要笑,总觉那酒力远未散尽。

    伏在雕花床栏上,好容易看清侍立在床前的人影,梳了单螺髻,身着细绢裙——是个极有姿色的年轻婢女。

    低头再看看自己,亦是一袭薄绢衫裙,却丝毫不觉得冷——心中更是恍惚,一时竟忆不起身在何处。

    细想一番,终是开口问那婢女道:“修泽呢?亓修泽在哪里?”

    接连问过几遍,那女子只是摇头——阿七不由得有些气恼,忿忿又道:“谁叫他给我换了衣裳,谁要穿女人的衣裳!”

    自然还是无人作答,她便颠来倒去念叨着这几句,边念叨边乱丢榻上的衾被靠枕,全然未觉自己正使性撒痴。

    直到手边已寻不着可丢的东西,只见门扇被人推开,走来一名青衣男子,向榻前坐下。

    怔怔瞅了那男子半天,才勉强认出他来,“修泽,”阿七板着一张脸孔,对他说道,“我怎会在这里?”

    “你不在这里,”修泽将手中食盒放在榻前矮几上,淡淡道,“又该在哪里?”

    阿七木然望着修泽——却见他正从那提盒中取出一只盖盅,不知是羹水抑或汤药——口中喃喃自语:“也是。。。。。。若不在这里,现下我又该在哪里?”

    此时修泽已揭开盖子,将那瓷盅递至她唇边。

    似是一盅薄粥,却又透着极淡的药气,让人分不清那气息究竟是粥,还是来自他的衣袖。

    既然想不起自己该在何处,阿七从他手边微微别开脸去,“这是哪里?”

    修泽静静答道:“定洲。”

    “定洲。。。。。。”鼻子一酸,沮丧的就要哭出来,却硬撑着不肯在他面前落泪,咬了咬唇,小声哽咽道,“我不该在定洲,定洲又是哪里。。。。。。”

    对方却只是平静的望着她,将瓷盅又向她面前凑了凑,轻声道:“喝了。”

    阿七乖乖接过。昏睡两日早已腹中空空,她从不跟自己过不去,所以宁可相信修泽给的只是一碗薄粥。

    浅啜一口,分明带着清苦的气息,落入唇齿间却化作绵软的腥甜。

    而原本被她束在顶心的发辫如今已散开,刚刚触到肩,一低头便滑落在脸前。

    修泽伸手将她的发向两侧拨开,在脑后轻拢做一束,似要寻个什么绾上,最后却是摘了自己束发的带子,慢慢替她扎起。

    阿七抬起头,只觉他的手指停在自己耳畔,听到他低声唤自己“若儿”。

    满心的空茫与惶惑——仿佛有过那么一个人,也曾唤她

    “若儿”;有那么一个人,同样温柔的替她绾过发;还有过一个人,也亲手端给她一盏腥甜的毒。

    纷繁过往中,有一个情意脉脉的男子,许或两个,许或更多。。。。。。曾经想放却难以放下,以为此生绝不会忘了的男人,如今,却想不起他们是谁,也记不起他们的样子。

    遗忘并非坏事。只是既然要忘,为何不能忘得干净彻底,偏偏还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记?

    修泽将一片系好丝线的青竹搁进她的手心。“你已不记得要去何处。”望着竹面上深浅不一的刻痕,修泽沉沉开口道,“等到来年春日,我会带你去。”

    听了这话,泪终于涌出眼眶,她却不知究竟因何而哭。

    。。。。。。渐渐的她才有些明白,自己似乎忘了许多要紧的人与事,反倒是那些不经意的,却还能稍稍记得。于是某日午后,当修泽校着手中一本残破不堪的药典,她照例守着暖炉,有一搭没一搭与他闲扯时,忽然想到一个女子:“湫潭。。。。。。还在陵溪么?”

    修泽只是静静翻着几乎要散落开的枯黄纸页。

    阿七料想那药典乃是孤品,原物前朝时已失佚,现世仅存这一件拓本,故而翻看时须得格外仔细,自然也听不进自己的话——自认十分善解人意,拖着身下矮凳朝修泽挪了挪,接着方才的话絮絮道:“最后一次见湫jiejie,她还与我提到靖南的事。。。。。。我看过你的白描本子,那些山水风物你画得实在不错。。。。。。说起陵南诸州,我觉得靖南最好,那里头有一幅靖南茶女采茶的画儿。。。。。。”

    修泽终于将目光从药典上移开,淡淡道:“你喜欢靖南?”

    “我更喜欢江北,喜欢津州和京中。。。。。。”阿七两手抱膝坐在矮凳上,日光斜斜透过窗棂,照着案头的古书——近来她的思绪就好似这药典,破碎又凌乱,极难理顺——她常常只能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

    修泽未再看书,似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阿七竭力回想,却想不起自己究竟何时去过京中,便含混着说道:“比起靖南,京中四季更分明,秋便是秋,夏便是夏。。。。。。曾有人告诉我,京中秋日里景致最好,云淡天高,最宜围猎。。。。。。修泽,你这样的人,应是不喜欢打围罢?”

    修泽却问道:“那你,愿去靖南,还是回京中去?”

    阿七虽想不通他为何要说“回”京中,却老老实实答道:“不。我要去青城。”

    修泽有些意外:“青城?”

    “是,青城。修泽你可听人说过,当世有三个极美的女人么?乐浪海东的岛主,西炎颁多贺的博额,”阿七已全然忘了方才的话题,一本正经道,“我有幸见过其中两个。果真是传言不虚。”

    “第三个又是谁?”

    “青城穆国公之女,肃氏玟秀。”不知为何,口中说出这个名字,心里竟如针刺一般,极不舒服。

    修泽起身走到阿七身边,取下暖炉上的药钵,边将温好的药倒在盖盅内,边问她道:“你想去见肃家小姐?”

    阿七接过盖盅捧在手里,“是。怎么?”

    “你又不是男子,贪慕美色。”修泽道,“女人生得如何美,与你什么相干呢?”

    “好像。。。。。。确是没有什么相干。不过还是想要去。”阿七茫然一笑,“修泽,你见过最貌美的女人,又是谁?”

    修泽想了想方道:“西州洛氏的女子。”

    同姬氏一样,这个曾显赫一时的姓氏,如今已极少被世人提及。

    “我知道西州的洛氏。”阿七轻轻笑着,眸光看似迷茫,却又十分清透,“人说洛家的女子,都生着极美的一双眉眼,叫人过目难忘。最有名的一位,便是公子恪的母亲;而公子恪,也被称作赵衍最俊美的帝王。”

    “也许他算不得最俊美,”修泽缓缓道,仿佛说起一个自己熟知的人,“却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位。”

    “总觉得,公子恪并不是早逝,正如孝敏,也并非死于昙英阁的一场大火。”阿七低声说道,“将皇位让与幼弟,自以为此后便是云淡风轻,却不知他可曾想过,他的后人依旧逃不开这宿命轮回。”

    修泽望着阿七,“你怎会想到。。。。。。不,你也只是猜测罢了。”

    “是你告诉我的。”阿七微微笑着,“虽不是亲口说出,却能被我看穿。只因你对我,并没有防备。”

    “你从我这里,还能猜到些什么?”修泽的声音听来十分平静。

    阿七抬起头,迎着修泽的目光,答道:“还能猜到,你就是大公子,即便现在不是,终有那么一日,会是。”

    “这药只可温一遍,”只见修泽伸过手来,却是将她手中的定瓷盖盅探了一探,“快些喝了。”

    “其实,我也并未看穿你的心思,只不过,昨日瞧见这房中的壁龛里头,有只榆木匣子。”阿七小口抿着汤药,微微出神道,“我见过那匣子,亦曾见过匣内的剑。。。。。。见的倒也不是那剑,只是剑鞘一角。”

    修泽走回书案旁将药典轻轻合上,背对着阿七道:“过去十年中,我一直纠结于到底谁是它的主人。直到不久前,有一个人,她让我明白了,我的执着有多么可笑又无趣。”

    “哦,”阿七轻声道,“原来亓修泽,并不是个生来心性澹远的人。”

    “怎么,叫你失望了?”修泽回转身,就那么遥遥望着阿七,“在你眼中,我该是这样的人么?”

    阿七稍稍别开目光,“算不得失望,只不过有些意外,谁能料到不食人间烟火的亓公子,竟有解不开的心结?还有便是。。。。。。若仅凭一角剑鞘便可换得天子恩赦,一把剑,又能换来什么呢?”

    她说这话时,炉中炭火正旺,暖阁中融融有如春日——伴着何种样的人,亦会有何种样的心境,无论闹市抑或山林,修泽所在之处,仿佛都与尘世相隔;跟着他,每日都过得无比安逸,阿七总觉自己行止性情愈来愈像他,就好比眼下,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也只是恍惚,却波澜不起。

    “从未要将它示于人前。如今既然又想通了这件事,”修泽淡淡道,“它究竟能换些什么,更已与我无关。”

    “那为何还要留它,而不是将它毁了呢?”阿七兀自失神道,“在世人眼中,至少,它能换得赵衍半壁江山罢。。。。。。”

    修泽重又走近阿七,低头细细打量她的面色——两颊比在潼口时已红润许多——修泽开口道:“你说的不错,它能换来至少半壁江山,甚至决定天命去留,主宰人心向背——可惜却偏偏换不来我想要的。而之所以一直留它在身边,仅仅是追念故人罢了。”

    “你。。。。。。还是要把它交给旁人?那人会是谁?”

    “直至今日,”只见修泽静静说道:“我也还未想好。”

    临近年关。

    一大早,阿七独自坐在地屏后,膝上搁只簸箕,埋头分拣新收的川中红花——指间沾染的胭脂色叫人心生愉悦,阿七不由得便道:“来年再收了鲜红花,定要亲手浸些胭脂,送人也罢,自留着画画儿也好。”

    外间修泽并未接话——往常这个时辰,前院管事会将上一日制好的丸药送来与他过目——因这日迟迟不见人,阿七隔着屏风又随口问了句:“也该来了吧?”

    修泽闻言,搁下手中的笔,若有所思道:“今日是该来了。”说着起身走出房门。

    阿七也跟着出去,谁知刚掀开帘子,便被寒风吹得一个哆嗦——这才想起自己已多日不曾迈出这间暖阁。

    天色阴沉,眼看便要落雪。修泽抬头望向天际,不多时铅色云影之下现出一个灰点,继而渐飘渐近,却是一尾鹞鹰,正向这院落飞来——

    待它自空中盘旋而下,阿七才看出竟是雪隼。

    这厢阿七怔怔与雪隼对视的当口,修泽已解下隼爪上的铜管,取出内中一张薄笺简单看过,“若儿,”只听他开口说道,“今日启程去青城如何?”

    “去青城?”阿七回过神,心中有些迟疑,却又想不出因由。

    修泽便道:“你不是说想去青城?”

    “去是要去,只不必这样急。。。。。。信上写了什么?”

    “再不走,怕要迟了。”修泽缓缓道,“祁人借定北生变之机举兵南攻,先锋距此地已不过三百里,不日便会围困定洲城。”

    “定洲怎会轻易被困!”阿七终是想起定洲这个所在,倏然一惊,急道,“定北号称驻军十万,粮饷充足兵强马壮,为何听你说来却已岌岌可危?”

    修泽只淡淡扫她一眼,仍将铜管缚在隼爪上,一扬手,雪隼破空而去,片刻功夫便已隐入云影之中。

    阿七双目紧紧追着那雪隼,“祁人怎会发兵?衍祁分明刚刚才立下盟约,莫不是,莫不是燕初她——”

    心中瞬间涌起许多念头,原本已遗忘的,此刻竟重又记起,纷繁芜杂,一时间令她应接不暇,可偏偏又似遗漏了最紧要的人与事。

    “太子猝亡,东宫储妃如今已沦为阶下之囚。”修泽静静道出她想问而未问之事,“北祁正是以此藉口起兵。”

    阿七顾不得深想,喃喃道:“可还有那孩子,她与昳的孩子——”

    “那是姬家的血脉。”修泽道,“我不会坐视不救。”

    “为何是姬家。。。。。。”万万不曾想到修泽会说出这一番话,阿七脑中乱作一团,“京中离得这样远,你却都能知晓。。。。。。”

    “可知你每日进的药,最忌人受寒?”修泽边命她回房去,边道,“若还想听,我一一细说与你。”

    千头万绪,阿七已辨不清究竟该先问些什么,只呆呆听修泽道出一段似曾相识的旧人旧事。

    光阴暗转,眼前幻化出连天碧草与满目繁花,曾有人与她说起那首祁地的笳曲,只是终究未能讲完——钟情祁女的北衍茶商,竟是姬氏的族人,而两人亦正是赫连格侓的双亲——花开原上,人醉边城,可惜那曲子,到头来仍转作落寞悲音。

    “你要如何救她,如何救那孩子?”不知不觉人已蜷进修泽臂间,双目映着炉火,眸光却黯了又黯,“修泽,也许你并不知晓,只怕是任谁也救不得她。。。。。。她那种女子,活着一日,便定要达成所愿,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

    修泽低声道,“我不会救她,我只是——”

    “只是从她身边带走那孩子?”阿七竟笑了一笑,打断修泽的话,“带走他,让他长成与你、又或者与程远砚一样的人?”

    “她不会放过你,”迟了一刻,修泽方道,“我也只能如此。”

    “不会放过我?”阿七抬起头,满脸茫然,“为何会这样。。。。。。”

    “你只需知晓,”修泽并未答她,接着道,“如今不可再留在江北。中土将乱,唯有川中与濮南,可得偏安。川道难行,且能倚仗咏川侯;而濮水南岸的青城,随时可入海东去。”

    阿七更是不解,“究竟出了何事。。。。。。”

    “既然忘了,便不是什么值得记在心中的事。”修泽抬手抚过她的发,手指轻挡在她眼前,仿佛安抚一个孩子,语调舒缓而温柔,“与我一道去青城,这时节,慧山白梅开得正好。。。。。。”

    于是在睡梦中,她梦见漫山的白梅——千万朵梅花如落雪般在周身轻旋回转;隔着纷洒的花雪,她仿佛还梦见一个女子——薄如蝉翼的花瓣渐渐收拢,化作一袭霜白绸衣,落在那女子肩头。

    不知为何,虽只是个模糊的身影,阿七却知她是极美的女人——美到令阿七觉得,见过这女子,自己也无须再去青城。

    难言的苦涩涌上胸口——他定会动心罢?这世间怎会有不为这绝世姿容而动心的男人!更何况,他本就爱那些鲜妍娇弱的花朵与明丽柔媚的女子。

    生平头一次,想要自己生得更美些,能与面前这女子一样,有凝脂般的肌肤与如水的长发。

    只可惜,阿七终究没能看清她的容貌,也未能想起那男子是何人。

    汩汩的水声令她从迷梦中醒来,人已身在陵江之上。

    披上斗篷走出舱外——此时修泽正静立于船尾,遥望着渐去渐远的定洲城。

    江风吹得刺骨。阿七压低帽檐走近去,只听修泽先开口道:“别看这段江势平缓,再往前去便是江门。”

    “人说江门乃陵江第一险,”阿七接话道,“上通天门,下连鬼门——”说至此处,忽觉舟行水上,此语似有不祥之意,忙又改口,“更有一个典故,便是三生石。”

    修泽收回目光,转而看着阿七。

    “恰在定洲至江门之间,”阿七痴痴望着江面,“若一对男女乘舟而下,能有幸看见伫立在江心的三生石,那么这两人,便能许下前世、当下,与来生。”

    修泽拉她到身前,一面替她将斗篷系紧,一面说道:“可我并不信人有前世与来生。”

    “我亦不信。”阿七轻笑了笑,“今世若错过,便是错过了。。。。。。所以修泽,我不能同你一道去青城。”

    “午时船会停靠在江门。”修泽闻言松开两手,回转身背对着她说道,“若江心果然有那石头,你。。。。。。便随我去青城。”

    轻飘飘一句话,听来却又不容忤逆。

    阿七未再多说——只因她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许或那石头不过是个传闻——近了江门,粼粼江面之上除却些许浮冰,空茫茫再无旁物。

    阿七便在江门城外一处渡口上岸,原本还想与修泽作别,修泽却未再露面。

    身旁倒是多了一名修泽的侍从,那侍从亦不是旁人,正是阿七捡着二喵那日,在山中遇见的男子。

    两人各自骑了马,沿江岸往上游走回一段——阿七因向那人道:“今岁天旱,陵江江水也比往年低了许多,还以为一定能瞧见——看来那三生石,到底是世人杜撰的。”

    话音将落,却见那人忽而抬手指向江心,大声道:“嘿,还真是奇了,方才怎的没瞧见它?”

    阿七顺着他所指之处,果然望见孤零零一块江石伫立在水流正中,不禁愣了愣,继而失笑道:“正是呢——”忙又回头看了看,修泽的船行出未远,隐约还能瞧见船尾立着一人,也正遥遥望向江心。。。。。。

    岁末,丁酉,天现幻日,双日并出。

    上染重疾,储君病殁,朝臣分庭相争,京中既乱,陵江南北传闻四起——宣宗赵忱尚有子嗣流落靖南,借此由岍越义士拥立,非但栗阳诸路叛军悉数归附,摇身一变以王师自居,不少陵南世族亦有归顺之意。

    定北。中帐。

    入衍西不过几日光景,主座上的男子已是满眼杀戮之气,与旧时判若两人。

    “陵南贼寇本不足为惧,”帐中诸将散尽,独留下李继,进言道,“怪就怪在恰逢天时——幻日乃易主之象,着实蛊惑人心。”

    “易主之象,笑话!”暄冷笑道:“若不是陵南世家早有异心,凭它什么天时!”

    “殿下既是身在定北,”李继不愠不火道,“索性先也不必分神陵南的事,朝中自有人理会。”

    暄还未接话,却见齐儿自屏后送上茶来,笑向暄道:“暂不理会陵南,日后勤王也罢,讨逆也罢,都不及先过了眼前这一关——王爷如今已是分身乏力,齐儿不妨替先生直说了吧!”口中说着,双眼与他的目光轻轻一接,即刻别向一旁,又道:“夜深了,天明再瞧吧。”

    李继揖手告退。

    齐儿便上前收起铺在案头的羊皮舆图,“其实也不必再瞧,这几日连我都看烦了,你早该熟记于心了——”

    不见暄答话,齐儿向他身边坐下,“说多少回你才肯信——成事终须天助,就好比盛世自有风调雨顺,乱世则多四时错行。”

    暄端起茶盏,“你的话不无道理,只不过,颠倒了因果。”

    “我不与你争,你迟早会明白。”齐儿笑道,“你呀,同颢哥哥一样,从不知畏天,又何来悯人?”

    暄手上微微一顿,“你该有两位兄长,为何只听你说起一个?”

    齐儿怔了怔,“你怎知我有两个兄长。。。。。。另一个么,他的性情与你无半分相像之处,顶顶无趣的一个人,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