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卿相着白衣(2)
双目渐渐濡湿,却不愿让暄瞧出自己忧心远在影川渡的苏岑——阿七低低说道:“那匹白马,虽远不及踏雪飞霜,却也跟随我多时。若有机缘,还请殿下替我向那齐姑娘讨回吧。” 听她如此说,暄不禁想起那日她在望雀楼醉酒后的一番言语—— 她曾偶遇齐儿,过后却不曾多问一句。 将元翀母子接入西府,她亦未置一词。 暄怎会不知,她绝非恭顺如水温婉无争的女子。一世一双人,举案到白头——他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求? 而他,却不能允诺。 。。。。。。暄微微笑着,唤她道:“来——”说着探出手臂,邀她共乘一骑,全然无顾旁人心作何想。 阿七亦笑着伸出手去,向暄摊开的掌心啪的一击,不待暄抓住自己,便夹马而出。 暄所言非虚,飞霜果然是极难一见的良马——步履轻灵,迅疾如风。而场中皆好马之人,很快便有人识出这银面少年所骑的白斑青马,竟是咏川侯的飞霜。飞霜声名在外,桀骜难驯,人称非其主不可驾驭——众人皆是惊异不已。 不多时慕南罂亦在场边驻下马来,乌金假面亦遮掩不住沉郁面色——指着那少年冷声问随侍道:“那是何人?” 可巧赵瑭行至近处,此时便驻了马,向场中回望一眼,笑对慕南罂道:“瞧着倒有几分眼熟。似是宸王爷的人——身手也还不俗。”慕南罂不言,却神色愈沉。随侍立时会意,即刻掉转马头向场中那银面少年奔去。 却说阿七驾着飞霜一路疾驰,心中好不畅快,迎面却见一名男子策马飞奔而至,竟似要拦下自己。 阿七性子一起,丝毫不曾犹豫,只轻扯缰绳,将将与那男子别开半尺有余,紧擦着对方马腹疾奔而出——惊得男子身下白马一声长嘶。好在那男子久历沙场,所骑白马亦是身经百战的战马,如此方未乱了手脚。待他好容易稳下白马,不禁火冒三丈,一面扯下假面破口大骂,一面回身急追。 阿七本欲慢慢驻下马,却听身后那人一路叫骂着追将过来,惹得场内众人纷纷侧目——心中又笑又恼,亦不肯再停顿,反倒将马鞭向飞霜臀上猛抽一记。飞霜吃痛,更是狂奔不止,将那男子遥遥抛下。 由着阿七在场中惹事生非,暄笑眼瞧了好一会儿,竟自寻了一处围帐,命人置下几案茶果,施施然只管走去坐下饮茶。 不多时帐中进来一名男子,却是将自衍西被召回京中的潘简容。简容亦向案前坐下,将一副赤金鬼面摘了向案上一丢,笑对赵暄道:“这才放出去多大会儿?果然是个不省心的!稍后更有好的瞧了,倒也有趣!” 周进侍立一旁,便有些按捺不住,小声提醒道:“公子竟用鞭子抽马。。。。。。若叫慕将军瞧见,只怕是。。。。。。” 明知周进所言不差,暄却轻笑不应,只抬手亲替简容斟了一盏茶,“一路辛苦,有劳贤弟。” 简容双手接过,又笑道:“你将此事瞒的滴水不漏,倒害我将回京便被母亲一顿好训!这苏七娘究竟是何人?莫不正是你自东宫抢来的男宠?外头都说你与储君为着一个不辨男女的孪儿撕破了颜面——若不是雩襄尚在洗砚阁,更有的传了!如此想来,卞四与孙又京大打出手争抢戏子,倒不值一提,不愧是自小跟你的人!” “南边传回消息,”暄笑着将简容打断,“诸事倒还稳妥。卞四只说有些私事,尚需耽搁些时日。况且返程之时,恐战乱仍难平定,更须由海路北来,你离去之时,想是与他不得见了。” “正是此话。”简容敛了笑,“衍西亦是边关吃紧,叶都统半月前已向沐阳请援。我父命人将急奏送至京中,尚不知圣上如何决断。至于栗阳战事,只怕你那‘内兄’,此番竟是。。。。。。” “算来战报这一两日便可到了,”暄静静说道,“此时忧心亦是无用。”正说着,却见帐后隐约一个身影向内张望。周进走去问询,进来的竟是一名红衣内监。 暄只当沐阳公主遣人来寻幼箴与景荣,不想此人却上前来,口呼“千岁”向暄行礼。 暄道了声“免”。那内监直起身,将眼瞄了瞄四周。 简容便与周进稍作回避。 那内监此时方凑至赵暄近旁,细声道:“熙和宫司徒女史命奴婢来此,有几句要紧话交代殿下。” 暄微一点头,那内监又上前一步,附在暄耳边低语几句,继而仍由帐后匆匆离去。 简容回了帐中,却见暄立在案前,面色阴沉。 简容便低声问道:“可是我母亲?不然。。。。。。便是司徒文琪?”说至此处心中竟隐生不安,索性追问道,“今日太后亦在,里头。。。。。。莫不是已给咱们赐了婚吧?” 一语未落,暄扬手便将茶盏恨恨掷在地下。 简容见状,颇有几分哭笑不得:“若叫我母亲瞧见,必得说你同你父王当年一模一样——当年先帝在围场之中赐下婚事,宁王爷闻讯先便摔了茶盏——”见暄微微一怔,简容又道:“过后如何?宣仁宫前跪了三日三夜,还不是跪晕了叫人抬了回去乖乖完婚?” 暄颓然坐下,一时竟无言以对。 回头却说那慕南罂,此时遥遥听得白马嘶鸣,抬目又见那阿七一路打马飞驰,而自己的随侍已被飞霜愈抛愈远,偏偏忠平侯赵瑭又在旁摇头轻笑:“这飞霜,想必慕将军平素亦舍不得拿马鞭抽吧?” 一语正中慕南罂的心思——飞霜虽性烈,却惟独在他面前甚是乖顺;沙场上此马随主人出生入死,竟似心有灵犀,全然无需鞭辔驱使;恰如苏岑珍视那白蹄栗马踏雪,慕南罂对飞霜亦极为爱惜——此刻口中虽不言语,心内却已渐生怒意,又何须忠平侯在旁煽风点火?当下掣马而出,直奔阿七而去。 此刻阿七见方才那男子未再追赶,正满心得意,忽又瞥见一匹红鬃桃花马自不远处一晃而过——马背上的男子身量不高,正与几名身形健硕的褐发西炎人纵马相逐。 即便男子戴了假面,阿七却识得他的桃花马——上陵围猎,自己险些被这桃花马的主人一箭射死!所谓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眉梢一挑,暗道“今日来得齐全”,便将手伸向怀中,摸出自青宫之时便不曾离身的柘木弹弓;一时偏又寻不着适宜的弹丸,好在忆起腰间荷包里装了些昨日吃剩的八仙果儿,想来还是那小女娃宥君为示亲厚,巴巴的送来与自己的——取一块出来,又怕力道大了将人打出个好歹,索性丢进口中嚼了嚼,黏黏糊糊吐在掌心团成硕大一枚八仙果团子—— 两指捏了捏也还瓷实,便趁着那伙人走马架鹰的一番混乱阵仗,悄没声息的瞄准了桃花马背上的少年——少年望去正意气风发,肩上立了一尾圣上御赐的海东雪隼,马后又是几条皮毛乌亮的高头大犬——阿七唇角轻轻一勾,照着对方后脑便射了出去。 谁料原本随主人颠簸,羽翅半开半拢的雪隼,竟十分警觉。弹丸未至,雪隼忽而腾空而起——肖承严侧脸一望,却听“叭”的一记闷响,原本射向脑后的八仙果团子,不偏不倚,正中眼眶,不禁惨呼一声。 不意生此变数,阿七心下一凉——但见那黑黑黄黄的一团在对方脸上四溅开来,倒有大半糊在左颊,好在不曾伤了他的左目。 待肖承严与周遭几人回过神,少不得一阵纷乱,几条大犬更是上蹿下跳凑趣般狂吠不止。 而此刻飞霜片刻不曾停顿——阿七悄将弹弓收回怀中,正欲趁乱溜走,却见对面又是一名身骑白马的男子,遥遥拦住了去路。 帐中简容仍絮絮与暄开解,却听暄冷声道:“若旨意下来,单只是赐婚,索性便娶个世家女,又有何妨!谁知太后竟有意将她许配给慕南罂!”言语间颇带了几分恼意,“如此缩手畏脚,大费周章,原本不过为着一个‘名正言顺’。若天不遂我意,倒不如——”一面说着,眸色一沉,竟要起身而出。 简容只当他按捺不住,此刻便要往后山面见太后,忙上前欲将他拦住,“此事尚未定下,不妨从长计议——” 暄恍若未闻,双目望向帐外,脚下片刻未作停顿—— 此时阿七将那人遥遥望着,只见他执辔峙立,气度沉静,却又迫人于无形,而泛着寒光的乌金链甲之下,乃是一袭水红衫袍——暗自犹豫是否掉转马头,对方已先一步抢身上前,阿七当下勒马急停,随即原地一个兜转作势要遁。 身后那男子顷刻间便奔上前来,两指搭唇短短一声轻哨,阿七心道不好,不及惊呼出声,疾驰的飞霜四蹄一撑,已稳稳顿在原处——阿七猝不及防,手中失力,直直自马背上被抛了出去。 这一摔必是极不轻快,阿七在半空中暗暗叫苦,却觉臂间被人猛的向后一扯,又听肩臂处咯咯两声轻响,竟被那慕南罂将长鞭卷住左臂,硬生生拽了回去。 落地时惊魂未定,肩头已传来阵阵剧痛,料想必是被那长鞭扯的肩骨脱出——阿七痛的咬牙,待要自行正骨,慕南罂却探过身,抓住她的手臂一抬一拧,已然将那脱出的骨节正回原位。 虽疼痛立减,阿七仍恨的尖叫一声。对方却冷冷将她的手臂丢开,丝毫不再理会,一手牵了飞霜,骑了白马径自离去。 明知暄就在不远处,阿七哪里还肯吃亏,心中气急败坏,顾不得旁的,俯身向地下摸起两枚石子,不假思索便向远去的慕南罂接连射去。因见他身穿锁甲,便只射马——先一枚射在马臀,将白马惊的仰颈长嘶,即刻又一枚射在白马前膝,便见那马前蹄一软,轰然跌跪在地下! 尚不及看那慕南罂如何摔个四脚朝天七荤八素,余光却瞥见身后几人打马而来——不慌不忙回转过身,将手中弹弓向怀内一揣,唇边一丝浅笑甚是无辜,“想来慕将军亦是骑术了得,那马怎就无缘无故失了前蹄?着实令人费解!” 而不远处众人仍围着怒不可遏的肖家幼子手忙脚乱,有热闹素来不肯落下的晅与幼箴两个,闻讯亦急急赶来围观,几名红衣内监口中迭声高喊“殿下在此,速速让开!”替这对半惊半喜的兄妹俩开道,又听人群中有人扬声怒斥:“哪里来的狂徒,竟敢暗伤肖家公子!”——一时间真是喧喧嚷嚷好不热闹。 见暄只是冷眼将自己睨着,阿七便讪笑着往那边眺了一眺,又故作讶然道:“咦,那一处又出了何事?” 此时却是简容在旁,似笑非笑道:“方才小公子可曾伤着不曾?” 阿七心知他们将先前一幕瞧的分明,便也先不理会简容,只擎了左臂,又卷起半截袖管凑在赵暄眼前——其上倒有几条被长鞭勒出的血痕——口中道:“痛得很!痛得很!” 简容便一本正经道:“小公子太过性急,但凡稍等片刻,便可与在下一起,瞧着你家王爷如何为你出这口恶气了!” 阿七闻言一怔,细想自己倒从未见过暄与旁人怒目相向起过争执,即便当日在祁地,呼延乌末的月眼凌面劈下,亦只是苏岑替他挡开——虽明知简容所言必不是暄与那慕南罂大打出手,阿七却没由来的呆呆问道:“你可擅长什么兵刃么?” 暄唇角一抽,旋即却又正了脸色。阿七便见他向着不远处,淡然笑道:“慕将军。” 隔了乌金假面,阿七亦能想到对方冷如冰坨一般的脸孔——而慕南罂身后那黑红脸面络腮浓须的戎装随侍更是来势汹汹。 阿七被暄挡在身后,听他向慕南罂轻笑道:“我的人得罪了将军,将军亦出手伤了我的人,万幸皆无大碍,不如就此揭过如何?” 慕南罂尚未接话,那戎装随侍已愤愤然上前,抱拳道:“王爷判的不公!王爷家的下人,如何能与侯爷相提并论!” 却说阿七见那慕南罂从头到脚甚是清爽,全然不似自己先时想的那般狼狈,不觉又心生不甘,便躲在暄身后闲闲说道:“身为王侯又如何?今日这马场之上,本就以技取胜,无分尊卑——不提便罢,若要提时,依衍制,郡王授金册金宝,下亲王一等,公侯大臣单膝拜谒,无敢钧礼——二位先跪下与宸王千岁行礼吧!” 一语既出,只听简容在旁哈哈大笑,连声道:“有趣,果然有趣!” 那随侍一时吃瘪,又见宸王与咏川侯皆是沉着脸面不置可否,正自无所适从——咏川侯已抬手撩起袍摆——少不得随之单膝跪下参拜。 将跪未跪,暄探手适时将慕南罂拦下,口中笑道:“将军无须多礼!将军若要拜我,我这侍从稍后岂不亦要参拜将军?可惜我只允她跪天地、君上、高堂,跪不得将军——” 。。。。。。数着湖畔游廊上新漆的朱红卍字,磨磨蹭蹭回了昙英园,心下犹自念着临别时潘简容那一番状似无心之语——咏川侯此人,尝有言官参其拥兵自重,骄横孤高,目无尊上,而衍帝却丝毫不以为忤。 思及此处,阿七不禁冷冷一笑——想这慕南罂,确是一个聪明人——重兵在握,若再体上恤下,贤名远播,岂不更易招惹君主猜忌? 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肩骨,轻提裙摆迈进内院——院中却是静悄悄的没个声息。正自讶异,便见晨间那侍女立在厅外,倒似候了自己多时。 阿七上前去,道:“姑姑可是在等我么?” 那侍女面上亦无甚神情,只向阿七道:“肖娘娘请隋府几位姑娘往绵枫苑去,唯独苏姑娘不在。娘娘吩咐,一见着姑娘,便请姑娘前去。” 阿七心道那肖妃望去和颜悦色,并不似沐阳公主、任妃那般咄咄逼人,绵里藏针,一时未再多想,随那侍女去了。 行至绵枫苑,落车处亦不在正门。一名红衣内监引了阿七打角门进了园子,不多远便是红叶掩映下的一处敞阔花厅——透过层层枝叶,正午的日头仍耀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直待进来厅门,方看清地下齐齐跪了三个女子,竟是安君姐妹三人。 稍远处坐了任肖二妃,又有姚氏母女并一个年岁极轻的宫装女子——见那姚氏含泪带怒,地下安君宜君强作镇定,而宥君已抽抽搭搭泣不成声,阿七立时便猜着七八分。 上前福下身去请安,不待对方发问,阿七先开口道:“不知隋家姐妹犯了何事,惹得公主殿下与诸位娘娘动怒?莫不是为着肖家公子么?” “幼弟承严在马场遭人暗伤,”接话的年轻女子正是肖柔,肖柔得了肖妃示意,冷冷道,“苏姑娘可知此间实情么?” 却说那肖瓒先有一子早夭,近天命之年方再得嫡子肖承严。肖家上下无不将其视若宝珍,宠溺无比。 方才在马场,阿七眼见着那肖承严在人群之内破口大骂甚是精神,太医赶至之时,潘简容亦亲上前去细瞧了,除却左颊微肿,并无大碍——必是那太医小题大做,竟查出弹丸乃是八仙果,如此顺藤摸瓜,加之昙英园侍女密报,未费多少气力,便寻至宥君身上。 阿七即刻解下腰间荷包,呈上去坦然答道:“肖家公子正是民女不慎用这八仙果所伤,绝非有意,隋家姐妹亦毫不知情。” 见肖妃仍是不语,肖柔一面安抚母亲姚氏,冷声又道:“已伤幼弟,又何来无心?” 阿七便道:“民女原欲打一只斑雀,不慎失了手,确是无心。” 此时只听任妃“咯咯”一阵娇笑,瞧也不瞧阿七,只向身旁肖妃道:“肖jiejie,这便是了。晨间昙英园还有人来回,说里头住着的姑娘竟伤了园中的金翅,jiejie还不肯信——如今岂不都对上了?”说着便掷下一只雪青绣囊。 阿七怔怔拾起,却是自己晨间砸鸟雀丢的那只。又听那任妃笑道:“肖jiejie最是菩萨心肠,此事不妨由meimei做主——如今这些人既是都在园中住着,也合该照着宫中的规矩,数罪并罚,往涌泉边儿上跪半日去吧。” 孝敏皇后素喜金翅,碧芷园中金翅无人敢伤,只将精饲饲之,故而只只体肥脑圆且毫不惧人——阿七如何知晓这不可伤金翅的缘由,更不知“涌泉”却是一眼深井,井边遍铺碎石,园内犯了错的宫人,多被罚至此处跪着——莫说几个时辰,只消一炷香功夫双膝便剧痛难忍,若当真半日跪下来,必是行不得路,须得使人拖走了。 两名内监即刻上前欲将阿七带走,便听花厅外一阵嘈杂人声,却是宸王赵暄与潘简容。 暄走近了方将手中马鞭与假面随意掷给身后跟着的内侍,闲闲向厅中施礼。众宫妇又纷纷还礼,姚氏母女并安君等人将行跪拜,暄照例道“免”,亦不顾众人满目讶然,就近扶起阿七,笑向肖妃道:“此来却是将将得了南边的音信,另有苏隋二位将军家书送至。隋夫人有意将几位小姐接回府中。若有得罪之处——” 任妃并未着恼,只笑将暄打断,“见着王爷倒叫我想起一事——六月间圣上请宁亲王与众位公侯将军们鉴鹰那回,随驾而行的,单只舒meimei一人吧?” 阿七此时方知任妃身侧那名年轻女子,却是衍帝新近宠幸的宫人,仲秋之时将进了嫔位。 众人正不知所以,只听任妃又道:“听闻那日舒meimei歇在昙英园,却因园中侍女服侍的不妥,将十二名侍女悉数换过,可有此事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舒嫔终是忍不住轻笑道:“任jiejie说的,我倒不明白了。” 任妃便笑着拉起舒嫔的手,道:“我向来口快,meimei也不必多心——我的意思么,是冷眼瞧去,这新换的侍女里头,亦有不妥呢!明知这些外头来的公侯小姐们不知园中的规矩,事先不早些规诫,事后反倒落井下石——” 话音未落,先时那拾了雪青绣囊的侍女,已白了脸色跪在地下。 纵有一颗百转玲珑心,亦深知其间利害,阿七偏偏却无意于这些女子间的阴损算计——此刻直听得云山雾罩,心中又惦念着苏岑传回的音信,早就不胜其烦焦躁难安,恨不得立时便回隋府去,哪里还顾得上与这些女人指东击西七拐八绕? 暄自是知晓阿七的心思,当下淡然道:“苏家姑娘既是无心之失,便也无需再罚——外头车轿已备,未免隋夫人心中挂念,诸位小姐起行吧。” 见任妃等人未再拦阻,诸女便纷纷道辞起身。阿七歉然挽起宥君,却听那任妃仍在身后笑向众人道:“怪道弥大人前些时日曾说,昙英园未栽梧桐,却是引凤之地。寻常人家的女儿住着,本就命浅福薄,怕不更伤了阴骘?”声音不大不小,本意说与谁听,不言自明。 旁人如何接话,阿七已听不分明,又见暄亦无心多听,便也宽下心来随他出了绵枫苑。 虽于礼不合,却也知此番得了宸王相助方得脱身,安君宜君亦不再虚辞,含羞拜过,由婢女扶着先行上了暄备好的马车。 阿七稍稍落在后头一步,回身悄问道:“苏将军果真命人捎了信儿来?那边战事如何了?” “方才不过是随口托词,”暄斜斜睨她一眼,“你倒也信!即便是捎,亦不是捎与你的,还是收了心吧!” 阿七面上一跌,人前又不得与他计较,将手一摔,恨恨的登车去了。半途中偷眼再向外瞧时,随行护卫皆是宸王府的人,打头的便是周进,却早不见了暄的影子——一想到他必是仍在碧芷园,心竟似空落落的没个安放处,倒有些暗悔今日不该在秋坪围场上由着性子胡闹,直闹得人仰马翻,旁人吃了亏,自己也未得好处,又险些连累安君姐妹受罚。此时车中并非独她一人,还有一个犹自红着眼圈儿心绪低落的宥君——如若不然,早已长吁短叹一番了。 暄打点的周全,先前将她几人的妆奁衣饰皆已命人归整好了各自随车带着——阿七犹犹豫豫正不知该如何劝慰,便开了自己的首饰匣子,捡出前日肖妃赐的紫金簪,向宥君讪然笑道:“瞧你那日看着喜欢,便替你拣了来,你拿去吧——” 宥君今岁冬月里才得笄礼,故而肖妃赏下器物之时,只好拣了一对赤金手铃。宥君尚是孩童心性,喜欢那簪子,却是看中了簪头上极小一只捧桃猴儿——阿七见她手指绞着帕子还不肯接,便丢在她手里哄她道:“你不是喜欢那猴儿?等你过了笄礼,再央你母亲去买,怕也寻不着一式一样的了。” 宥君呆呆一笑,方收下。开了妆匣放好,又执意要阿七在内中拣一样。阿七本就不好这些,在她看来钗环珠玉哪及银票逃命时揣着便宜?此时随意翻拣着宥君的匣子,眼中却跟那当铺的伙计一般,打量这个赤金带链锁头可换多少,估算那只镶宝如意坠子能值几金——冷不丁回过神来倒将自己唬了一跳——先时在外奔波便也罢了,怎的如今还琢磨这个? 掩饰着方才的失神,阿七自那一堆小女娃的金锁金铃里头,倒翻出一只玉扳指,拈起一瞧,其上弓弦磨痕犹在——推脱不过,便向宥君笑道:“你怎会有这个?” 宥君却忙忙的将那扳指要了回来,“这是大哥哥送与我的,匣子里收了好些年,那时家中惜嫂嫂还未来呢——苏jiejie另拣别的,唯独这个不行。” 阿七便知是祈君送与她的,笑道:“虽未谋面,却三不五时听你提起——几个姊妹里头,他必是对你最好吧。” 宥君先是一扫忧色,“那是自然。”转而却又闷闷道,“可惜,他对我好,陪我顽时,我还小呢。等我大些,他便搬至外院去了,被爹爹日日关在书房,不怎么往里头来。那时子岸哥哥亦不在我家住着,除非他来,祈哥哥才得出来瞧瞧我。”
阿七暗笑这隋远行伍出身,当年却非逼得长子弃武习文——一面想着,又笑向宥君道:“也倒好了。你那子岸哥哥不是时常来么?你兄长便也可时常瞧你了。” “不好——”却见宥君摇头道,“子岸哥哥成日板着一张脸,每回见着我,必要问又识了几个字,女红可有进益——” 阿七不禁失笑——这小女娃口中说的,竟是那眼带桃花的纨绔苏大少么?好容易忍了笑,“竟这样讨嫌?必是装出来唬你的——如若不然,你哥哥怎的不厌弃他!” 宥君亦笑,“他二人虽年岁相当,祈哥哥自小骑马射猎,却皆是子岸哥哥教的,怎会厌弃他?”想了想又一掩唇,悄笑道,“听嬷嬷们说,便是新嫂进门那日,祈哥哥伤了手腕拉不得弓,阿祉又太小,下轿前的三支红箭,还是子岸哥哥代为祈哥哥引弓呢——” 阿七在脑中将那情景描摹一番,亦跟着宥君会心而笑,笑着笑着,却又渐次生出些涩意,滞在胸口不得排遣——此时只觉马车猛的一晃,便见宥君“呀”的一声向前跌去,阿七探臂将她一把兜在身前,又眼明手快接住了险些自宥君手中跌落的扳指。 还未坐正,宥君便急着捧在手上看。阿七道:“莫担心,并不曾摔着。” 宥君虽明知不曾掉落,却仍是细细瞧了一回,忽而带了一丝哭腔,道:“jiejie你看,好端端的,怎么裂了。。。。。。” 阿七原是悄将车帘掀起,瞧外头究竟出了何事,却只望见三两骑人马疾驰而来,又绝尘而去——皇家行宫,见了郡王的车马,非但丝毫不让,连停顿亦不曾停顿,莫非——竟是南来的战报?胸口一紧,又听宥君在旁唤她,阿七便有些心不在焉,回过身随口敷衍道:“必是许久未戴,玉石不得滋养,有些干裂罢了。” 宥君却不信,将那扳指捧了来与阿七看,口中又絮絮道:“栗阳久无音讯,前两日母亲还念叨今秋园中花木落叶比往岁都早,若再叫她瞧见这个,必又要忧心了。。。。。。” 阿七将眼一瞧,亦觉那细细一线纹路有些刺目——心知隋夫人笃信神佛,平素又最忌这些所谓不祥之徵——当下却也只得好言安抚道:“人若有吉凶事,又岂在这区区木石之中?你也知你母亲忧心,此事更不宜叫她知道。回去亦不必与你jiejie们声张。”口中虽如此说着,一颗心却再难静下。 及至回了隋府,先与安君等人往后宅隋远之母处问安。隋夫人温氏亦在婆母榻前。此时众人见过,又将宫中诸位娘娘并长公主所赐之物一一呈了来与隋太君、祈君之妻等人看过,四女在老夫人膝下说笑一回,只道诸位殿下娘娘皆是恭良恤下,险被任妃责罚一事则闭口不提。 祈君之妻左氏媛惜,去岁嫁入隋家,为人谦顺,性情亦十分开朗,与祈君情意甚笃,如今已是六甲之身。隋府之中,阿七倒与左氏十分契合,此刻见她身子沉重,却仍含笑在旁陪坐,心中更是细细密密的有些酸楚。一时间用过晚膳,众人散了,阿七便悄悄走慢些,半道折回,带了随自己入了隋府的篆儿,往左氏房中去。 篆儿亦是几日不见阿七,此时四下无人,话不觉便多了些,因说起碧芷园中的事,篆儿便道:“姑娘远在碧芷园,这几日宿在昙英,连这宅中的人,都听闻了呢!” “那园中宅院多得是,即便比别处景致略好些,”阿七随口道,“亦不过是个寻常院子,有何好嚼舌的?” 篆儿便忍不住又道:“姑娘身在碧芷园,怎还不及婢子消息通灵?姑娘去的头一日,便有人回来说了。这两日京中不知为何便传开了,皆道昙英园是栖凤之处——”一面说着,又打量阿七仍是意兴阑珊,丝毫不曾入心,便扫了兴头,呐呐的不肯再说。 篆儿直跟着阿七走出一段,方见阿七似是将将回过神,向自己笑道:“蠢材!休听外头那些风言乱语——当日我们四个皆住在里头,依着他们的话,倒要出四只凤凰么?” 往日篆儿偶听赵暄笑骂阿七蠢材,倒似亲昵之语,此时见阿七亦如此说自己,不禁偷偷一乐,嘴上却小声嘀咕:“就当说个笑话儿与姑娘听,倒说婢子蠢,出便只出一只,谁说要出四只呢。。。。。。” 阿七却未再留意篆儿,只瞧见同来隋府的小环,正自廊上急急走了来。 阿七因问她何事,小环便将阿七引至背人处,悄声回道:“殿下将遣了人来,只说今日姑娘出园不久,过午便得了南边儿的音信,苏将军已在返京途中,再有三两日功夫便可得见了,先叫姑娘切莫声张——” 阿七又惊又喜,忙问道:“苏将军可好?战事竟了结了么?” 小环却无半分喜色,低声答道:“殿下说战事未结,苏将军此番乃是奉诏归返,姑娘不必挂心。只有一事,苏将军他。。。。。。是扶了隋大公子的灵。。。。。。” 夜风乍起,阿七只觉臂上爆起一层栗米,听那小环又道:“殿下怕瞒着姑娘,倒更叫姑娘忧心,索性都说解明白了。。。。。。既是急诏,原该快马加鞭日夜兼行,苏将军却执意扶灵北上,难免略略耽搁些行程,将来面圣之时少不得要受些责罚,姑娘也无需多虑。” 夜色中却听阿七喃喃低语:“。。。。。。抗旨扶柩而归。。。。。。单只是因了他与隋家公子情意深厚么?” 。。。。。。江南暮秋,山中依旧木犀飘香。花树下半壶淡酒,一副残棋。石几旁人已微醺,正将折扇点着半空,口中低念,“繁花一径开,清溪绕石来。鵹黄鸣碧树,误入神仙宅。。。。。。” 念毕,便听身旁侍立的小厮一拍大腿,道:“好诗好诗!果然好诗!四公子如今出口成章字字珠玑,竟该寻一副笔墨誊下来,只可惜这荒山野岭的不好寻哇——” 话音儿未落,一只竹酒杯已丢了过来——只见那人笑骂一声,又抬手指了对面刻着几句题诗的山壁:“好你个栓儿!这歪诗,也敢按在你允四爷头上?” 那小厮金栓儿一面闪身躲了,一面嬉笑道:“是是,其实小的刚也觉得有些歪呢!”说着见卞四又执壶要饮,赶忙上前按住,“您这诗也吟了,酒也喝了,棋也自个儿跟自个儿下了,合着也该早些下山了吧?” 卞四充耳不闻,栓儿苦了脸又劝:“再要晚,轿夫可都困乏的走不动道了——” “走不动道?正好。索性不必下山,留在此处吧!”卞四脚下略有些蹒跚,走至这山间断崖前,却见弯月隐在云间,而脚下深谷之中,濮江玉带般静静东去,汇入陵水——怀揣着几分酒意,心上好似蒙了一层薄雾,眼前景致亦如梦一般不真,说出的话,也不复往日的清明——“何妨长留此处。。。。。。你允四奶奶那戏文如何唱来?”一面笑叹,又将折扇在掌中轻击着拍子,唱道:“此处乃是神仙宅,与卿蟠桃伴长生。七分月色三分酒,千年花果千年人。。。。。。” 栓儿打量自家少爷,既似醉,又不似醉,心下掂量着再劝:“您这可是顽话不是?此处再好,寻常也住不得人呐!咱们上山时走了那么久,除了上回绮姑娘去送药的破姑子庙,别处哪还瞧见有人烟?再说了,既已办完了差,即便王爷不催您,四奶奶怕也早等得急了——您口里说得轻巧,这会儿真要留下,咱家四奶奶可该怎么办呢!” “是啊。。。。。。我这会儿若留下,”卞四茫然一笑,“笙儿可该怎么办呢。。。。。。” 心中似酸似苦似涩,哪还辨得明白? 此时山风转急,卞四临涧而立,被冷风激得一阵咳嗽。 栓儿见状不禁在旁小声抱怨道:“不是小的说您,来时咱们便该往那姑子庙里略驻驻脚,与姑子们些香火钱,向她们讨捆干柴,您偏不肯——这下可好,见天儿下雨,遍寻不着干柴,树枝点起来烟倒比火大!您若不嫌烟大,小的还是去生堆火吧?” 卞四听着,心思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好容易才寻至此处,与她隔着许或不过一扇庙门,却终是不敢再向前多迈一步。 不见又如何,见又如何! 陈书禾不可,苏岑亦不可,难道自己便可将她救出这苦海? 此生若佛能度她,是她的造化,亦是他的造化。 。。。。。。卞四静立许久,撩起衫袍,解下内中系着的白玉鲽佩,想了想终不忍丢下山涧,可巧崖边一株月桂,树身恰有一眼深洞,便要俯身将那玉丢进洞中。 栓儿眼尖,扑上前拦阻道:“公子这又是作何?当初您花了恁多银钱又绞尽心思才收了来——” 卞四却颓然一笑,“玉者,遇也。此生既无缘遇,绞尽心思亦枉然,留它有何用?且待来世吧——” 栓儿早瞧出卞四今日不同以往,不敢再劝,眼见着玉坠被投进黑漆漆的树洞,连有无声响也未听真。 想他卞四,精明一世,彷徨亦不过一时——只见卞四直起身,轻笑着吩咐栓儿道:“趁着月色尚好,速速下山吧!” 此时金栓儿还怔怔瞅着那树洞,不觉又滴下两滴泪来,听卞四叫他,先也不急着去喊轿夫,竟忙忙的抢上前去跪地下磕了俩头,起身时又将衣袖抹了把鼻涕。 卞四将扇子指了他笑骂:“好个没出息的,知道是什么也拜?还哭些什么?” 栓儿便嘿嘿笑着拍马道:“跟了公子这么些年,脑瓜子原先即便是一团子浆,现如今也和清水似的明白了。这树洞里头,从此便算是公子了结的一个念想儿。公子这一世是成大事的人,日后小的还要风风光光跟着公子衣锦还乡。公子今日的念想儿,小的多磕几个头,又有何妨!” 见卞四只是一笑,栓儿又道:“方才公子可真是将小的唬住了,往后可不敢再吓小的!” 卞四笑叹一声:“这么久也不见长进,说你多少回?切不可将那如意算盘拨得太响!方才也未必全是唬你,许或真有这么一日,能卸去满身尘污,寻个僻静处做个布衣闲人,那才是造化。” 栓儿便笑道:“小的明白。凡事不可算得太满,皆要留个余地。只是公子这样的人,用那些粗人们的话说,与宸王爷那是一处落生,比亲兄弟还亲!待到那盛世,公子想卸去富贵功名,怕您那兄弟也不能准,即便是准了,必也还离不了您!到那时,您分明便是那戏文里头说的。。。。。。说的。。。。。。”栓儿一时忆不起,好生想了一回,方一拍脑门儿道,“布衣卿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