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祸起青宫(2)
“何人?”此时酒意渐浓,借着酒意,苏岑索性半真半假,敛眉笑道,“一个女人罢了——” 此语一出,只想放声大笑,好好清一清积在胸口的浊气——不错,无非一个女人罢了!想他苏岑,取次花丛,恣意无忧,何苦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纠结至此? “女人?”书禾看似揶揄,实则另有深意,“如今贤弟竟同宸王爷一般——浪子回头了么?眼看围猎将至,你二人反倒敛了往日心性,实属难得。” 苏岑道:“围猎与小弟何干?家姐在陵溪早替小弟定下一门亲事。”说到此处,胸中难免郁郁,将眼望向池心,水中芙蕖半开半拢——却听书禾淡淡又道:“这女人,莫不正是未来的宸王妃?” 苏岑顿觉心头一空,一时竟道不出是个什么滋味,百般寂寥陈滓一般自心底泛起,懒怠多言,只淡淡敷衍道:“陈兄素来察微辨末,小弟着实佩服。” 书禾心中已有分寸,轻摇折扇,对苏岑说道:“若我料得不错,这女子此时恰在宸王府中吧?孤身一人北上祁地,说来也算有些胆识。” 苏岑微怔,手中却将石桌上七横八竖的酒壶翻捡一遍,遍寻无果,当着书禾又不便发作,唯有悻悻作罢。 书禾将眼望向苏岑,面上淡笑已然尽敛,“若这女子安心作她的宸王妃,倒也罢了;怕只怕,她意不在此。” 苏岑微微变了脸色:“陈兄此言何意?小弟听不明白。” 书禾言语清冷:“终归劝不动你,只望贤弟好自为之,莫要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薄情女子,误了前程。” 苏岑拧眉不语,恰在此时,却见万儿领了两名侍女走来,布下新酒与各色茶果。 因书禾是常客,万儿略略知悉他的脾性,特为另奉了茶来。 不想苏岑却命万儿将茶撤下,自取了酒替书禾斟满:“陈兄也道独酌无趣,不若陪小弟一杯吧。”说着先将自己杯中饮尽,此时复又笑道:“原以为陈兄从不饮酒,不想当日在陵溪,却见你破了一回例。”说到此处,想起彼时初见身着女装的阿七,倒被她泼了一身残酒,心下又黯了一黯。 苏岑虽点到即止,陈书禾又岂会听不明白——若非那女子亦是唤作绫菲,且琴音神似,自己又怎会留下与她对饮相叙?若轻易便可抛开,世间哪还有如此多的痴男怨女?当下不再多言此事,一顿闲话绕开。 苏岑因问:“前些时日你要拟的折子,可递上了?” “递上又能如何,留中不发,倒可惜了一副好墨——”书禾说着,先便自嘲一笑,“先前我也是锋芒太过,一时倒忘了登高跌重的道理。” “若说锋芒太过,如今谁人及得上宁亲王?”苏岑似笑非笑,“你且冷眼瞧去,宁王哪有半分藏拙之意?如此反倒得了圣上信任。再说其子宸王,又另是一套,一味做傻念痴,背后又有太后庇护——这对父子,双簧唱得正是火候。” 书禾轻笑了笑,并未接话。苏岑又道:“若依小弟愚见,如今你将折子递上,方是合了圣上的心思。”将话撂在此处,便不肯多说,只低头饮酒。 书禾不见下文,终是笑叹一声:“贤弟果真进益了!若说揣摩圣意,倒比那起混在内庭的阁臣还入木三分——不错,如今圣上正愁无人挑起事端——封疆大吏,中枢内臣,皇族外戚,若都是一团和气,还能看出什么端倪?” “肖瓒赵昳喜静则隔岸观火,赵顼任靖舟喜动则先发制人,孰优孰劣,眼下还远远不是品评之时。”苏岑说道,“陈兄既与宁王有旧,又是宰辅门生,折子递与不递,各有说辞。” “进退皆可,却也正是进退两难。”书禾长叹一声,“我如何不知,如今圣上有意扶植寒士与世族抗衡。若这折子递了,我便置身风口浪尖,反倒不得施展;不若再压一压,许或另有契机——” 苏岑似是有些不耐,“镇日琢磨这些,倒比舞刀弄枪还累!我宁可在兵部对着孙又京一副蠢脸,也不肯对着那些阁老翰林,日日正襟危坐,个个讳莫如深。” 书禾倒也不以为意,转而笑道:“说起这孙又京,你倒正经与他结了梁子——卞家公子年少气盛,你不拦着便罢,何苦又助他气焰。” “你也不必笑我,”苏岑闻言,轻笑一声,“若你瞧见那覃笙,只怕也要挺身相救——” “覃笙?”书禾似是有些意兴阑珊,“只听闻是一个覃州班子,余者倒知之不详了。” 苏岑却笑得别有深意:“虽未见过真神,我倒见过这覃笙两回——卞四正经对此女动了心思,特特往城东寻了一处宅子与她。也不必瞒你,此女生得倒也罢了,只需照着你府中那幅画儿,一比对便知。若说十分,自是有些过了;七八分相似,却是有的。” 这厢苏岑说得轻飘,那厢陈书禾已听得沉下心去——面上倒也不显,只漠然听着。 苏岑见书禾面色如常,自嘲道:“但凡小弟有陈兄三成定力,也不必被你看了笑话去。”一面说着,执杯又饮。 书禾淡淡一笑,忽道:“还有一事请教。若贤弟不便答,倒也罢了。” 苏岑兀自瞅着手中杯盏,随口道:“何事?” 书禾言语间毫无波澜,“说来也巧,前次在陵溪绮桐馆,无意间瞧见贤弟所配一件羊脂玉饰,倒有些眼缘,不知贤弟何处得来?” “玉饰?”苏岑听他如此说,不解道,“什么玉饰?” 书禾将眼向苏岑身上略略一扫,先时暮锦赠与苏岑的羊脂白玉,堪堪挂在腰间,衬着极艳的轻红纱罗,更显莹润清透。 苏岑未作多想,直言道:“此玉是小弟的定亲信物。”一面说着,却听书禾又道:“不知贤弟大喜之日,定在何时?陈某也好早日打点一份薄礼——” 苏岑苦笑摇头:“因些琐事,还需耽搁一段时日。”说到此处,心中更觉憋闷,扬声笑道:“罢了,休要再提这些。你我再饮一杯!” 各自饮了一杯,一时间二人俱是无话。陈书禾便要作辞,抬眼却见池边一名小厮急急赶来,进了亭中,扑通一声跪下。 苏岑见是跟着书禾的人,便吩咐他起来回话。那小厮仍是跪在地下,气喘吁吁道:“外头赵大爷。。。。。。急等着大人,说是,说是西府那边的王爷不好了。。。。。。” 苏岑初时只听出他说的是书禾身边的亲信侍卫赵坤,继而才反应过来——这小厮口中的西府却是宸王府——如今赵衍统共只余两位王爷,宁亲王与宸郡王,宁王府在东,宸王府居西;陈书禾原是宁王门客,陈家下人便称两处王府为“东西二府”,以示亲厚恭谨。 书禾闻言一惊,沉声道:“什么?说仔细了!” 小厮稳了稳心气,忙又回道:“听西府的人说,先前东宫还特为派了御医来,瞧着那光景,一两日之内,竟是捱不过去了!大人出来的早,赵大爷寻了大人半日,如今就在二门上候着呢——” 事出突然,书禾即刻起身作辞,苏岑亦不虚留。书禾因道:“我先行一步,容后再叙。” 送走陈书禾,苏岑倒有些坐立难安——昨日赵暄提及认亲之事,苏岑并未一口回绝,只说考虑几日。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旁人只知宸王欲聘苏府之女,种种内情,却无人知悉。而赵暄随口一句“青城之约”,更令他疑窦丛生。左右为难,眼下却横生变故,真假莫辨!苏岑不禁愤然——如此花样百出,究竟有何图谋?难道自己还要奉陪到底不成? 如此一想,索性不去理会——赵暄的生死,又与自己何干?仍旧回了后苑凉亭,重命人取了酒来。 天色渐晚,霞光黯淡。苏岑独坐亭中,愈发心气浮躁,忽生一念,再难排遣。将杯盏重重搁下,吩咐仆从更衣备马,出府而去。 回头再说那阿七,与卞四作辞之后,仍旧回房照看。 蓝思正尚留在书房正厅,未敢离去,瞧见阿七进来,便上前道:“方才那位褚姑娘,医术极是高明,在下远不能及——” 阿七将他打断:“蓝大人何必过谦,褚姑娘的诊断本就与大人所言一致。现今只看殿下的造化罢——”说着又命侍女为蓝思正换上新茶。 蓝思正只得坐回座上,便听阿七在旁问道:“听闻这位褚姑娘将入东宫不久?”阿七曾听暄说过,储君自幼孱弱多病,隔年便要征召医女。 此时蓝思正兀自心乱如麻,未作多想,答道:“正是。上月忠平侯特为向太子举荐此女。” 赵瑭?阿七细想一番——当日往上陵去时,在城东遇着的不正是忠平侯赵瑭?而简容幼箴提及程远砚之时,却说程远砚与义平侯赵琛颇有交情,此间大有蹊跷。暄只说赵瑭赵琛皆是不问世事,镇日玩乐,如今看来,此二人之中,怕是恰有一人深藏不露,倒比赵暄高明些。想到此处,闲闲又问:“如此年轻,医术却如此高明,实在难得,不知侯爷如何寻来?” 蓝思正不疑有他,如实说道:“听闻此女自幼在侯爷府上差使。因东宫征选医女,便被侯爷荐了上去。” 阿七心下有了分寸。恰在此时,邱邕遣人来请蓝思正,阿七借故自去。 进来内室,因天已过午,过府探视的少了些,先时躲在偏厅不得出来的年轻女子之中,自恃得宠的几个,趁阿七不在,便聚在榻前,犹自擦眼抹泪。 赵暄府中多的便是这些主仆不分、无名无分的女子,平日里暄对她们极为优容。灵娣不敢自作主张撵了众女出去,只是带了几名侍女侍立一侧。 此时眼见阿七进来,众人不免有些怯意。阿七暗叹一声,和缓了脸色,问内中一名女子:“还未醒么?” 那女子颇带了几分受宠若惊的神色,“殿下还睡着。”说着便要起身让开。 阿七讪讪一笑,摆手叫她不必起——心知若修泽来了,必能化险为夷,稍稍放下心,不似先前那般焦灼。无意在此与众女凑做一堆,索性带了篆儿出去。 灵娣见阿七要走,赶忙跟出来,悄问:“姑娘要往何处歇息?殿下醒了,必要问的,婢子也好回禀。” 阿七心底一酸——原本近日便可走的,如今却横生祸事,倒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想道:“并不走远,后廊上瞧瞧海棠。” 灵娣陪了笑:“姑娘也是劳累了,廊后房中亦有凉床,婢子这就叫人去收拾。” 阿七道:“不必了,我只走走。” 灵娣闻言便道:“也好。床席裀褥皆是新设,左右也是殿下的东西。篆儿好生带姑娘过去。” 阿七微微一窘,轻咳一声,带了篆儿自去。 仍去了方才与卞四相见的那处院落。进了房中,立在画屏之前,怔怔瞅了半晌。 画中仕女衣袂轻透飘逸,体态稍嫌丰腴——乃是仿前朝之风。而不知为何,内中独有一扇,画的是一名临窗抚琴的女子,与其余三扇不同,身形清瘦窈窕,衣饰端庄雅致。阿七正自不解,却听篆儿在旁轻声说道:“这是陈书禾陈大人所画。” 阿七心念微动,望着画中垂首抚琴、看不清形容的女子,轻轻一叹。 篆儿自是不知阿七因何喟叹,惑然道:“方才姑娘为何不与她们一道,留在殿下跟前?若殿下醒了,岂不记挂?” 阿七敛了心思,随口说道:“让他记挂,不好么?” 篆儿面上一红:“殿下时时记挂姑娘,自是好的。” 阿七便笑道:“这便是了——若要他心中时刻记挂,便不可时时在他跟前;叫他遍寻不着,他才念念不忘。”话是顽笑话,说到此处,反觉心酸。 篆儿仍是不解,呐呐道:“婢子不明白。。。。。。” 阿七轻笑了笑:“不明白也罢,还是糊涂些的好。”一面说着,一径往后面走。路过窗下棋案,方才那枚白子犹自搁在楸木棋盘一角,碧莹莹的好似一枚软玉。阿七伸手拈起,仍旧收在袖中,接着又闷闷坐下,虽觉倦怠,却如何睡得着——将眼瞅着画屏,倚在案角发了一回呆。 抬眼见篆儿站在旁,想她亦是守了一夜,阿七便道:“此处无人,你也坐吧。” 篆儿依言向席侧脚榻上坐了,却见阿七像男子一般斜斜倚坐,单手支颐,一臂撑在膝上——一柄素绢骨扇在她指间上下翻转,好似活了一般;再瞧面上形容,英眉秀目,神情散淡——与暄颇有几分神似。 篆儿淡了愁思,抿唇笑道:“姑娘扮男人当真俊俏的紧。婢子一时竟想不出,若照女装打扮起来,又是什么模样?” 阿七丢了折扇,讪讪一笑:“记事起就扮成男童。身边的人,大多不知我是女子。” 她曾听津州老宅的秦姑姑讲,恩主收留的幼童之中,自己来时年岁最小,尚在襁褓之中,除却三两人,众人皆不知这婴孩是个女婴。 篆儿不敢深问阿七的身世,便递上一盏茶来,轻声道:“姑娘喜欢男装么?” “男装在外行走方便,”阿七接过,淡淡道,“女子如何能比。若由得我选,这辈子不着女装才好。” 篆儿便笑:“姑娘说笑罢了,难不成不嫁人么——” “嫁人?”阿七眉梢一挑,“为何非要嫁人不可?”想了想又道,“即便要嫁,也不嫁给你们王爷。” 不想那篆儿却道:“这话又不像了——姑娘定会嫁给殿下的。”听来细声细语,却十分笃定。 阿七不禁将她细瞧了一瞧,道:“嫁他有什么好?每日如这般,烦也烦死了。” 篆儿竟细细叹了一口气,“姑娘不说,婢子也知道——姑娘的心思,并未十分的放在殿下身上。” 阿七一怔,只听篆儿又道:“这话原不能说,如今也不怕姑娘怪罪——当日既挑中了婢子,此生便要跟着姑娘,一心一意的替姑娘打算——殿下花在姑娘身上的心思,连下人们都瞧在眼里,姑娘却只作不知。姑娘许是洒脱惯了,遇事一味由着自己的性子,日久天长,只怕要悔的。” 阿七正正被她说中心思,又想起北上之时,暄也如此对她说过——若是离了他,终有一日会后悔——不觉微微拧了眉,吧嗒一声将茶盏搁下。 篆儿一惊,立时要跪。阿七却探手将她拦住,低声道:“无妨,你说得不错。只不过,事无两全,终有取舍。” 篆儿见她似恼非恼,又有几分恍惚,不禁壮了胆子,嗫嚅道:“姑娘真能舍了殿下?” 阿七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与这篆儿推心置腹,此时望着画屏,不知想的是自己,抑或他人,只苦笑道:“世人心中皆有执念,若为此念,性命亦可抛却,何况心仪之人?” “那姑娘心中所念的——”篆儿一时顿住,不敢再说。 阿七带了一丝惶惑,忽而却将手指着窗外海棠花枝上一只乌嘴雀儿,轻笑道:“我同它一样,野惯了的,与你们不同——” 急雨将过,街市上一片清寂。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躲在檐下避雨的小童探头探脑张望一番,只见街口三骑快马直奔而来。 小童往墙角背光处缩了缩身子,又向肩上粗布褡裢内摸索片刻,掏出一把糖杏仁丢进口中,心下懊恼——好容易溜下山来寻着玉行,被雨浇得透湿不说,又遇着铺子关门,着实晦气!亏得方才追上那卖糖杏仁的,不然岂不白白费了我浦儿整一日的功夫?边想边将杏仁嚼得咯嘣作响,便听得三匹马缓缓在玉行门前驻下。 浦儿躲在墙角,悄悄探头打量——来人是三名男子,两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个上前叫门。无奈门扇上叩了半晌,仍不见应门的出来。 那人便向仍坐在马背上的男子道:“公子,既是侯爷和二公子都不知程远砚去了何处,我们往这边来寻,只怕更是寻不着了——” 马背上的男子隐隐露出忧色,沉声道:“寻不着也要寻,两日之内,务必要将亓修泽找到!” 跟着的另一人便道:“不知公子何时结识了这位名医?小的从未听说过此人。如今京中的大夫,竟无一人及得上么?” 男子原地将马兜了个圈子,“罢了,先回宸王府!”一语将落,便听屋角“阿嚏——”一声,有人打了一个喷嚏。男子抬眼看时,一名随从已将浦儿一把拎了出来,口中低斥道:“哪里来的小鬼,躲在此处鬼鬼祟祟!” 浦儿倒也不惧,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将眼望向马背上的男子。二人一照面,浦儿立时想起曾在云际寺后山见过此人。而卞四亦是笑道:“这小鬼,我倒见过。将他放了!” 浦儿滞在山中许久,又无阿七的音信,便恨不得寻些闲事——此时用手揉着鼻子:“你们要寻的是程远砚,还是亓公子?” 卞四问浦儿:“你知亓公子现在何处?” 浦儿横一眼方才拎了自己出来的随从,不慌不忙道:“你们可是求医的?亓公子不在城中,若要去找,路还远呢。而且就算找到了,公子规矩多得很,像这般蛮横无理的,怕是连他的衣角也见不着——” 那随从正要发作,却被卞四抬手拦下。 卞四心中已有了分寸,吩咐两名随从:“留一匹马,你二人回宸王府通禀一声,眼下不必跟着了。”说着低头又对浦儿笑道:“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浦儿也不含糊:“浦儿。公子贵姓?” 卞四笑道:“京中卞允。既是如此,劳烦小哥带路吧!” 出得城来,一路南行。有了脚力,浦儿乐得不用自己爬山,心中欢喜,话更多了三分,问东问西,得空又要时不时嚼几颗杏仁,嘴上竟是片刻不停。 卞四倒也和颜悦色,未曾嫌他聒噪。 想这浦儿自从跟着修泽,早已憋闷了许久,如今这华服公子全无架子,又肯听他说话,最要紧有问有答,心下便对卞四添了些好感,殷勤问道:“卞公子替何人求诊?” 卞四道:“卞某的兄弟。” 浦儿一听,又想起方才主仆三人的对话,索性问道:“公子的兄弟,莫不是宸王府的人?” 卞四早瞧出这浦儿生得聪慧,当下也无意瞒他:“正是宸王爷。” 浦儿好意提醒道:“这却不巧了——以往偶有寻着亓公子求诊的,倒是贫苦人家得公子施救的多些。卞公子此去,竟要看有无医缘了——” 不想卞四却道:“既是来寻,必不会无功而返。”顿了顿又道,“若卞某料得不错,前次云际寺偶遇的那位公子,便是亓公子吧。” “猜对了——”浦儿吸了吸鼻子,信口说道,“若让浦儿也猜,那晚与卞公子一道的,可是宸王爷?” 卞四不禁笑道:“瞧见你,就知你家公子如何!” 此话一出,却见浦儿面上立时黯了一黯,竟不再言语。 恰好此时转上山路。山外连日阴雨,不想山中天光正好。卞四又见浦儿身量虽小,马骑得却好,于是随口又问:“你这骑马的架势,可是跟你家公子学的?” 浦儿想起阿七,只觉口中杏仁也不及先时阿七买给自己的香甜,面上更不好看,垂眼瘪嘴的懒懒答道:“是。” 卞四有些诧异,却也并不多问。 进了山中,浦儿不往云际寺去,反倒另寻了一条山路,直奔谷间密林而去。卞四因问为何不往寺中去,浦儿仍是懒懒道:“今日日头好,亓公子必是瞧他的祁白芷去了。” 浦儿跟着修泽时日久了,便知修泽虽不拘言笑,却也从不拘束下人。在修泽面前不敢装病,偶而装睡,倒也无妨。今晨修泽往谷中寻药,这浦儿便装了一回懒,佯作未醒,才得以溜下山去。 此时便嘱咐卞四:“稍后见着亓公子,只说在山上遇见,千万不可说是城中集市上遇见的——”想想仍觉不妥,加上一句,“公子这马,也是为亓公子下山备下的。” 卞四轻笑出声,点头应了。 二人沿着溪水而下,不多时林木渐稀。浦儿眼尖,远远瞧见溪边一个人影,立时跳下马背。卞四也跟着下马,牵了马过去。 一路走来,溪水边丛生的白芷将将坐果。卞四望见远处一名灰衣男子立在溪边,低头再瞧浦儿,一脸恭谨,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此时便听浦儿道:“公子在此稍候,浦儿去去就来。” 卞四闻言停下步子。浦儿三步并作两步,蹦蹦跳跳朝那男子而去。 卞四远远瞧着,见那灰衣男子似在细看水边的几丛药草,听了浦儿回话,头也未抬。 卞四稍一凝神,径自走上前去。 愈往里去,溪水渐宽,脚下杂草丛生,混着碎石,愈发难行,行至近前,鞋履袍摆已是尽湿。卞四略有几分狼狈,暗自一哂——随手丢开拎着的袍摆,抬眼却见那男子一身粗布便袍,袍摆系在腰间,裤脚挽起,竟是赤足立在溪水之中——看形容正是那晚竹林中临溪抚琴之人。 “在下京中卞允——”卞四抬手一揖,微笑道,“敢问阁下,可是亓修泽亓公子?” 修泽闻声,稍稍抬眼,眸光极淡的往卞四身上一扫。卞四只觉在此人眼中,自己还不及一株药草值得他花费眼力。
浦儿立在一旁,低声道:“公子,这便是方才山路上偶遇的卞公子。。。。。。” 孰料修泽已收回目光,指间犹自拈着一枝祁白芷,却是越过卞四,俯身拾起卞四身后一双蒲草鞋。 卞四倒也不以为意,收手而立,笑眼瞅了瞅浦儿。 浦儿便追上两步,讷讷道:“公子,这卞公子亦是程公子的旧识——”此语一出,心下便暗悔——亓修泽待那程远砚似是极其简慢,如今说此人与程远砚相识,反倒无益。 果然只见修泽眉心微颦,浦儿立时噤声,纵是有心,亦不敢再替卞四多言一句。 眼见那亓修泽便要趟过溪水而去,卞四轻笑道,“在下与程公子实无多少交情,不过是受人所托,才寻到此处。”说着取出先时阿七交与的瓷瓶,递至浦儿手上。 浦儿不解,拿在手上瞧时,却见修泽将眼望着瓷瓶,开口冷冷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浦儿闻言,忙将瓷瓶交到修泽手中。 如卞四这般精明,听得修泽出言相问,便知此事已成了八九分——原是不肯实言相告,不知为何,此时却觉无法轻易欺瞒,于是稍稍兜了个圈子,口中笑道:“若阁下肯随我下山,自是能见到此人。” 不料此时修泽却将瓷瓶轻轻一抛——卞四眼见那瓷瓶落入水边砾石之间,顷刻碎作数瓣,心头一凉:“这——” 抬头再看时,修泽已涉水而去。浦儿不敢久留,紧随其后。 卞四将心一横,快步追上二人,仍是微笑道:“他此刻正在宸王府中,阁下可愿随我前去?” “让她明日来云际寺见我。”修泽淡淡丢下一句,脚下片刻未停。 卞四一怔,心知多说亦是无用,暗叹一声,便也不再相求,当即折返自去。 暮色渐深,阿七独坐窗前,手边一册棋谱,看似气定神闲,心中却乱作一团,正如盘上落子——杂乱无章。 篆儿立在一旁,见阿七手执黑子,拧眉屏气的半晌未曾落下——忍不住另取了一枚黑子,轻轻落在盘上,细声道:“姑娘方才多送黑棋一子,落在此处便是‘门吃’。姑娘看的,可是这一式么?” 阿七“诶”了一声,点头道:“果然。”暗想怪道白绶安无心授她棋艺,必是早就看出她资质愚钝。一面想着,又对篆儿道:“你倒聪明,如何我就瞧不出?” “妢姑娘闲暇时,曾教过婢子几式。”篆儿说着,言语微顿,“殿下先前,时常与妢姑娘在花厅对棋。” “哦。”阿七淡淡应着,又想起昨日赌坊之中,曾听一举子提及,肖瓒之女书画琴棋无一不精,心中更觉百无意趣。 正待将棋谱丢开,只听竹帘轻响,抬眼却见灵娣进了房中,上前来福道:“殿下许该醒了,姑娘去瞧瞧么?” 阿七便随灵娣回书房去。众女子必是得了灵娣好意提点,竟是一个未在。 向榻前坐下,咬牙暗道——此番过后,须得情义断绝,再无牵系。一面暗自发狠,胸口犹如被热油滚过,炙得生疼。着实煎熬一番,便听门外脚步纷乱,不多时有侍女进来回道:“那边府里来人了。” 阿七头也未抬,只低声问道:“要我回避么?” 灵娣忙道:“婢子不敢。” 抬眼一瞧,见灵娣欲言又止,再望望赵暄,仍是半睡半醒——阿七低叹一声,“有话直说便是。” 灵娣果然低声回道:“有位季姑姑——请姑娘一见。” 阿七却冷然道:“我客居在此,既非殿下的侍妾,又是男子,不必见了。”一面又吩咐篆儿,“你随我回后苑去,叫人备些水来。” 阿七曾听篆儿说起,宁王府中除却小元氏,倒有位身份极尊的嬷嬷掌管阖府内务。这嬷嬷曾服侍过太后,后被赐与先宁王妃、赵暄之母,季长正是其兄之孙。 当日太后身前曾有两名得力的侍女,一名樊姓,赐与沐阳长公主作为陪嫁宫女,另有一名,便是这季嬷嬷。 灵娣看似有些为难,却也未再相劝,只悄悄向篆儿递了一个眼色。阿七起身带了篆儿,自偏门出去。过来抄手游廊,隔了数株花树,遥遥见着厅中陆续进去六名年岁稍长的侍女,排作两列,一色浅青衣裙。因宸王府的侍女多作粉衣装扮,阿七又瞧着眼生,料想应是宁王府的人。玉罗灵娣早带了府中七八名大丫鬟候在厅外。稍后便见一名上了年岁的妇人,衣装体面,面相甚是端持,缓步进厅中去。 阿七稍作打量,却没停留。倒是篆儿,迟疑再三,终是说道:“姑娘为何对季姑姑避而不见?往后这位姑姑,怕要长住在此了。” “她住她的,与我何干。”阿七似笑非笑,随口将话引开,“身上腻得很,回头你叫他们多多的备水。” 篆儿原想着这位季嬷嬷由东府派了来料理府内事务,日后众人必是争相恭维打点,偏偏阿七心中明白,却不闻不问,自己一时也不好再劝。 此时缣缃苑中悄无声息,小环已带人备好温水。因知阿七从不让侍女贴身服侍,众人便早早的退了。阿七连篆儿亦不用,只命她守在房外,自去掩了房门洗浴。 房中立了支蟠螭连枝灯,其上燃着五根明烛。趴在桶沿,瞧着一字排开的各色香膏花瓣,一概不取,只探手捡起一枚精巧瓷盒,打开看时,内中却是些轻红膏子,指尖蘸了些点在唇上,怔怔向镜中看时,目光却落在左侧肩头。因嫌看不分明,便扬声唤来篆儿。 篆儿倒有几分诧异,进门来绕过屏风,却见阿七没入水下,露至双肩,背对屏风坐着。 篆儿便依阿七的吩咐,另取了一面铜镜,替她在身后将两面铜镜擎着,细瞧左肩。拂开肩侧的湿发,篆儿不禁抽了一口冷气,险些惊叫出声。 阿七也从未仔细看过左肩箭伤。今日一瞧,方知与寻常创口不同——疤痕如青筋般暴起,近旁肌肤也未能幸免,足足手掌大的一片,密匝匝泛着乌青。 阿七苦笑一声,只听篆儿在自己身后轻叹:“许是老天也瞧着姑娘美,便要折去一些——” “能活命,这又算得什么!”阿七笑笑,“你且去吧。”说着便不再看,深吸一口气,缓缓滑入水中,直至没顶。 过了许久,胸中憋闷难耐,已有些晕眩,方摸索着桶壁直起身,将脸露出水面吐息。篆儿已不在房内。水汽氤氲,混着香脂与花瓣的香气,口鼻间竟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凛冽香味——似曾相识,一时却又分辨不出。 伴着细微水声,脑中渐渐清明,慢慢扯过桶沿上搭着的素白纱衣,冷冷开口:“是谁——” 身后啪嗒一声微响。阿七后背一僵,未及回身,只将纱衣遮在胸前,便觉那缕苦香携着酒气,离自己愈发近了几分,转瞬之间,已冲淡了周身的氤氲水雾,发间猛然吃痛,哗啦一声,竟是被人扯住头发从水中一把提起。 被这男子单臂挟在身前,仅隔一层透湿纱衣,她却并未出声呼救——只因他胸口辛冽的苏合香,竟让她一时忘了言语。 眼前是恨不能忘的一张娇艳面孔,掌下肌肤湿滑轻柔,乌黑眼眸中透出无尽痛楚,却有一丝自弃的决然:“跟我走。陵溪、青城,无论哪里也好——”话将出口,心头一阵慌乱,竟不敢听她如何回答,只好将她紧紧箍进怀中。 “将军——”被他拥在胸前的女子轻声道,“过饮伤身,往后莫要如此了。云七只当将军醉了,说的俱是顽笑话。” “我没有!”苏岑只觉胸中腾起一股怒意,不觉两指已牢牢扣住她的下颌,“你分明知道——我没有!”口中如此说,却愈发惶惑——若不是醉了,为何无法掌控自己几欲发狂的心志? “此地不可久留。”阿七双目微阖,不肯看他,“将军莫要为了云七,毁了一世英名。” “虚浮声名,不要也罢!”苏岑气息中带了几分狂乱,“我既已来此,便不曾想着全身而退,”此时眸光渐深,突然低头吻向她的耳际,口中喃喃道,“即便你想我死,也非难事。。。。。。” 掌心一沉,手指被他握着,渐渐合拢——手中竟被他放了一柄匕首。指间熟悉的触感,立时让她明白,那正是自己原要送给幼箴的匕首,心下更是慌乱。 此时苏岑挺身将她紧紧抵在桶沿。隔着薄透纱衣,阿七只觉他guntang的手指在自己腰间游走,而温热的唇流连在自己左肩——咬紧牙关竭力想要挣开,却无济于事。满心羞恼,可还是不忍大声呼救。恰在这时,只听他低问道:“你对我。。。。。。究竟有几分情义?当日在雁鸣,因何受伤?” 阿七正是百般不得挣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为救世子脱险!” 话音甫落,箍在腰背间的手臂果然力道渐松。只见苏岑苦笑道:“你与他早就相识?” “不错!”阿七将牙一咬,违心说道,“我与他早就相识。今日不伤你,一则看在你曾因我杀了赫连格侓,我负你一条性命;二则,若在王府后宅出了差池,王爷也难辞其咎——” “果然,”苏岑颓然一笑,眸光渐凉,“你是为了救他——既如此,不如安心嫁作宸王妃,又何来‘青城之约’?” 阿七一时语塞,想了想方道:“云七出身卑微,不愿妄攀富贵。将‘陵溪’改为‘青城’,将军必能觉察其间蹊跷,不会轻易应承王爷所提的亲事。” “莫非你已为自己寻着后路?”苏岑黯然道,“宁可独自犯险,也不肯跟我走么?” 阿七抬眼将他望了一望,灯下男子双目神采尽失,心中亦觉感伤,低声道:“云七已有负将军,岂敢再损将军声名?惟愿将军此后平步青云,一世安好。”说到此处,窗外有风拂过,惊觉周身凉意,方想起自己此时仅将纱衣挡在身前——心中大窘,面上却不动声色。想要回身向架子上取衣物,无奈后背****,怎好呈于人前! 苏岑也将将回过神来,向架上拎起一件中袍,也不看她,反手丢在她身上。 阿七匆匆穿了,定了定心神,正要发话,忽听门外脚步轻响,又听篆儿说道:“公子,卞家公子回来了,正在前院等着公子过去。” 苏岑已是面色如常。回身扫一眼阿七,满腹狐疑——这女人果然麻烦,何时与卞四也有了私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