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郡主燕初(2)
入夜。 独自宿在帐中,料想暄不会见她,索性叫人将那鹰户带来。 围坐火边,阿七斟好茶,“中土的煮法,莫嫌寡淡。” “是。”鹰户低声道,“十多年了,已喝不惯了。” 阿七掩住眼底的讶色,笑问:“可带了笳管?” “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阿七道:“昨日那曲子就很好。” 笳声低低响起,随着幽咽曲音,阿七轻道:“那日不辞而别,并非我有心。” 曲音不曾中断,格侓恍若未闻。 阿七又道:“我就当你是为乌末而来。”她明白,自雁鸣古城之上引弩,到一路北上相随,乌末与这鹰户必有渊源。 曲音渐渐止息,只听格侓沉声问道:“公子心中可有挚爱之人?” 阿七微怔,“如何才算挚爱呢?” “此生如不能与那人共度,宁可抛却性命不要!” “姻缘有定,不可强求。”阿七轻轻一笑,“仅仅是无法与他携手白头,何苦至此?” 格侓缓缓摇头,眼中闪过决然之意。 阿七盯着格侓,忽而想到暮锦——与陈书禾临别一曲,凄楚决绝,与眼前这情境竟有几分相似——苦于无法细问,只好低声对他道:“既是挚爱,相隔天涯亦是咫尺,虽不能常伴身前,她心中必也是愿你好好活着,平安康乐。” 对方沉默许久。阿七向他杯中添了茶,再向薰笼内加些香末。回身看时,却见鹰户已站起身,萧然离去。 人一走,心里更觉憋闷。阿七往毡毯上重重仰倒,高擎着两手,将掌上缠的棉纱缓缓拆开,再层层绕上,胸中涌起一丝恼意——什么也不可做,什么也做不得,向来恣意无拘的一个人,如今却为何任由男人冷落,像个怨妇一般?愤懑之余,又觉颓然——若非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又岂会任人左右? 一念至此,惊觉一刻也不可再停留!翻身坐起,帐中一顿好找,无奈行囊早被人收走,只好打开妆奁,取出黛粉细细修补眉峰——暗悔先前不该将青潭归还,如今手无寸铁,更无半点银钱,逃又能逃到何处! 虽暗自纠结,手中并没停顿,换上轻便裘衣,将长发束好——走出毡帐,帐外立了两名侍卫,其中一个正是世子的近侍周进,年岁与阿七相仿。 淡淡瞥那二人一眼,“马拴在何处?” 世子并未限制阿七随意走动,周进与同伴递了一个眼色,迟疑道:“公子,此时天色已晚。” “不走远,带我去便是。”阿七说着,径自走开。 周进无奈,只得紧随其后。 到了马厩跟前,阿七向当值兵士要自己的白马。不想那人却牵了一匹辎重马出来。 阿七恨的咬牙,便听周进在旁说道:“世子吩咐过,往后不得将快马交给公子。” 看着那粗笨矮马,阿七只好暂且断了念想,取了些豆粕来喂马。这时恰有一名军士走来,端着一斛煮好的盐水豆粒,专去饲那匹黑色儿马。 阿七随口讨要,对方却不肯。 阿七一拧眉,“好生小气!” 那人也不客气,“出来雁关,单单喂这一匹马,便要专门一匹辎重骡马运送精饲,算下来比人还金贵了。” 阿七虽不通晓军旅之事,但也知他所言非虚,便问:“这马当真是从西炎来的?” 周进答道:“正是。当日西炎国主见了此马,十分惊喜,只可惜难以驾驭。后来转赠沐阳潘氏,而潘氏借由长公主归省,献与了圣上。” 阿七见他一脸神往之色,便知他也是好马之人,于是有意说道:“我不曾独自骑过这马,倒想一试——你也试试?” “此前世子与苏将军都曾驯服过此马。世子说此马虽难得,却有硬伤——性情乖戾,机敏过甚。”周进顿了顿,接着道,“至于公子么,应也不在话下,不必试了。” 见阿七面露不解,周进便道:“在下骑过公子的白马。公子的马,慢跑时向左侧微倾。而昨日见公子骑乘,竟不用缰绳拉扯,过后回想起来,便知公子平素不以鞭辔御马,多由身心感知,如此方是骑术上乘。” 阿七听得颇为受用,一得意,抬手便推开篱障,径自走到黑马跟前。那黑马只是耳梢微转,晃了晃脖颈,仍旧低头进食。周进拦阻不及,只好紧紧跟着。 “怎样?”阿七悄声怂恿,“牵出去试试?” 周进冷了脸,“殿下吩咐过,不可将快马交给公子。殿下才替公子领了军杖,烦请公子收敛些!” 阿七心有不甘,却也只好丢开手,悻悻问道:“还要颠簸几日才能见到郡主?” 周进便如实说道:“祁王明日便赶至康里。” “这么说来,在康里便可迎得郡主,返程回京了?” 周进道:“应是如此。隋将军已遣去信使,最早许是明夜,便可得见了。” 阿七心中一动,“布苏宿在何处?你带我过去!” 周进面露难色。阿七只当不曾看见,掉头便走。 帐外并无侍卫。显是有人刚刚在此沐浴完毕,不算宽敞的毡帐之中,仍旧氤氲着湿暖水汽,明亮的炉火边,跪坐着肩臂光裸的少女,蜜色肌肤闪着异样的微光。 稍一阖眼,旋即又睁开——暗暗告诫自己,眼前这些与自己无关。只是,少女光滑饱满的额头上,绕着一根锦带,水渍还没干透。 阿七只觉胸口发紧,冷冷道,“将那丝带摘了!” 少女像是被突然惊醒,抬眼望着她,低声道:“不!” 布苏眼中的倔强轻易就惹恼了她。强忍着没冲上去,理了理气息,慢慢又道:“摘了它。不然,我自己动手。” 布苏丝毫不怕——对方看来纤细瘦弱,唇颊都没什么血色。而她自己,十来岁就能用红柳马杆套住半大马驹。 阿七见她不为所动,而话已出口,只好上前两步。对方也毫不示弱,立刻起身相迎。 阿七原本只想拿回自己的发带,见状倒愣了愣——是该一掌将她击昏?还是干脆过去扯她头发?边想着,人已闪身到了近前,晃到布苏身侧,不等她回过神,扯了锦带便走。 自以为行云流水的一套,却哪知将走出两步,后心被人重重一击,立时扑倒在地——竟是布苏冲上来将她撞倒! 所幸地下铺了毡毯,不像先时几次跌倒那般狼狈,可恼意却丝毫不减,待要转身回击,无奈布苏力气颇大,被她用膝盖顶着后腰,一时间动弹不得。 阿七恨道:“放开!” 布苏哪里肯让,“还我!” 拼蛮力,阿七根本敌不过布苏,却不肯乖乖就范,“再不放,我喊人了——” 只听背后那祁女嗤笑道:“连女人也敌不过,没用!” 阿七后悔方才没将她一掌劈昏,懒怠再与她多说,张口大声喊人。 布苏仍是不依不饶,摁着阿七抢她手中的带子。 阿七左手受了伤,拉扯不过,索性开口将带子死死咬住。 季长与周进听到呼喊,即刻赶来,猛地掀开帘子,原本剑拔弩张,见状却愣在当场,一起垮下脸来。 只见地下滚着一男一女,章法全无,连撕带咬,扭作一团,反倒是男的落在下风,被那彪悍祁女牢牢压着,狼狈不堪,嘴里还咬着一截发带不肯松开,祁女更是仅着小衣与中裤,发髻散乱。 眼前景象实在不堪,二人不便上前拉扯,互递一个眼色。周进掉头便走,季长则在旁喝道:“快住手!还不住手!” 无奈祁女毫不理会,阿七也被她压得恼了,偏不肯松口,一时僵持不下。季长满脸不耐,又不能走开,索性冷眼旁观。 不多时,阿七只觉背上一轻,布苏已跪在自己身侧。抬头看时,果见世子远远立着,穿了件素白中袍,湿发披在肩后,也无甚表情,正淡淡打量自己。季长与周进早已躲得不见踪影。 阿七见布苏先收了手,只当自己占了上风,便也偃旗息鼓,慢慢爬起,不想牙关一紧,回头一看,那布苏双目含泪,锦带一头还被她攥在手里。 阿七最见不得人哭,恨恨吐了带子。这厢刚一松口,锦带便被布苏极麻利的收了起来。 因方才听周进说,明日便可得见祁王与郡主。而世子明晨必会更换衍帝御赐的袍服。既是御赐,按礼制需先行沐浴焚香,如今虽在祁地,只怕亦难减免。一想到许是那祁女服侍沐浴,阿七竟有些按捺不住,也不知哪来的怨气——匆匆赶来,一番折腾,颜面尽失。现下只觉哭笑不得,心中索然,连暄也懒怠搭理,抬脚便走。 暄温言命布苏起身,接着便跟了阿七出去。 去也无处可去,讪讪回了帐中。 暄心知她不敌布苏,故意取笑她:“方才也没占了便宜——往后还是女装吧,我面上也好过些。” 晨间之事,他竟不肯再提——阿七心中生出几分酸楚,却只是冷笑道:“殿下的脸面,比靖州旧城的城楼拐角还略厚些,有什么不好过的?” 他笑着反驳:“若论拉得下脸面,你我彼此相当。” 二人皆不在意旁人眼光,他说的也倒是实情——阿七不再理会这个,“那条带子,下回记得讨回来。” 暄笑问:“莫不是有什么来历,非要讨回来?” 阿七悻悻道:“并没什么来历,只不过用得久了罢了。” “既这样,不讨也罢了。”暄说着,捉了她的手,见她掌心又渗出血来,叹道:“你这蠢材!那祁女心机全无,也知道在我面前装装委屈;倒是你,明明吃了亏——” 未及说完,便听阿七说道:“她心里确是委屈,你还不知她的心意么?” 暄一怔,继而明白过来,言语轻飘,又似调笑:“知晓又怎样?要我收在房里?我倒无妨,只怕你又不肯了。” 话怎么接都觉不妥,她自笑了笑,从他掌中轻轻抽出手,“是我多嘴了。” 帐中重又静了下来。红炉火暖,釜中烈酒微温,凛冽酒香与淡淡血腥搅在一起,阿七摊开手,由着他重新取了棉纱替自己包裹伤口,另一只手斟酒入杯,放上一粒丸药。杯底药丸渐渐化开,递过去,对方却不应。她便将酒杯擎在他唇边,像教坊中劝酒的姬人一般,眉目轻接,缓缓抬腕,将酒徐徐送入他口中——心头有片刻恍惚,倒不如只是一个姬人,对坐的是今夜的恩客,抛开前事,今生随在他左右。 这时忽听他淡淡说道:“先前便罢了——明日到了康里,记得少惹事端。” 阿七一愣,心中有几分明白,又有些惑然。 翌日。 却说那康里,并非一处城郭,只一方如碧湖面,与玉镜不同,丰水之时,水面甚是开阔。如今因久旱,只余湖心方圆数十丈大小,周遭皆是细沙滩地,遍布芦苇鸥雁,再往远处,禾草稍矮,却十分丰美。 冒鞊将本部迁至此处,族众临湖搭建起毡房,放牧牛羊。 湖水碧蓝如晴空,湖边饮水的羊群便如散布的云朵。湖畔燃起袅袅白烟,牧民结伴将奶酒与稻米撒入湖中,敬献天地河湖。 临近康里,独自一人坐在车辇中,隔着烟色窗纱,痴望着沿途景色——天幕笼罩原野,正如祁人口中的牧歌,阔朗悠长,时而高亢华美,时而婉转哀伤。 听得车帘轻响,阿七便侧身向锦垫上靠了——正是世子进来探视。 只见车辇内,香炉中薄烟袅袅,香末里添了些水安息,抬眼再看阿七,箭伤之后,她本就血色无多,手脚寒凉,如今在锦垫上伏着,气息轻浅,双目微阖,更显得面色恹恹。暄向她身侧坐了,将她拉到自己怀中靠着,探探她额头,低问道:“昨夜受了风寒?我让医士过来——”
“不必。是先时箭伤失血的缘故。”阿七轻笑道,“你不来烦我就好——让布苏过来吧。” 暄见她不同往日,便也不与她争,果真只命布苏进来守着。 布苏心中不情不愿,却也无法。而阿七并不吩咐她做什么,只管闭目养神。 时候一久,布苏渐渐不耐,阿七终是一反常态,开口絮絮与她说起闲话,问她些北祁民风、王室婚嫁习俗。布苏自幼跟着康城公主,知道的倒也详尽,见阿七面色和悦,便如实一一与她说了。 问及迎娶一事,果然便听那布苏说起,“按我们的规矩,郡主应是今夜装扮之后,便要留在喜帐中,除了身边侍女,不可再见别的人。” 阿七问:“若迎亲并不即刻返程,需逗留几日?” 布苏道:“若依祁礼,迎亲的男子到了,新嫁娘便要即刻装扮起来,直至被夫家接走,不可再踏出那喜帐半步。” 待到暮间,队伍离湖数里之外安下营寨,不再前行。隋远与冒鞊互派了来使;接着隋远命佘进留守营中,自己与世子率百余亲卫,并带来的珠玉金银、香料丝绸等聘礼,前往冒鞊王帐。 暄原本要带阿七随行,无奈阿七到了夜间,脸色更显倦怠。暄未再勉强,留下周进护卫。 布苏被阿七留在了世子帐中,不得随行,自然闷闷不乐。阿七也不理会,只管在寝帐里头躺着,看似已昏睡过去。 实则心底极是明白——今夜便是良机。 一行人平安抵达,祁王冒鞊在王帐中设下筵席,另送来牛羊美酒犒劳数里之外、赵衍留守营中的将士。隋远临行前虽叮嘱佘进不得大意,然路远迢迢,众人奔波劳顿——隋远亲兵尚还好些,佘进自雁鸣带来的近两千军士,原本便已在边关粗衣简食驻留数月——如今众人得了机会,俱是开怀畅饮,大快朵颐。 再有,不知暄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四名亲卫之中仅将周进留下。周进毕竟年少,阿七更觉多了几分把握。 静待夜深。帐外一众骑兵亲卫,俱是有阶品的,如今一番觥筹交错,起坐喧哗间,皆带了七八分醉意,更有甚者,酒力不济,已是人事不省。 阿七起身唤过布苏,命她取两坛酒来。 布苏自去取酒,不多时倒与周进一同进来。只见周进眸色清明,两手各拎一只半大酒坛;布苏倒只捧了托盘,端来两色菜肴。 阿七坐在炉火边,瞅着他二人将酒菜摆好。周进面无表情,向阿七稍稍施礼,便要离去。 此时便听阿七在背后轻笑道:“且慢——” 周进转过身,“公子还有何吩咐?” 阿七垂眼扫过矮几上的酒食,“世子吩咐你在此照看,如此辛苦,我十分过意不去——这酒正是为你备的。” 周进一拱手,“在下不敢。” 阿七笑笑,“布苏也在这儿,你明知我连她也不敌,还怕些什么?” 周进想起那晚阿七与布苏撕扯一事,脸上便有些古怪,却仍旧不为所动。 只见阿七伸手取过一坛酒,又命布苏坐在自己身侧,眼梢含笑,对她道:“你说,若是拼酒,我可拼得过他?” 周进眉心一皱,“在下酒量极差,不敢与公子比试。若无他事,在下告退!” “独饮最是无趣,”只听阿七懒懒道,“我便叫这祁女作陪吧——” 布苏闻言一怔,紧接着便见阿七探过手来,向自己耳际轻轻一掠,一只红宝耳珰已被她摘下。阿七笑容轻佻,而红宝躺在她手心,映得那手更是白皙如玉。布苏看得有些呆了,片刻后才恼道:“快还我!” 周进脸色微变——却说北上途中,布苏与周进等人已甚是熟络,旁人虽未理会,而阿七稍作打量便已明白,这周进对布苏应是存了些心思,便以此将他激上一激。 而周进原本对阿七十分不屑,自那日阿七纵马出逃,才略略淡了些轻鄙之意。不料如今见阿七竟要轻薄布苏,一时按捺不下,果然中计——当即走上前来,“公子盛情相邀,在下愿意奉陪!” 阿七笑命布苏取来两只酒碗——心中虽也不无担忧,现今却唯此下策,否则想摆平周进,只是妄谈。 这厢只见对方已擎了酒碗,她索性不作多想,与周进一来二往,接连喝将起来。 酒一入口,心下便叫苦不迭——与先时在雁鸣喝过的烈酒几无分别。阿七暗暗咬牙——难不成这酒倒是乌末贩给冒鞊的! 而接下来更叫她心惊,周进果然酒量极好,不多时两只酒坛已快见底——待周进那坛空了,阿七的倒还有些酒底。 这时布苏将阿七的酒碗斟满,周进已无酒可倒。阿七只觉两腮作烧,却仍是将心一横,“再取两坛!” 周进便道:“公子已醉了,不必再取了吧。” 阿七敛了敛心神,将盏中余酒喝尽,笑道:“还未醉,再取来!” 复又取了酒来,渐渐的周进也添了酒意,而阿七竟还不依不饶,他心中也存了几分意气,索性奉陪到底。 这两坛又下去大半——阿七突然扑在几上,不再言语;周进也早喝的头晕目眩,指着阿七对布苏道:“。。。。。。好生看着。。。。。。莫要出了闪失。。。。。。” 布苏赶紧应下。周进撑起身,摇摇晃晃向帐外走。 布苏轻推了推阿七,见无甚动静,便追上前搀着周进出去。 此时阿七却缓缓爬起,藏在毡帘之后——虽头重脚轻,心气虚浮,比周进倒还稍强些。等了片刻,帘子再次掀起,看也不看来人,照脑后一掌劈下——再要学着继沧兜手一捞,不想却被那人压着,两个一起,重重跌在地下。 这一跤摔的酒醒了大半,悻悻然爬起,费力将布苏拖进寝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