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海东生白鹰(1)
拂晓。 和衣蜷在寝帐一角,醒来只觉被人沉沉压着,直压得腰背酸麻——反手向肩后一探,抓住一缕长发,猛一扯,未及听到痛呼,身后那人就势将她压在自己身下。 阿七不惊不躁,“放我起来——” 对方却只管将手抚上她的胸口。 阿七恼了,立时亮了指甲,朝他面上抓去。 暄这才松了手,低声笑道:“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识风情的呆女——”见她起身,便问,“要去见那鹰户?” “嗯。” “这个时辰,那祁人早已放鹰去了。”暄和衣半躺,笑眼瞅着她道,“稍后我与你一道骑马去找。” 阿七却不肯信,只管戴上假面,掀开帐门出去。 天光尚浅,原上雾霭氤氲,仍是一片黛色,天幕遥遥垂落,半边靛蓝,半边隐隐透出火色霞光。 未能寻到昨晚的牛车,那祁人也没了踪影,阿七便向马厩而去。到了围栏跟前,却见祁国王使坦鞑正与几名侍从一起,许在谈论那匹单独圈着的纯黑儿马。在旁另有几名隋远的亲卫。众人瞧见阿七,俱是不理不睬。 阿七扶了扶颊上的假面,走到马圈门前,指着自己的白马对当值的军士说道:“有劳大哥将它牵出来。” 那军士自是识得阿七,见她独自一人,无人跟随,不免有些犹豫。此时坦鞑身旁一名隋远亲卫走上前来,语气冷淡:“公子既吩咐了,便照办吧——牵两匹出来。” 白马似有些犹疑,轻甩尾鬃,将鼻子伸向阿七脸侧直嗅。 阿七将它拍了拍,忍不住低头亲亲它的鼻梁,便听身后有人轻嗤一声。 阿七也不理会,轻抚着二狗的脖颈,抬眼望望不远处一人来高的圆木寨墙——明知营中不可骑马,却仍点足入蹬,跃上马背。身后那侍卫手中牵了匹黄骠马,寸步不离。 白马多日不曾见着主人,此时小小一个踏步,忽而跃起空踢,将阿七唬了一跳——稍露慌乱,周遭众人立时哄笑起来,那些祁人亦知阿七是世子的娈宠,本就不屑,此时更是讥笑不已。 阿七一笑置之。心念微动,当即轻抖缰绳,就近慢跑起来。 众人只当她骑术拙劣,倒敢现于人前,大笑过后,一个个面露鄙夷。 侍卫跟在阿七马后,更是一脸不耐。不多会儿,却见她渐渐靠向寨墙,离那围栏十数丈之外驻下马来——众人便懒得再看。 暄将将到了此处,也只是含笑而望。季长深觉阿七此举丢了世子的颜面,便低声道:“营中纵马,隋将军见了定要苛责,不如叫人将公子的马牵回来?” 暄淡笑道:“且随她吧。”说着缓步踱至马厩跟前,待要与坦鞑寒暄两句,忽听有人惊呼——心一沉,立时回头望去,却见阿七竟已纵马跃出篱障! 跟着阿七的侍卫飞身上马,急冲至寨墙近前,无奈黄马嘶鸣一声,却不敢跃起。 暄怒声喝道:“快追!”众人未料竟有如此变故,此时方回过神来,急忙牵出马匹,几名自恃骑术精湛的亲卫策马跃出寨墙,余者皆是从营地大门追将出去。 一阵喧嚣过后,马场边显得有些空寂。见世子一时间竟失了方寸,坦鞑不觉便有些意兴盎然,笑道:“不想此人骑术极好,许是追不上了!” 话音未落,果见世子眼底更是明灭难定,即刻向围栏中牵了那匹纯黑儿马,无暇理会坦鞑一闪而过的惊异神色,携着一阵疾风,转眼跃过围栏,继而跃出寨墙,飞驰而去。 坦鞑稍一迟疑,也骑马追了出去。 待隋远与一众侍卫赶到马场,只余下马厩外当值的士兵。问清缘由,隋远眉头紧锁,却终是未发一言,拂袖而走。 却说阿七趁众人不备,跃出围障,原本倒也无意脱逃。而此时旷野中纵马狂奔,一颗心竟好似**冲出樊笼一般,激荡莫名。而白马似也识得来路,一味向南疾驰。眼前晨霭渐渐淡去,阿七索性不再思量究竟能跑出多远,身后有无追兵——只管一路逆风南行。 不多时,遥遥望见前方正南不远,似有一高一低两个身影,缓缓朝着自己而来。离得稍近些,耳边隐隐传来男子的呼喊:“乌勒——乌勒——”接着又是一个女声,嗓音清稚:“阿哈——” 心仿佛被人揪住,阿七猝然回头,却见一骑黑马已紧追而至。当下唯有将牙一咬,即刻掉转马头,朝着西北方奔去。 暄心知她已无法逃脱,便放慢速度,跟着足足奔出数里,终是见她缓缓驻下白马,在马背上俯下身去。 东天边已是霞光万丈。远处白衣白马,染上一层霞色——暄恍然间却想起,京城西郊,桃花盛放,花色灼灼正如眼前这云霞一般。 侍卫陆续赶来,暄微微扬起手臂,众人便勒马立在十数丈开外,不再近前。 遥望着漫天云霞,静立片刻,终还是策马上前,将她从白马背上抱起,放在自己身前,与自己共乘一骑。 “今时今日才想起,其实我早就见过你。。。。。。”暄喃喃道,“方才那祁女叫你哥哥,还有人叫你‘乌勒’。。。。。。你可知那是‘云霞’之意?” 抬手摘下她的鬼面。背对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向她颊上一拭,指间一片泪渍——不由得叹道:“我不为难他们,你放心。” 右手挽缰,左手环上她的腰间,渐渐收紧,不知为何竟脱口说出这样的话,“许有一日,我同你一道去。。。。。。你莫要心急。。。。。。” 有风轻至,她仿佛嗅到一丝清泠的水气,全然不似熏香,在鼻端萦绕回转,又渐渐淡去。悄悄伸出手,眼看就要触到他的,心底一声轻喟,到底滞在半途,黯然作罢。。。。。。 似乎只在一夜之间,原上已是芳草离离。鹅黄蒲公犹如繁星,缀在无边碧毯之上,遥遥铺向天际。 空中传来几声鹰唳,接着又响起一支笳曲,映着霞光,少了几分凄凉,温婉动听,使人沉醉。 “你可知这曲子。。。。。。”暄在她耳边轻道,一如那晚为她织出幻境之时,嗓音变得魅惑而低缓,“原上花开。。。。。。醉边城。。。。。。” 神思渐渐恍惚,倚在他胸前,口中跟着他喃喃道:“原上花开。。。。。。” 这许是他对她所讲的唯一一则美满情事——牧羊祁女,北衍茶商,原上花开之时,一见倾心,定情于北地边城——由这醉人笳曲娓娓道来。 和风轻暖,恨不能光阴就停在此刻——只可惜,笳音戛然而止,耳边响起尖利的呼哨。几只白羽猎隼自半空中低低掠过,向着呼哨响起处,疾飞而去。 这时暄突然抬手摘下她束发的锦带,长发从她脸侧散落,掩住大半面容。接着便见坦鞑策马而来。 坦鞑目光稍作停留,见他二人皆着玉色轻裘,束腰窄袖,发如莹墨,肤如初雪,英气难掩,却也温润隽然——先便暗叹,赵衍这南风,想来只怕亦是美色缱绻,韵致无边。当下却也不作理论,只将眼紧紧盯着世子,笑容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二位果然俱是好身手!隋将军此前定也不知,世子竟可驾驭这西炎儿马吧?” 阿七听得分明——自己惹下这番祸事,只怕赵暄苦心多年,无奈一朝却现于人前。 暄却答得从容,“王使竟不知么?犬马声色,小弟无一不精!” 坦鞑闻言,不置可否,只放声一笑,又将手遥遥指向天际,“坦鞑带来十尾斑羽雪隼,俱是产于海东,此番便献与衍帝。若世子与公子喜欢,可先行选出两尾。”继而将目光投向阿七,“不知公子——可曾听说过海东猎隼?” 阿七无奈开口,淡笑道:“祁山藏雪狐,海东生白鹰——在下确曾听闻,亦是心向往之。” “公子说得不错!唯有海东雪隼,方可称之为白鹰——击如千钧碎石,迅如疾雷厉闪!出身高贵的勇士,才得佩其尾羽。不过,”说到此处,坦鞑话锋一转,“见到公子,倒让坦鞑想起祁山雪狐。传说雪狐性灵而魅,晦朔交替之夜,幻化人形,却是男生女貌,俊美异常——” “谢王使夸赞。”暄笑着将坦鞑之言打断,“如此,小弟亦不作虚辞,且与王使去瞧瞧那雪隼吧!”说着抬手请坦鞑先行。 身后众人缓缓驱马跟上。 这时阿七想起一事,低问道:“以血祭湖的女子,实则应是男人吧?” 暄笑道:“不错,海眼玉镜,以血祭之,可使水草丰泽;而晦朔之交,湖中现出的,正是由雪狐幻化。而我所知的,却是化成一女子——既是幻化,男女又有何区别?不过传说而已,千百年来,口口相传,其间必有出入,又何必当真。” “祁人却当真。”阿七回想起乌末提及雪狐之时神色肃然,不禁又道,“祁人都说雪狐庇水,将其视若神明,虔诚供奉。” 暄笑问:“你也信么?”
阿七摇摇头,“神明之说,虽不信,却不妨诚心敬之,不做有意亵渎之举。” 暄心知她言下所指,正是赵衍贵族重金谋取雪狐狐皮一事——不欲与她多辩,只一笑作罢。 此番北来,暄带了五名亲卫随行,此外皆是隋远亲兵;出关后另有雁鸣驻军副将佘进,领两千兵勇沿途护送。 隋远、佘进二人的手下,面上恭顺,暗地里丝毫未将这纨绔世子放在眼中。此前暄私下前往玉镜,并无外人知晓。直至今日,众人方知世子竟是深藏不露,即便阿七亦算骑术上佳——军士尚武,一众人等这才生出几分臣服之意,过后对阿七也客气了许多。 说来暄与阿七性情倒甚为相似,旁人真心顺服也罢,暗中鄙夷也罢,全然不放在心上,行事皆是如常。 而此时众人行出不远,便见一祁装男子,肩头左臂各立一只猎隼,走上前行礼。 坦鞑与暄先后将马驻下,坦鞑便对暄笑道:“此人是我大祁最好的鹰户,在贵国猎户之中,亦颇有些名气。若说熬鹰,只怕无人能及!” 阿七探身一瞧,只见地下单膝跪着的,果然便是昨晚那人。不同于昨晚,男子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已用皂色布绳束在了脑后,阔额英眉,风霜难掩,年岁却不算太大。 按着坦鞑的吩咐,那男子起身擎起手臂,将雪隼呈在暄与阿七面前。 暄稳住儿马,与阿七一道望去,只见两只雪隼立在男子臂上,通身白羽,青喙金爪,尾羽上则覆有点点乌斑,竟显得十分乖巧。 阿七探身指着一只,随口问道:“它叫什么?” 男子不动声色:“乌末。” 阿七闻言,含笑指了另一只,“它呢?” “呼延。” 阿七重又偎进暄的怀中,“将它们统统放开,飞给我看——” 男子仍是高高擎着手臂,躬身缓缓后退几步,口中吹出两声短哨,两只雪隼便一先一后,破空而去。 “这两只便好。”阿七浅浅笑着,“不必再选了。” 听她如此说,暄抬眼望了望坦鞑。坦鞑便吩咐那男子将两只雪隼记下。 阿七又悄悄说道:“若今日驻留一日,过午就让他送到帐中来。” 暄笑着应允,率众人继续往营地而去。 不多时,遥遥只见十数名戎装侍卫簇在隋远身侧,候于营地门外。 行至近前,便见隋远面色铁青,冷眼扫向众人。暄先行下马,上前一揖,口中说道:“暄特来领罚。” 隋远素来治军甚严,此番虽非战事,然身负皇命,亦如行军一般;再则众目睽睽,副将佘进亦在近前——这佘进却是任靖舟嫡系,先前途中已对世子种种言行心怀不满,颇多微词。由此,隋远左右权衡,终是不能太过袒护,当即冷声诘问:“世子所犯何事,要来领罚?” 暄答得倒也恭顺:“治下不严,营中纵马,惊扰军士,依律应杖责五十——” 季长等人心知肚明——阿七方才出逃,营中纵马事小,倒有大半骑兵驱马追赶,向南足足追出百余里,其间若有闪失,罪责无人能当,军令如山,换做旁人只怕杖毙亦不为过。而众人皆知世子维护阿七,便也不敢贸然开口,只等隋远发话。 此时隋远亦是有心无力,且对世子颇存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思,又见阿七着实单薄,于是冷哼一声,“只将犯事之人杖责三十!余者也不必冒领责罚!” 阿七听得心底凛了一凛——三十脊杖下去,即便手下留情,怕也受个不住;若再打在臀股之上,过后收拾岂不麻烦!早知如此,小爷我方才豁出命去也不肯回来!一边暗恼,将眼瞄了瞄身侧的儿马,心道,此时若趁人不备,骑了它脱逃,许或还有转机! 暄好似猜着了她的心思,回身吩咐季长:“将马牵走——” 阿七愣在当地,眼见周遭马匹接二连三被人牵回马场,已是无计可施。 这时暄对隋远说道:“此人并不知晓军中之事,实属无心。贸然之下倾营而出,罪责全在暄一人,暄愿领八十军杖,以正军纪!” 隋远沉吟不语。却见季长立时双膝跪下,拱手肃然道:“在下斗胆,愿领军杖八十,替世子受过——” 众人便也相继跪求。隋远将心一横,恨声怒道:“军中岂容儿戏!来人——将世子杖责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