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花如关外雪(2)
只觉男子手臂间的力道渐渐放松,一手遮住她的双目,凑近她耳侧,“。。。。。。。听好。。。。。。此湖名曰玉镜,相传是一处海眼,湖水随月相盈亏。。。。。。逢晦日之夜,湖心现出一名女子。。。。。。取此女之血,献祭神灵,原上水草便会年年丰沛,永不涸竭。。。。。。” 周遭静寂无声。唯有这低缓又惑人心志的嗓音低低在耳畔回旋,好似喃喃自语。阿七竟未挣扎,字字听得分明,心中又恍恍惚惚,不明所以。。。。。。待面上手掌抽离之时,眼前一方明净水面已渐渐模糊,胸中喧嚣终是缓缓平复,无奈却浮浮沉沉,已分不清身在幻境,抑或梦中。 仿佛有人一步步引诱着她,低问:“你。。。。。。来自何处?” 靠在男子赤(裸的胸口,阿七双目迷离,声音几不可闻:“陵溪。。。。。。津州。。。。。。我也不知。。。。。。” “。。。。。。因何而来?” “我。。。。。。不知。。。。。。” “你。。。。。。叫什么?” “。。。。。。不知。。。。。。” 低头看时,女子已满面泪痕,可她自己却恍若未觉——不知为何,暄终是不忍再问。 神志渐散,阿七阖上双目,只觉自己如同落叶般随风轻坠,终归尘土,整个人陷入无尽虚空。。。。。。 风已止息,万籁俱寂。 话说这日隋远一行经过玉镜湖,未作逗留。当晚暄私自从北边营地折返。临近湖边,命侍从远远候着,独自一人过湖心而来。 阿七走近湖畔之时,暄正是游水乏了,躺在湖湾沙汀上、荒草丛中歇息,不料竟有孤身女子夜半至此,且不顾湖水冰寒涉水而来,立在水中许久——暄存了几分好奇,无奈隔得太远,看不清形容。待那女子牵马回到岸边,暄先时只当她是祁人,民风尚古,不拘礼数,细想却又不像。稍后隐约听到北岸马蹄声渐近,心知必是侍从们等得久了,恐有不妥,故而过来探视——暄当即抛出一块卵石,惊飞憩于湖湾中的孤雁,以此提醒那女子。 自己无意间瞧了也便罢了,断不肯让别的男人也瞧见她——此念一出,暄心内便有些异样,索性纵身入水,朝那女子游去。 而眼下,自己更对她施了祝由之术,帮她平复心神——暄静静坐在湖边,低头望着怀中之人,生平初次,不能理清头绪。。。。。。 (祝由:这里想简单说一下,并非巫术,而是类似催眠、暗示。) 醒转时,神志恍惚,周身无半分气力。挣坐起身,肩头一领皂色云纹斗篷轻轻滑落——缓缓垂眼看时,身下有一人,和衣躺着,而此时自己两手正按在此人胸上,下意识的向脚踝探去——脚上未穿靿靴,匕首自然不在——脑中一片空茫,竟不记得那匕首已转赠他人。 暄早已醒了,此时方微微睁眼,细细将她瞅着——见她只怔怔坐着,眸中水雾仍未散尽,而袍襟微敞,最是风光旖旎——心念微动,立时收了目光,起身径自去了湖边,俯身捧了几捧冷水扑在脸上。待转身回来,只见那女子仍坐在地上,正用力撕扯缠在脚上的麑皮——不禁笑道:“扯它作甚?当真要取了血祭湖么?”方才见她被碎石划伤,暄便取了自己的腰封替她包上。 听他说出“祭湖”二字,阿七脑中直如电光火石一般,立时惊醒,“你对我施了祝由之法?”一语既出,心中只觉惊疑——祝由,施者须心无旁骛,胸中无邪浊纷扰;若说如亓修泽那般,素来心性澹远,能施此法,倒还罢了;而听闻此人最是放荡不羁,须臾之间竟可施展,阿七只觉难以置信。 暄笑道:“知道的倒多!” 阿七唯恐对方趁自己神志涣散,问出什么要紧的话来,不由得咬牙问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暄也立时会意,施施然走来向她身边坐下,“不曾说什么——我也正疑惑,是我技艺不精,还是你执念磐固?” 阿七冷哼一声。 暄便笑道:“我帮了你,你却不知感激么?”阿七因饮酒,引药药力发作,方才被他看出了端倪。 阿七冷冷道:“如此劳神,多此一举。” 暄挑眉轻笑,“哦?早知如此,方才倒不该劳神,只花费些气力,岂不省事——” 阿七一怔。 暄抬眼向四处一望,接着道,“嗯,此间天地清和,修那燕好之事,倒也合宜!” 阿七这才明白过来——暗暗羞恼,待要发作,忽被一匹长鬃黑马分去了心思,只见它尾长及地,竟是一匹儿马,此时正缓缓行至两人身旁。 乌末曾说祁国所产良驹虽擅于疾跑,却稍显低矮。而此马体格高大,身形紧凑优美,倒似西炎商人自异域舶来的马匹。 便听身侧男子低问道:“你竟不怕它?” 阿七不答,掌心悄悄按着一枚卵石,已微微汗湿。儿马走走停停,在二人近旁低头啃食砂砾石缝间的稀疏嫩草,虽说儿马性烈,而眼下却看似十分温顺。 心内暗暗盘算——如何能一石击中马眼,令这烈马受惊而逃;又可稳住白马不受惊扰,带自己全身而退? “休要打它的主意。”暄将手覆在阿七手背上,轻笑道,“它若受了惊吓,一时暴起,我可不会救你——” 阿七从他掌中抽出手来,咬牙不语。 暄接着道:“此马是大衍下与祁王的聘礼,倒不知那祁女生得如何,值不值得用它去换。”说着又将阿七的手一拉,低低笑道,“若是生得如你这般,换也便换了,不为可惜!” 阿七一脸鄙夷,“纷扰多年,天怒人怨,如今两家坐下来商讨这权宜之计,倒要以女子作为赌注,还有脸出言刻薄!” 未料她会如此反驳,暄笑了一笑,“说得好!” 阿七便不再理他,暄自顾说道:“话说方才,你若当真惊了这马,只怕除了苏岑,竟无人可将它轻易驯服——” 阿七心下一沉,面上却丝毫不显。 “你不认得苏岑?” “苏岑是何人?”阿七神情淡漠,“我怎会识得?” “苏将军丰神俊朗,年少有为,无论京中、祁地,颇有些名气,你竟不曾听闻?” “不曾。” “哦?既如此,这青潭却是从何而来?”不知为何,暄只觉心中甚是不爽,“先时听闻此剑已被损毁,如今倒在你的手上。” 此时阿七方知,这青潭竟是一柄名器。 于是想也不想,脱口道:“是我北上之时,在一户铁匠家中顺手偷来的。若知这剑如此名贵,早将它卖了!” 暄不置可否,探身将那青潭拾起。只见剑身如水般清泠,软软自指间垂落,不禁低声叹道:“竟有如此匠人,果然是天衣无缝——” 阿七犹在算计如何逃脱,便听暄又说道:“既是偷来的,不如随我一道,将它物归原主吧!” 阿七听得暗恨不已——终究还是牵连到苏岑! “不舍得?”暄斜斜将她一睇,“也罢,当真不舍得,应下我一桩事便可。” 阿七气焰尽失,颓然答道:“世子尽管吩咐,民女莫敢不从。” 京城西北城郊,籍水蜿蜒东去。水北有一处山间洼地。自前朝起,便相传此处乃上吉佳壤,山麓中时见紫气氤氲。赵衍开国之君便选下此地作为皇陵,因在籍水之上,故定名为“上陵”。 不料初初选定,国内竟接连大旱三年。此后便有那多事之人,称此天灾实为人祸所致,起因正是将皇陵定于上陵。此后上陵便不复作为皇家陵墓,反倒因山水清和,林木葱郁,渐渐变成一处猎场。 赵衍自开国至此,留世已近三百年。其间有一位皇后,乃西南世族之女,豆蔻之年离家,不满二十岁红颜逝去,再未返回故园。此女深得皇宠,死后哀荣自是不必细说。独有一样,却与这上陵有关——此女最爱油桐花,而油桐产于西南,盛花之时犹如五月飞雪。 彼时年轻帝王痛失所爱,心中悲苦莫名,便命匠人自西南诸州移来桐树树种。不想京中冬日严寒,且水土不合,竟无处栽植。继而便命匠人四处寻觅,待寻至上陵谷地,见此处群山环绕,北面山峰有如屏障一般,挡住冬日南下的朔气。于是便选定此山的南麓,将油桐树种栽下。 多年之后,北岭上遍生油桐,每逢初夏,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俱是如雪繁花,竟如那漠北雪山一般,堪为江北胜景。 而那位帝王,第一年上陵桐树花开之时,终是早逝,死后未入皇陵,却葬于北岭花树之下。 美景如斯,更添帝后凄美情事,故而每逢春末夏初,这上陵围场便成了京中贵介子弟、侯门秀女相看定情之地。若是哪年衍帝得闲,索性将举国名门之后,大凡未曾婚配的,一并邀至京中,聚于上陵围猎,女子亦可换下钗裙,骑装出场,可谓一场盛事。
是年五月,因不久便是太子大婚,而公主幼箴,此时亦是失而复得。衍帝震怒过后,终是不忍责罚,一怒一喜之间,倒想起cao持此番盛事。 旨意一出,望族女子们莫不暗自欢喜;至于那些京中纨绔,谈及围猎一事,个个心驰神往,一时间竟连绣红阁花魁大选的风头都被盖了过去。 回头却说那晚,幼箴被苏岑带至雁鸣驿馆,已是深夜。 苏岑原本只是暗中追随世子而来,不宜暴露行踪。于是便潜入馆中,寻着隋远的近侍,寥寥数语将公主之事道明,当下便独自离去。 此时赵暄与隋远皆不知公主擅自离京一事,而此事涉及皇室颜面,不宜声张,隋远便挑了几名得力心腹,轻装简从,悄悄护送幼箴返京。 幼箴先是不肯,无奈隋远竟是心冷口冷之人,任她百般哭闹,威逼利诱,花样翻新,此人终归油盐不进。恨得幼箴无计可施,又见王兄也不肯出口帮衬,无奈之下只好乖乖上路。 幼箴回到京城,仍在景沅殿偏殿住着,名为静养,实为被母妃禁足。幼箴每日郁郁寡欢,不吵不闹,果真连殿门也不肯再出——上至帝妃,下至宫人,莫不称奇。 这日晨间,沐阳公主带了景荣过景沅殿来。 先时衍帝有意让长女幼箴嫁入潘家,曾与任妃提及,不想却被幼箴遣宫人偷听了去,这幼箴便记在心中,如临大敌。此时听闻皇姑到访,心下更是不快,索性只躲在偏殿称病。 近身宫女中有个名叫玉霞的,倒与长公主陪嫁沐阳的侍女交好,此时幼箴歪在榻上,心中难安,便命玉霞前去打听。 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玉霞回来,急急问道:“长公主可问起我?” 玉霞回道:“只与娘娘话了些家常,并未特意提及殿下。” 幼箴独自闷了半晌——玉霞便上前附耳道:“方才倒是听长公主说起,月末上陵将有一场围猎。。。。。。”见幼箴面露喜色,玉霞继而又道:“长公主还说这几日桐花开得正好,若不是殿下身有不适,还想邀了殿下同去赏玩——” 一语未落,幼箴已急急忙忙走出殿去。 却说沐阳公主在正殿之中,见幼箴好端端的进来请安,倒也不动声色,不多时果然央求了任妃,带了幼箴出宫去。 景荣此番随母亲进京,是头一回离开沐阳,何曾见过桐花盛放的绚丽景色,一改往日的娴静温雅,与幼箴齐齐下了车舆,一道在花树间嬉笑穿梭。 二女立在山麓溪水之畔,遥遥向半坡望去,山径上俱是一片洁白,使人不忍踩踏;阵风起时,果见扬起一层花雪,纷纷洒洒,美不胜收——心念微动,景荣对幼箴叹道:“人都说五月漠上飞雪,只怕便是眼前这景象吧?” 幼箴闻言,心思不由得飘去了关外。 北地初遇甘霖,未及转暖,反倒一夜北风,朔气复又南下,这日竟飘起雪来。 阿七闷闷坐在马车中,一袭银鼠束腰裘衣,瞧着倒还爽利;偏又戴了顶短檐貂皮帽,却是祁地男子常戴的风雪帽——随着车马颠簸,倒要时不时扶一把帽檐,免得遮住双眼。 此时对面男子凤眼微眯,手中捧了只五蝠奉寿紫铜手炉,似在养神,望去十分惬意。 阿七犹在悻悻想着——此番自己竟是不辞而别,也不知乌末兄心作何想? 忽见赵暄踢了踢脚下的火笼,“拨炭——” 阿七只得探身取了铜箸,懒懒掀起盖子,不慎却将炭火拨得七零八碎,火星四溅。 暄闪避不及,袍摆上立马被烫出一个小洞——不禁拧眉骂道:“真是蠢材!” 阿七白眼一翻,随手丢开铜箸,“小爷我。。。。。。姑娘我不烤火便罢,若要烤火时,向来有人拨炭!” 暄“诶”了一声,倒也不恼,自取了铜箸拨火,果然十分妥当。口中道:“蠢就蠢吧,托词倒多!”边说着,将手炉丢进阿七怀里。 外头季长等人骑马随行,隐约听得车内二人你来我往的似在拌嘴,不禁腹诽——半道捡了个来路不明的祁人,非但执意要此人服侍起居,还日日同进同出,共帐而寝,同辇而行,岂不落人口舌! 因那赵暄素来浪荡胡为,早已声名在外,隋远虽看在眼中,倒也不好十分出言规劝,索性听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