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古都建陵(3)
幼箴恨恨道:“你若说了,我便央求父皇,叫你也娶个蛮夷之地的女人回来,相貌粗鄙不说,腰身比你还要壮上两圈——” 此时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景荣突然轻声道:“殿下这说得就不对了,蛮夷也有绝色女子,不说远的,我们自沐阳出来,路上偶尔见着随商队东来的西炎舞娘,个个高鼻深目,肤白胜雪——” 幼箴赶紧笑着打断她:“快别说了,舅父出征那年,带回一批西炎女,父皇一个未留,让舅父自行犒赏将士,暄那时还不到十五,便日日追着舅父讨要,舅父被他扰得实在无法,给了他两个,现今还在乐班里养着呢!” 沐阳公主原本笑着看小辈们斗嘴,听到此处却听不下去,先对幼箴景荣道:“你们女孩子家,知道什么不好,倒偏偏留心这些!”转而又将暄一瞪:“你父王只你这么一个儿子,就不能成器些!” 暄便笑道:“景荣却好,随着姑母一路过来,长了不少见识;哪像幼箴,镇日里跟着我们在外头疯跑,倒没一点长进!” 景荣听他如此说,不禁垂了眼,唇角扯出一丝淡笑。 女儿这副形容,沐阳公主自是看着眼中,心下便有一番计较,口中却道,“还要叫她如何长进?即便这么着,任妃娘娘都要来拿你问罪了!”边说着,侧脸望了望小元氏。 小元氏在旁听得已有些走神,此时赶紧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姑母说的,世子听在耳中,也要往心里去些。明日便要启程,出门在外不比家中,沉稳些总没有坏处。。。。。。”一面说,视线不由自主落到几案上,只见对面暄闲闲执了绿玉茶盏,修长的指轻触杯壁,竟似触到自己心上一般,话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沐阳公主在旁跟着点头附和。暄便轻笑着应道:“王妃、姑母见教的是——暄记住了。” 此时幼箴突然问道:“那陈书禾为何才将将过了靖州?” 暄瞥她一眼,笑道:“书禾走水路,自然慢些——” 幼箴登时一脸索然,拉着景荣往别处去了。 沐阳公主便回头问小元氏,“这陈书禾是何人?我来了这些日,倒有好几次听人提起。可是詹事院陈许之子?竟如此出息了?” 小元氏便摇了摇头,“此人是前科榜眼,据说文采极佳,名动京城。他的出身我虽不知,却听说并非望族。” “倒有多大年纪?”沐阳公主又问。 小元氏将赵暄轻轻一望,道:“应是比世子大个三两岁,确是青年才俊。” 沐阳公主微微点头,又望着暄道:“与暄可是挚交?” 只见赵暄眉梢一挑,“此人还未曾婚配,我直接问他要了八字,命人合算好了交与姑母,岂不省事?” “胡闹!”沐阳公主斥道,“我是想着人家年岁轻轻,家中又无助益,便有如此成就,回头再看看你,岂不羞愧!” 暄轻轻一笑。此时外头便有侍卫来回禀:“世子,车马已备好了——” 沐阳公主赶忙拦住:“才刚坐一会儿,又要往哪里去?” 暄执起茶盏啜了一口,笑道:“城东义平侯府上,头几天便下了帖子,七皇叔这又催着过去。启程前只怕不得见了,等我从北地回来,与姑母再叙吧。” 暄一走,席间竟似默了一默。沐阳公主先开口叹道:“琛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还一味跟着侄儿们胡混!” 义平侯赵琛乃沐阳公主堂兄,义平王嫡子。依北衍祖制,皇室王侯一律不得有封地,只可久居京中;若无因功封赏,承袭王位爵位需自降一级。义平王乃先帝幼弟,其嫡子赵琛因未立下功绩,便被衍帝封为义平侯。 此外先帝另有一位同母胞弟,早夭,其遗腹嫡子赵瑭,宗室族谱之中排行第六,略略年长于赵琛,被封为忠平侯。 赵瑭赵琛均是三十上下的年纪,年少时亦是游手好闲,如今众子侄当中,与暄可谓气味相投,纠集了京中一众豪门纨绔,镇日里走鸡斗狗,**玩鹰,纵情声色,乐此不疲。 却说暄带着几名侍从骑马出了别院。季长随行,对暄道:“方才幼箴公主问起陈大人一行到了何处。” “哦。你如何回的?” “只回说已过了靖州。”季长答,“公主便有些不悦。” 赵暄摇头笑叹,不再言语。 不多时到了义平侯府,只见门前张灯结彩,宾客如织——却是赵琛新纳了一名姬妾,如今府中正大摆喜宴,请的无非是一众成日聚在一起的狐朋狗友。 大门上的小厮见了赵暄,赶紧过来见礼,凑至马前陪笑道:“我们侯爷等候世子多时了!” 见是平日跟在赵琛身边的人,暄下马将缰绳掷给他,“七皇叔为何让你候在这儿?” 小厮便附耳笑道:“侯爷说了,交代给别人不放心,原是今日得了样稀罕东西,特为请了行家来府中鉴赏呢!” 暄一径往门里走,面上带着惯有的放浪神色,“只告诉你们侯爷,若是美人儿还能鉴别鉴别,其他的倒罢了!” 小厮笑道:“今日这行家说的可不是您,是我们侯爷专程自南边儿请的!” “哦?”暄诧异道,“究竟什么稀罕物,还要专程请个人来?” 此时便见二门上的小厮上来请安,“侯爷正在偏厅待客,请世子随小的过去——” 暄便将身上的玄色披风丢给侍从,独自跟了那小厮过偏厅去。 进得厅来,抬头只见左边案上一株重瓣芍药,花开得却早,雪团一般,朵朵都如碗口大小,不禁多看了两眼。此时便听有人在里间笑道:“我赢了,快拿银票来——” 侧脸看时,只见赵瑭、赵琛并一名陌生男子,一起从里间书案旁走来。暄笑道:“六皇叔赢了什么?” 赵琛取过右边几案上一只敞开的八宝镶金乌木匣子,内中却是一块鹅卵大小的美玉,通体碧绿,莹润清透,好似琉璃一般。 赵瑭指着另二人道:“我早说过,唯有名花佳人方能入了世子的眼,他俩偏偏不信,非要将宝贝一并摆着,赌你到底留意哪一边。如今还不是我赢?” “这就是七皇叔刚得的稀罕物?”暄笑眼将那玉石一瞟,“美人儿独在洞房枯坐,皇叔倒在这儿猫着,还不去前厅待客!” 赵琛便对暄道:“不忙,先来见一个人!” 暄这才将眼望向赵琛身侧的男子,见对方身着天青暗纹云锦长袍,不由得生出几分疑惑——云锦乃上用之物,而此人自己竟不曾见过。 男子刚要见礼,赵瑭便笑道:“今日都是至交好友,无分尊卑,那些繁文缛节,倒也罢了!” 那男子便略略躬身一揖,嗓音朗如珠玉,“靖南程远砚,久仰世子美名。” 暄道:“好说好说。”这时却见对方抬起头来——俊眉修目,神采照人——心中无端沉了一沉,便将目光错开,对赵琛道:“这位定是皇叔所说,早前在靖州偶遇的鉴玉高人了!” 赵琛点头称是。 远砚谦然一笑,“世子、侯爷谬赞,程某不过自小随父辈从事玉石买卖,玉器经手得多些罢了。” 赵瑭便道:“既如此,远砚兄也不必过谦,只与我们讲讲这块玉的妙处吧!” 远砚淡笑道:“此玉并非我赵衍之物,与西炎羊脂白玉也全然不同,乃是南方异域所产。倒有一个名字,行内曰‘翠’。此玉常常一红一绿伴生,绿的既曰‘翠’,红的便称为‘翡’——” “名字取得倒妙!”不等远砚说完,暄闲闲两指捏起那玉,唬得赵琛赶紧伸手在底下接着,生怕被他一失手打了——只见暄随口说道:“可惜此种翠玉赵衍识得的人却不多,也不值几何,皇叔自己收着赏玩便罢了。” 赵琛平素除了胡混,倒也算有一雅好——喜欢四处搜罗美玉,偶在靖州寻玉与程远砚结识,一见如故。此番花重金得了这玉,前日在城中闲逛,又恰好遇到远砚进京,便将他请至府中。此时听他二人如此一说,便讪讪开口道:“我不过看这玉石通透可喜,放在掌中甚是温润妥帖——” “这便是了。”远砚澹然笑道,“所谓金有价,玉无价——若当真得了侯爷的眼缘,又岂是区区银钱所能估量?” 赵琛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远砚兄真乃琛之知己也!初时一见,便觉与它投缘,不惜重金也要买下。今日听远砚兄一番话,心中更是豁然!” 暄嗤笑一声,“皇叔眼光向来独到,不只是玉,连人亦是如此吧——” “若说的是染翠,”赵琛笑道,“还果真如此!” 这染翠便是今日的新嫁娘,原是京郊某处染坊的浣纱女,出身低微,与偶在溪边饮马的侯爷仅一面之缘,便被接入侯府纳为妾室。初时一众浪荡子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绝色女子,纷纷拥到侯府,一见之下俱是瞠然——此女既无如花容颜,又无窈窕身段,连中人之姿尚且不足,尤其一双手,因日日浸在水中劳作,竟是粗鄙不堪。 “女人亦如这玉,”只听远砚开口道,“同一块石料,落至不同匠人手中,许是打磨成一件俗器,亦可出落成绝世珍品。” “正所谓可心之人,当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赵瑭突然笑道,“前厅贵客们恐是等得急了,诸位还是快些过去吧!” “程兄果然真知灼见!”暄将玉放回匣中,轻笑道,“只做玉器生意,倒是可惜了——” 远砚抬手轻揖,“世子取笑!” 四人出了偏厅,却见那赵晅一身便装,自游廊上匆匆赶来,隔着老远便道:“你们竟在这儿躲着,让我好找!” 到了近前,晅先笑道:“今日不但要恭喜七皇叔娶得佳人,一并还要与王兄践行,明晨怕是不得见了!” “哦?”赵琛疑惑道,“皇上不能亲临,特命朝中百官明日为世子送行,再三叮嘱我等不可缺席,殿下这是——” 晅便苦笑道:“母妃今早只说身上不适,怕是春上旧疾又要复发,父皇便命我每日辰时去景沅殿探视。还望王兄见谅!” “殿下何必说这些见外话。”暄不耐道,“走便走了,最烦见那些枯老头子,不回家颐养天年,镇日里只会在朝堂上吵吵闹闹——明日更不知要耽搁到几时了!”一面说着,一面往前厅走。 晅向来羡慕赵暄秉性随意,“我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岂敢让父皇知道!”又道,“来时可巧遇到隋将军进宫,许是再议明日启程之事。王兄此去,路途遥远,怕有月余不得见了。” 赵瑭便笑道:“当日听闻皇上派世子前去迎亲,我倒吃了一惊。好在隋将军向来行事稳重,我等也可放心些!” 此时晅才注意到一直跟在皇叔身后的锦衣男子——只因赵暄赵瑭等人结识的狎朋昵友甚多,三教九流,甚或优伶娼妓,故而先前也未曾留意。不料打眼一望,却见此人举手投足间全然不似常人气度。不禁问道:“这位是——” 赵琛便将远砚引至晅身前。一番寒暄过后,晅抚掌笑道:“到今日,我算见过两位,风姿可与暄王兄相较的!一位陈大人,另一位——” 暄独自走在最前,头也不回懒懒打断他道:“只因殿下久居宫中,阅人太少的缘故!” 回头却说那阿七,与苏岑在靖州城外破庙中宿了一晚,次日清晨,佯装药力未解,爬上马背便赖着不肯下来。苏岑竟也懒怠与她计较,自牵了马,缓缓向靖州城内走去。二人算是达成共识——苏岑不放阿七,阿七也咬死不肯多说一句,苏岑便应允若是一路乖乖跟着,便也不为难她。
阿七心知自己不敌苏岑,又料定他是一路北行,如此权当多了个保镖,好过自己赶路——便装作被迫跟着苏岑北上,暗中却计划到了京中再设法逃走。 天光尚早,靖州城沿街各处商铺将将开门洒扫。阿七骑在马上,路过闹市一家客栈,店面看着甚是阔气,便抬手指了那招牌,口中道:“有间客栈!” 苏岑头也不抬,冷声道:“怎样?”一面说着,牵了马往客栈走去。 阿七抬头又瞄一眼招牌,其上确书“有间客栈”四个大字,不禁腹诽一番,少不得跳下马来,跟着苏岑进去。 小二过来招呼,见阿七身着锦袍,而苏岑则一身布衫,理所当然认为阿七是主,又因实在不是饭点,便朝阿七殷勤笑道:“这位小公子,可是要住店?” 阿七也不含糊:“店里有什么特色酒菜,尽管上来——”说罢乜斜一眼苏岑,“二狗,那踏雪金贵的很,你去后院给本少爷拴好了——”话音未落,便被苏岑一把拎起后襟,丢到身后。那小二直看得目瞪口呆,只见苏岑淡淡开口道:“一间上房。” 小二见苏岑面色不善,又委实看不出二人是何关系,口上赶紧应了,将苏岑领至楼上房间。阿七悻悻跟在后头。 进得房去,小二便自去准备茶水。 阿七仍觉头重脚轻,便自去桌边坐下歇着。只见苏岑将行李向桌上一掷,便开始宽衣解带。 阿七轻嗤一声,将眼别向窗外。 苏岑随手将脱下的灰布短衫丢到一旁,又去行囊里翻出一件石青外袍换上。 一时小二送了热水过来。见阿七兀自坐着不动,苏岑便向桌边坐了,拧眉道:“还不快些?” 阿七不解,“怎么?” 苏岑便道:“倒茶!再将衣服换了!” 阿七恨恨起身,倒了茶水过来,口中道:“我出门向来不带行李,只此一身。你昨日不也翻过了么!” 苏岑想想确是如此,便起身开了房门,向楼下喊道:“小二——” 便见那小二忙不迭的又爬上楼来,“客官还有何吩咐?” 苏岑将一块碎银锭掷在他手中,遥遥指着阿七,“照他的身量,速去买套小厮的衫子过来。” 小二将眼朝阿七一望——只见阿七歪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正自斟了一杯茶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应了退下。 等衣服送来,阿七拎起便向里间走。苏岑又一拧眉,“想往哪儿跑?就在跟前儿换!” 阿七便不耐道:“小爷我毛病甚多,从来不在人前更衣——”话未说完,便“哎呦”一声,疼得连连摆手。却是一粒榛子,被苏岑随手捏了掷到自己手背上。阿七低头看时,手背已隐隐红肿起来。恨得咬牙,也不敢再多嘴,乖乖在原地将外袍脱了,换上那套粗布衫子。 此时便见苏岑摇着折扇,起身出去。阿七跟在后头一起出了客栈,因见他不慌不忙,走走停停,竟似在城中闲逛,心下有些诧异,索性挤出一脸媚笑,抬头问道:“公子难道不急着赶路?” “赶路?赶什么路?”苏岑挑了眉,眼风将她一扫。 “这——”阿七一时语塞,心思稍转,重又笑道,“近两日城中适逢一年一度的品茗大会,公子既有闲暇,倒不妨去瞧瞧!” 苏岑不置可否,只摇了扇子继续往前走,阿七更摸不清他的意图,便不再言语,只闷头跟着。 一时出了闹市,行人渐稀,面前一条曲折河道,两岸杨柳掩映,却由人工开凿,自那陵江引了活水至城南各处。河道之上,拱桥边石阶蜿蜒而下,有一处小小的渡口,岸边几名浣衣女子,隐约听见其中一个口中轻唱道:“。。。。。。四月柳堤剪新绿。。。。。。梅子黄时雨。。。。。。六月弄芙蕖。。。。。。采菱七月乘舟去。。。。。。” 那女子嗓音婉转软糯,苏岑立在桥上,心念微动,不期然低头,却见阿七眉眼间竟带了几分寂寥。待要开口,只听阿七轻笑道:“苏公子在陵溪停留几日,必也听过这支曲子吧?” “听过。” “可知这曲子的来历?”阿七又问。 见苏岑神色淡然,摇头只说不知,阿七便道:“自来绝少有年轻女子奏瑟,陵溪曾有一名烟花女子,瑟艺堪称一绝。十几岁作了这支曲,原想着自此随了心中良人泛舟陵水,轻歌采菱而去,却终是痴心错付——” “这竟不是时新曲子?”苏岑不禁问道。 “想那女子若尚在人世,也早已黄花老去。”阿七说道,“说是新曲倒也不假——谁承想时隔十数年光阴,一朝竟有人将这曲子翻了出来?” 苏岑负手不语,双目望向河心处一叶蓬舟,阿七极有眼色的扬声唤道:“船家——” 那船夫缓缓将小船划至岸边渡口。 苏岑又将阿七一望,方拾阶而下。二人一前一后上了船。船家问道:“公子要到何处去?” 苏岑便答:“只管划船便是,到了我自会吩咐停下。”一面说着,回头对着阿七,“你自去舱中坐吧!” 阿七也不多言,自去舱内竹席上坐了。那船篷极矮,人在里头坐着,棚顶将将高出头顶三五寸,眼前只露着一方水面,两岸情形自是不见。阿七心知苏岑必在船头,也不另做打算,只托了腮坐着,随着小舟轻晃,耳边水声微响,渐渐打起瞌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