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锦瑟思华年(4)
阿七道:“说来话长,明jiejie只管命人过去准备便是。” 明苡将信将疑,自去布置。阿七独自过后院去。 到了后院廊上,未瞧见继沧,倒是浦儿端了碟瓜子儿,闲坐在暮锦门外。见阿七匆匆赶来,赶紧迎上前,“七哥哥。” “继沧人呢?”阿七轻声问道。 “让我守着,不知去哪了。”浦儿答道。 阿七点点头,接过浦儿递上的钥匙,开门进去。 暮锦正坐在窗前,信手翻看案上的琴谱,见阿七推门进来,微微讶异道:“你的脸——莫不是——” 虽见过阿七几次,却都在夜间,灯下难免看不真切。与阿七露宿竹林那晚,清晨醒来,只记得这少年肤色略黑,如今看来却是莹白如玉。 阿七也不理会,只笑问:“姑娘可曾用了午膳?” 见她点头,阿七便接着道:“阮姑娘之前所说的,可还作数?” 暮锦面色立时变得煞白,琴谱也失手落在地上,“他。。。。。。人已到陵溪?” 阿七俯身拾起琴谱,抬眼看看暮锦,轻道:“非但是已到了陵溪,且现下正在这绮桐馆内。” 话音未落,眼见暮锦已垂下泪来。 阿七暗叹一声,故意道:“若阮姑娘执意取他性命——” “不!容我再想想——”暮锦慌忙打断阿七,思量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我想见他一面。” 阿七摇头,“恕阿七难以从命。” “我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自是不能当面见他。。。。。。”暮锦垂首泣道。 “我让人设下屏风,你扮成清倌在屏风后头抚琴,如此见他一面。”阿七沉吟道,“但一曲终了,便要即刻离开,不可言语,不可有片刻逗留,可好?” 暮锦愣了愣,终是吐出一个“好”字。 一盏茶功夫,便见明苡派了两个粉衣丫鬟过来,每人手中捧了一只桐木匣子。 二人一齐向阿七福道:“七公子——” 阿七便笑道:“劳烦二位jiejie。”说着向浦儿递上一个眼色。浦儿接过其中一只木匣,走出门去。 两名丫鬟开了另一只匣子,匣内是些脂粉首饰,并一件翠色薄透纱衣。暮锦神思恍惚,一言不发,任由二人为自己梳妆打扮。 阿七闲坐在一边,喝了两口冷茶,见她二人为暮锦梳的发式太过繁复,便皱眉道:“只是去弹一只曲子,简单些吧。” 内中一个圆脸丫鬟便掩唇笑道:“公子想梳什么式样?” 阿七自椅子上跳下来,过去在匣中翻捡了半天,挑出一只银簪子,“将头发挽上便是,省得我也麻烦。” 丫鬟们忍住笑,将暮锦一头乌发随意挽了几下,再将簪子插在发间。 接着便要替暮锦更衣,阿七起身回避。回了自己房中,浦儿正在里头候着,见阿七进来,赶紧垂手立在一旁。 阿七便笑:“是不是偷看了?” 浦儿陪着笑:“匣子没上锁,七哥哥又没吩咐,浦儿便偷看了一眼。” 见阿七微微笑着,并无责备自己的意思,便壮着胆子问道:“七哥哥,怎么里面尽是些——” 正说着,那圆脸丫鬟叩门进来。阿七向妆台边坐下,放开了头顶的束发。 丫鬟将阿七的头发轻轻梳了几下,终于忍不住笑道:“公子,婢子可要开始了?” 阿七对着铜镜挑眉一笑:“有劳。” 却说暮锦打扮停当,面上蒙了薄纱,被浦儿和一名丫鬟引着,神游一般缓缓向前院走去。 出了回廊,风一吹方觉胸口微凉。这才发现自己这身纱裙领口开得极低,露着一痕雪脯,引人遐思。暮锦何曾作过这等香艳装扮,羞愤之中便要用手遮掩,却听身后的丫鬟轻笑道:“姑娘不必惊慌,越是遮掩,越惹得人看呢!” 暮锦闻言,将心一横,一路垂着头,被浦儿带至庭院中的高台上。 上头早有两名侍女,引了暮锦往台子中间的锦席上坐下,又将布置在四周的纱幔放下几幅。暮锦被隔在重重帷幔之中,外间的景物影影绰绰,似是连喧嚣的人声也隔在外头。 这时只听身后一阵微响,回头看时,却是一名女子撩起纱幔,款款走近,面上同样蒙着薄纱,衣饰装扮亦与自己全然相同,只是身形略显单薄。 待那女子坐下,取下面上的轻纱,暮锦这才惊叫出声:“竟是你!你果然是——” 阿七淡淡一笑:“阮姑娘不必误会,区区乔装改扮,算不得什么。” 暮锦收回目光,定了定心神——心道这阿七原本就生得俊俏,年纪又轻,纵是扮成女儿,一般人也分辨不出。眼下自己正心乱如麻,也懒怠揣测对方究竟是男是女。 阿七便探手燃起案上香炉中的旃檀,又自腰间香囊中取出一粒丹丸,递给暮锦。 暮锦接过:“这是——” 阿七道,“现在服了它,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昏睡过去,岂不省了很多不便?” 暮锦冷冷一笑:“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另做打算。若我不肯答应,即便是立时杀了我,也是于事无益。” 阿七正色道:“我知阮姑娘已看淡生死。实不相瞒,阿七不愿为难姑娘,是觉得与姑娘投缘,敬重姑娘的脾性。并非我信不过你,只是唯恐牵连无辜,不敢有丝毫闪失。” 暮锦恍若未闻,只将丹丸吞下。 阿七叹了叹,遥遥指向对面的花楼:“此处便可看见回廊,稍后等陈书禾从房中出来,姑娘便开始弹琴。他若寻着琴音过来,一曲之后,你按我的指示行事。万万不可开口,也不可出去见他。如何?” 暮锦点头应下,颤声问道:“他现在绿绮房中?” 阿七故意问道:“姑娘是如何得知?现下确是绮jiejie同他在一处。” 暮锦突然伏在案上大笑起来,直笑得泪流满面。许久,似是泄尽了胸中一腔浊气,咬牙恨道:“我果然是个傻子!” 阿七看着她且哭且笑,末了,取下她的面纱,用帕子轻拭她的面颊。 暮锦双目无光,也不闪避。 阿七轻道:“虽不知‘情’字是如何伤人,但我师父说过,便是用情,心中首先也要装着自己。” 暮锦回头定定望向面前的少年,只见一双眉眼直可入画,看得人神思恍惚。收回目光,暮锦突然开口,“你不该是寻常人,你究竟是何人。。。。。。” 阿七轻轻一笑:“阿七身份低微,就好比陵江江底的一粒砂。姑娘觉得我能是什么人?” 暮锦便轻声道:“你已知晓了我的底细,不妨告诉我,你可是女儿身?” “所谓多言多失,何况萍水相逢即将别过。”阿七笑道,“今晚我便启程去京中。” “今晚启程?”暮锦神色复杂,终是开口道,“我说过,出入皇宫绝非你想得那么简单。” “阮jiejie,我知你担心韵儿,可我还未寻到她的下落,”阿七复又将面纱替她戴好,柔声道,“但我会交代给继沧。至于其他的,如若我能安然回来,定会竭尽所能帮你。” 话一出口,阿七也有些诧异,不知为何脱口便说要帮她,难道仅凭一时怜悯? 暮锦心中一恸,顾不得男女间的避讳,撩起裙摆自脚踝上取下一条链子。 “你拿了这链子。京中有一处绣红阁,你一打听便知。内中有个叫玉娘的。她。。。。。。曾教习我瑟艺。见了她,就说我如今一切安好,请她万勿挂心。。。。。。”说到此处,暮锦已是泣不成声。 阿七静静看着她,“好,我定会转告。” “皇城守卫森严。。。。。。”暮锦顿了顿,“你之前应下我的,我不会放在心上。至于那玄铁。。。。。。” “阮jiejie,你为何如此轻信于我?”阿七有些动容,打断了她的话。 “家破人亡,复仇无望,留它还有何用?早先还心系一人,谁料如今。。。。。。”暮锦凄然一笑,“如今再见他一面,至此恩怨两清,也算再无挂碍了。” 阿七不禁劝慰道:“或许并非如你所想,凡事都有转机。” 暮锦叹道,“绿绮,定是为了他,才离开京中。。。。。。罢了,即便其间果真还有什么是非曲折,我也不想再知道。” 暮锦说着,看向不远处。 阿七顺着她的目光,遥望那回廊之上,陈书禾正拾阶而下—— 不待阿七开口,暮锦便轻抚琴弦,曲韵悠扬,似是一泓山涧清泉,顺着她的指尖倾泻而出。 阿七按住心神,闪身躲进台侧几重帷幔之后。 那陈书禾听到琴声,果然立时停下脚步,举目望向暮锦身处的高台,似是犹豫片刻,终向高台走去。
阿七隔着纱幔,见他行至台下,却不再近前,只是静立聆听。回头再看暮锦,暮锦神情专注,似是不为所动。 二人明明仅隔着一道纱帘,却如同隔了万水千山。 似有那么一瞬,阿七只觉心中索然,空茫无物。 不知过去多久,但见暮锦十指轻收,按在弦上。本是戛然而止,却令人只觉音犹在耳,绵延不绝。 陈书禾这才抬起头,透过纱帘,隐约看见一名身着翠色衣衫的女子,长发轻挽,端坐台上。静默半晌,缓缓开口道:“敢问姑娘芳名?” 帘内暮锦似是突然自梦中惊醒,朱唇微启,声音几不可闻:“书禾——” 阿七大惊,轻声喝道:“阮姑娘!” 幸而此时明苡上前拦住了陈书禾,“陈公子,这位姑娘与绿绮一样,尚未梳栊呢!”说着对台上微一点头。立在帷幔之外的两名侍女,便将纱帘一重重放下。 书禾隐约见那帘内的女子似要起身离去,随着纱帘越放越多,身影也愈加模糊,终于再次开口道:“姑娘请留步!可否出来一见?” 明苡赶忙又道:“陈公子,这位姑娘比绿绮规矩还多,从不见客的。” 书禾恍若未闻,上前一步,对着帘内道:“既如此,陈某便得罪了。” 话音一落,两名随从也跟着上前,将明苡等人与陈书禾隔开。 此时帘内仍是迟迟没有回音,明苡脸色微变,身边早有伶俐的丫鬟,悄悄退下,去找护院过来。 帘内阿七盯着暮锦,低声道:“阮jiejie,不要叫我伤你——” 只见暮锦回头深望一眼书禾,终于慢慢向阿七走来。 阿七这才发现,暮锦目光迷离,药性已然发作。 “阮jiejie?”阿七一面轻轻唤她,一面将她扶住。 暮锦站立不稳,阿七便搀着她,在帷幔后头坐下。 “那玄铁,”暮锦靠在阿七肩头,轻轻开口,“藏在宣王府洗砚阁的牌匾之中。。。。。。”说着渐渐陷入昏睡。 “阮jiejie。。。。。。”阿七思绪翻涌,不知为何竟心痛的落下泪来。 这时只听帘外陈书禾沉声又道:“敢问姑娘芳名?请出来一见!”声音已近在咫尺。 阿七将暮锦藏在帷幔下,起身穿过一道道纱帘,缓缓行至台前——神思飘忽,似是忘了自己为何设下此计——望着面目渐渐清晰的陈书禾,轻轻摘下面上的薄纱,沉沉开口道:“绫菲,奴家名唤绫菲——” 一声低语,如风轻吟,恍若隔世。 ——仿佛置身三年之前,暮春时节,宁王城郊别苑。唯记得满园花香沉浮,花间女子容颜模糊,回眸浅浅一笑:“绫菲,小女名唤绫菲。” 即便清冷澹然如陈书禾,终是难掩心底情愫,眼中闪过微澜。 阿七静立在高台之上,冷冷望着面前如深潭一般的男子,心中所想的却是——如暮锦一般的人物,竟也有男人负她? 对面陈书禾的神色旋即归于平静——纵是面前的女子琴艺精湛,容色无双,可惜终归不是她。一念至此,暗叹一声,便要转身离去,但心中似又难以排解——谁让这女子,偏偏也叫绫菲? 于是二人遥遥相对,既不开口,亦不离去,静默当场。 即便隔得远了看不真切,周围众人初初见到阿七的容貌,俱是一愣。 明苡也从未见阿七扮了女装现于人前,心思转了数转,这时周遭便有六七个当红姑娘的恩客,毫无眼力见的拥上前去,纷纷扯着明苡纠缠不休:“明姐儿!平日里馆中竟藏着这样绝色的姐儿,如何不肯早拿出来让爷见见!” 明苡刚要开口,便见陈书禾眉头微皱。两名随从即刻走去拦下那几人,其中一人冷冷开口,“得罪!还请几位别处逛逛!” 那几人均在陵溪城中有些头脸的,不是官宦子弟,也是富豪世家,平日里飞扬跋扈惯了,如何受得这等闲气?立时便有人吵嚷起来,更有甚者,早已吆喝自家仆从过来,眼见便要大打出手,一场纷争在所难免。 明苡赶紧赔笑着上前:“各位公子,稍安勿躁!是我们的姑娘不懂事,怠慢了各位,今晚便让她出场赔罪!”一边说着,一边冲着阿七使眼色。 阿七这才收回心思,淡然一笑,却只对着陈书禾一人:“陈公子,奴家命人备下水酒,可否到房中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