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116 敌友
拉赫穆的尸体被抬走了,梅蒂身边,堪堪回神的婢女们一下子炸了锅,辛纳塔脱口惊呼:“陛下好厉害啊!想当日行刺擒拿时,多少侍卫齐上都是费了多大力气才把他制服?太不可思议了,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短暂的决斗。照此看来,当年陛下能一招就要了大将汉马仕的命,果然不是假的。” 对于诸般赞叹,凯瑟王只在心里翻白眼。嘿,无非都是邀买人心的把戏,随便这家伙有多大本事,最客观的事实:他已经是被关押了一个多月,受尽刑讯折磨,若是这样都赢不了,他也就干脆别混了。 心里好笑,脸上不露分毫,回至神殿里,梅蒂虽然同样惊心又赞叹,但更多是困惑:“陛下,你不是明明说……” 他微微一笑:“别着急啊,跟我来。接下来就全交给你去练手了。” ******** 拉赫穆再度睁开眼时,已经是在金星神殿地下、那间曾经让卡玛王后最钟爱流连的密室里,这里关押过迦罗、关押过叙利亚藩王纳扎比,现在,则轮到他。 口干舌燥,拉赫穆迟钝的头脑很久都没有恢复运转,直至肋间传来钻心剧痛,他一声闷哼,才算是被彻底疼醒。视线渐渐聚焦,周围的光线很暗,透着潮湿阴冷的味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已经死了么?努力想起身,可惜办不到,稍动一动,钻心剧痛立刻如潮水般袭来。 “不用怀疑,你还活着。”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他一惊,寻声转头,就看到了端坐在那张玉石椅子上的神殿主人。拉赫穆蓦然心惊,这……怎么回事? 梅蒂慢悠悠走到身边,冷看他的慌张,冷冷开口:“想知道怎么回事?我告诉你。不自量力与我王决斗,你连一招都难敌。众目睽睽,你已经死了,但又没死。陛下出刀,实在太有经验,分寸把握格外讲究,所以,这伤看起来虽重,实则都已躲开了重要脏器,不会致命,让你迅速‘死’过去的,全是涂抹在剑上的迷药而已。” 拉赫穆瞠目结舌,低头看向自己,肋间一刀贯穿的伤口都已缠裹绷带,连满身上下的鞭笞都已敷满药膏。他完全被搞糊涂了:“这……为什么?” 梅蒂面色冷峻:“我王仁慈,念在你还有牵挂的人,所以决意放你一条生路。懂了么?这全是为你尚留在家乡在乎的一切,众目睽睽之下才必须要死!否则,赫梯王饶了你,亚述王就肯定不会放过你!当走狗的下场是不会有悬念的。现在,你已经为你的主人尽忠了,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你自己的选择。捡回来的这条命打算怎样活,自己决定吧。” 拉赫穆的呼吸开始错乱,他无法接受竟然受恩于赫梯王,更无法理解饶他一命目的何在:“为什么?我牵挂谁,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梅蒂冷冷一笑:“当然没关系,或者,只是有点可怜你。没错,你这家伙实在太可怜了。你说,你是原三王子哈利加麾下的骑兵中队长,特意强调曾经,这个我绝对相信。放眼亚述,恐怕没有人不知道哈利加和尼拉里是什么关系。背叛旧主,而投向他的政敌对手亚述王,这就已经足够注定你的悲惨结局了。多么可笑,你真的以为尼拉里会信任一个从哈利加阵营里投靠过来的人么?他用你,可从来不等于就会信你!否则,又怎会拣选你千里迢迢来送死?哼,退一万步说,即便你真的行刺成功杀了我又怎样?哪怕是你有本事能平安回归阿淑尔,以为尼拉里就会从此信任你、重用你吗?别做梦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这个人,即多疑又胆小更自私!你以为他真有胆子敢公然挑衅赫梯王?不,他根本没这个胆量,至少到目前为止也根本没有这个实力!所以,万一事情败露该怎么办呢?为免后患,要打赌么?即便你行刺成功,等待你的也只有一个死!因为尼拉里是不敢让人抓到证据的,他绝不敢承认是他授意派遣行刺,为此,也只会尽快从速湮灭一切不利证据!到时候,你这个执行者,就是第一个必须消失的人!” 拉赫穆听得错愕又惊心,却拒绝接受,努力克服虚弱厉声回敬:“胡扯!你这背叛国家的罪妇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挑拨?你以为自己知道什么?” 梅蒂眼含冷笑,并不生气:“哦?那你不妨说说看,我有哪一句说得不对?” 拉赫穆被激怒了,那是一种被触犯底线的愤怒,大声喝骂:“口口声声背叛旧主,你才是背叛旧主的东西!不错,我的确是哈利加麾下骑兵团的中队长,但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他!恪守军人天职,神明伊修塔尔作证,我从来没有愧对过任何人!是他们!是他们这些出身权贵的将军、将领,只为争功,仗着显赫出身就可以肆无忌惮剽窃他人功劳,凭什么?平民出身的官兵,凭什么就要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只因我站出来说不,就要被置于死地?!听懂了吗?在哈利加麾下,我已经是一个立刻就要被处斩的死人了!是曼赫莉夫人!是她在必死之地救我性命!她救了我!恩待我!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高高在上的贵族,会像她那样来对我,她就是我生命的主人!是我的全部!所以,当她请求我为王去履行这样一件重要使命,我没有理由不全力以赴!无耻叛徒,该死的是你!而我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心!” “曼赫莉?” 梅蒂瞪大眼睛,一秒钟愣神,随即爆出咯咯大笑。真的,她笑得眼泪横流,忍都忍不住,打量义愤填膺的可怜虫,至此,她好像才明白了:“你该不会是说,你恋慕牵挂的爱人、情人,没有立刻寻死、最在乎放不下的人,就是曼赫莉吧?那个yin荡又jian诈的寡妇?!你全是为了她才干出这等蠢事?” 拉赫穆勃然大怒:“住嘴!再敢亵渎一句,我发誓不饶你!” 梅蒂满眼风凉:“可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我的评价有错么?曼赫莉,希拿领主的女儿,算起来还是我的堂姐呢。出嫁不足一年就死了丈夫,从此便四处勾引男人成了性。谁还能比我更了解她?即野心勃勃钟情着尼拉里这个正统继承人,又同时对雄踞实力的哈利加也勾勾搭搭。要论左右逢源、游戏男人堆,可真真是谁也比不了她!你居然会爱上这种人,神明啊,那我真是要发自内心的加倍同情可怜你了。” 拉赫穆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住口!” 努力挣扎想起身,无奈重伤之下,有心无力。 梅蒂无视他的愤怒,纯粹点醒事实:“可笑,曼赫莉会救你?庇护你?恩待你?她这个人从来就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若非有明确目的,她怎可能理会你这种人是谁?你把她当了全部,却以为曼赫莉会同样爱你、在乎你么?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会亲手送她的情郎去赴死!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懂,亏你还有脸在这里乱叫!” 拉赫穆厉声回敬:“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与曼赫莉夫人无关!” 梅蒂风凉点头:“对,她要的可不就是你的心甘情愿?无论成与不成,这都是她向尼拉里邀功的资本,而至于你是谁,是死是活,重要么?以为会有谁放在心上?” 太过激烈的挣扎,拉赫穆直接从躺卧的地方跌落地面,重伤之下无力起身,只能从牙缝里骂出最恶毒的字眼:“你……你才是无耻又yin荡的贱妇!嫁给仇敌,卑鄙忘本!你出卖故乡做叛徒,蛊惑臣民,让那么多人也同你一起做叛徒,简直都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是哪一片水土把你养大!叛徒!yin妇!你早晚会遭报应的,就算今日我不能成功,也终会有其他人来取你性命!” “大胆!” 身边女官辛纳塔代主大怒,直接喝令婢女:“给我掌嘴,狠狠的打!打烂这个目无主上又忘恩的东西!” 仆人意欲上前,却被梅蒂拦住了,她根本懒得和这种人动怒,坐回玉石椅,只是冷冷的反问事实:“嗯,骂得好过瘾呢。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国公主联姻远嫁,是由谁决定的?是做公主的人可以自己决定的么?嫁给仇敌?这话你实在问不着我,而正应去问亚述王!忘本?叛徒?蛊惑臣民?都真是好大的罪名呢?这都是谁告诉你的?曼赫莉还是尼拉里?在他们这样告诉你时,你怎么竟都不会去反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故土,为什么要蛊惑臣民?在尼拉里亲手把我送给敌国时,他又是怎样来对我的?随我同嫁三百人,他们所有人的亲属都被亚述王一言处决!请问,如果有人这样来对你,无罪无辜却惨遭杀戮,你又准备怎么做?” 拉赫穆重重一呸:“你们统统作了叛徒,还不该死吗?” 梅蒂一声嗤笑:“叛徒?按照你这种混蛋逻辑,那真是可惜了,恐怕来自亚述的叛徒只会越来越多。与王对决,在你落败倒下去的时候,听见那四周响彻的欢呼了吗?不知你有没有看清,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是谁?不敢说全部,但至少也是十之七八,他们都是亚述人!是投奔而来的流落难民!你怎么就不想想是为什么?这么多的人,并且是越来越多,这些都是被我蛊惑来的吗?还是纯粹由亚述王,亲手把他的子民推向了异国?你既然也是平民出身,就该了解平民之苦。若非走投无路、若不是被逼得没了办法,谁又会愿意抛弃家园、远渡他乡?!换成你会愿意吗?但凡还有一丁点希望、还有一线生路,你会愿意千里迢迢跑到别人的土地上去寄居求生吗?” 梅蒂霍然而起,指着鼻子厉声警告:“不要动辄就扣之以叛徒!你骂我是一回事,但休要侮辱我的百姓子民!看清楚!听清楚!百姓从来就没有这个义务必须要去爱他的国家,不要乱弹所谓忠诚!他们没有这个意识,更不会挂在嘴头,但实际上呢?世世代代、万千百姓,他们已经是在这样做、是在无尽付出!无数人劳苦耕牧,是他们在供养贵族、在供养战争,高高在上所有门阀权贵还有王的尊荣,全都是由他们来筑成!这同样包括你在内!你领的每一份军饷,享受的每一口军粮,是谁在给你提供?有一颗粮食是你自己种出来的吗?你侮辱百姓,才是真正的无耻!他们已经做了太多,却被掏空所有、走投无路,凭什么还有义务再去说爱谁忠于谁?看清楚,在你要求百姓都付诸忠诚时,却忘了首先是他的国家根本就不爱他!这其中同样包括你!”
这番疾言厉喝,才让拉赫穆愣住了,是,他是平民出身,当然知道做小民的苦,所以才愣住了。怒气消弭,他哑在当地无言反驳,说不清是什么在心中搅扰。百姓……没有义务去忠于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论调,但却分明是刺进了心里,刺痛灵魂。 梅蒂没兴趣再和这种是非不分的混蛋浪费口舌了,冷声下达驱逐令:“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今后的路想怎么走尽随你意!如若坚持不信,大可再回亚述去一试,就看看尼拉里还有你的曼赫莉夫人,到时送给你的会是拥抱还是屠刀!滚!” ********* 拉赫穆不知道自己又是怎么昏过去的,也或许是伤口在发炎,高烧烧得guntang。起伏颠簸,半梦半醒中,隐约感觉仿佛是在行路。天黑了,又亮了,到车架终于停下时,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努力睁开一线眼缝,头脑浑沌,他看得并不真切。隐约中,好像是一个年轻女子在和两个老人说话。那女子仿佛见过,有些印象…… “他做错了事,被主人鞭笞,驱赶到街上又与人发生械斗,受了伤。看他毕竟是同乡,碰上了不好不管。王城里不便停留,就只能拜托你们了,这是伤药还有钱粮,等用完了我会再送来。” “盖娅,你何必这样客气,当初若没有你帮忙引路,我们也不可能有今天了。这点小事算什么,一切交给我们,不用担心。” “那好,这个人交给你们了,若有任何问题,让阿玛特随时来找我。” …… 拉赫穆终于清醒过来时,已经是躺在一座陌生的帐篷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羊膻味,这是哪里?搞不清状况,他完全本能的绷紧神经,可是刚一稍动,立刻被剧痛带出闷哼。 “哎呀,终于醒了。” 听到动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凑到身边,伸手摸上额头,仿佛长松了一口气:“神明保佑,总算是退热了。这几天烧得像火盆一样,也亏得是你身体壮,要是换成我们呀,一条老命怕是早没了。” 老妇人说着已向帐篷外喊话,不多时就见一个同样满脸皱纹的老头端着药碗走进来。张口即说:“可算是醒了,盖娅叮嘱过,这个药一天要喝三次,都等了好几天了,赶快喝吧。喝完了再给你身上换药,你这块头,不醒过来,我们可真是翻不动掀不动,想换药都难呢。” 拉赫穆完全被搞糊涂了,看他们的装束和模样都是亚述人,这…… “你们是谁?盖娅又是谁?这是哪里?” 老妇人捂嘴笑:“你这孩子,真是烧糊涂了。盖娅就是那个送你来的姑娘啊,是她好心救了你,只是没地方安置,所以才送到我们这里来养伤。” 老头子笑呵呵接口:“听盖娅说,你叫拉赫穆对吧?与人打架械斗才伤得这么重,这可不行。总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们来到这里,都是寄居外邦人,真打起来也肯定是你要吃亏的。” 问来问去,拉赫穆勉强算是搞明白了。那个叫盖娅的姑娘,应该就是梅蒂·哈兰甘亚身边的女仆,却隐瞒了真相,把他送到这里来养伤。这片牧区聚居地,距离王城哈图萨斯有四五天的路程,住的都是投奔而来的亚述人。这对儿收留他的老夫妻,老头叫巴鲁,老妇人叫扎姆,随他们一道远迁至此的还有一个15岁的孙女叫阿玛特。 拉赫穆陷入长久沉默。老夫妻的照料劲头让他非常不适应,要擦身换药,都忍不住脸红。一种作军人分辨危险的天性,他可以确认这老夫妻都没有恶意,但也因此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梅蒂·哈兰甘亚……她在玩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