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73 至亲
赫梯王!刻骨仇敌,杀父凶手!梅蒂从未怀疑过心中对他的憎恨是有多么浓烈,可是,自从第一次真正见面,她发现自己竟被搞糊涂了,并且这份看不懂的困惑,还在随着时间越变越深。一如王的承诺,虽入住**,她的‘丈夫’却从未要求她去履行宫妃应尽的‘义务’,方方面面没有强求事,反而是给她实在有些难以置信的空间,可以随心所欲。 “我可以自由与家乡通信?” “当然,家乡亲人,谁不会挂念,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生活在后·宫内廷,大王妃多朵就成了解答疑问的全权代表,多朵王妃笑容温柔:“公主尽可放心,与亲人通信往来是常情,自不用担心会有什么谁来审查验看的事,这本就是女儿家的隐·私,若有谁胆敢冒犯尊贵女儿,干涉其中甚至偷看,陛下才是第一个不会允许的。” 这种保证,只换来梅蒂更冷蔑的眼神,不管不问不偷看不把关,就任由她与故土声息相通、信笺往来?哼,她若真信了这种鬼话,才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敌对少女对此不感冒,只是继续询问:“我还可以随意出门上街?想去哪里都行?” 多朵王妃哑然失笑:“王的宫殿又不是囚牢,怎么会有不能出去的道理呢?公主本就是自由身,想去什么地方又会不行?” 梅蒂抱之冷笑:“哦?真的么?想去哨卡军营逛逛也可以?想去见识赫梯人的银库、粮库、兵器库一探究竟也没有问题?” 多朵公主笑容不改,慢悠悠回复:“嗯,公主初来,想必是还不知道,等到天气转暖之后,由陛下主持筹划的第一次塔里亚斯武士大会,就要在哈图萨斯拉开大幕了。为选拔勇士,设立各种赛项,而比赛场地就大多是在军营驻地中呢。到时候观赛看热闹,连平民百姓都可以随意进入,公主之尊还用担心有什么问题?而至于那些库房重地嘛,呵,只要公主知道都在什么地方,想去还怕谁拦得住?反正……这个,我是不知道的。” 梅蒂嘴上强硬,但实际上,心里已经被搅成了一锅粥。这是怎么回事?杀父之仇,两国敌对,她的敌意是如此昭然,赫梯王又怎么可能会信任她?没错,这份不可思议的信任,反而是让她不敢轻信,哼,要说这其中没有诡计,除非骗鬼! 因此,来到赫梯王宫,梅蒂始终不曾与家乡通信,反而是尼拉里一世在meimei走后坐不住等不了,派来使者问候平安。 “公主殿下远嫁哈图萨斯,抵达后也总该写封信报平安才是,几个月不闻消息,以致陛下都实在担心,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出了意外呢。” 尼拉里派来的使者,自然也是梅蒂熟识的家乡旧部,放心可靠不需怀疑,但她也因此更加困惑。这个赫梯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怎么就会容许亚述使者被直接带进内廷,轻易的与她见面呢?想不明白,她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说一些‘一切安好,请哥哥放心’之流无关痛痒的闲话,就准备打发人走了。 使者面露迟疑,四下看看,按捺不住急切低声询问:“公主殿下……就没有什么信笺或口讯,要臣下带回去吗?” 在敌人地头,梅蒂实在担心隔墙有耳,因此纵然有满肚子话想说,最终吐出口的却只有一句冷淡回复:“暂时没有。” 亚述使者怏怏而归,梅蒂的心情也开始变得莫名烦躁,因为她越来越看不懂,更因为懊恼的发现,随着时间,身边这些奴仆居然在悄悄改变风向。 从赠狐裘、治冻伤开始,这位赫梯王的体贴亲和,就让来自亚述的奴仆惊诧不已。在亚述,自来都是严刑峻法治国,做奴仆的遭遇刑罚致死致残,可说是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的事,因此,这样的主人对他们来说根本是不可想象的。自从来到赫梯王宫,他们的日子就变得前所未有的滋润起来,从女官长到最低下的粗使奴隶,不仅人人领到的薪饷都是从前在亚述不能比,更会有固定的休息日,若有谁生病了,还会有人请医治病……可以说,吃穿用度方方面面,在这里的生活,都是让来自亚述的奴仆们宛如走进梦中。 所以到这一天,终于有憋不住的家伙嘀咕念叨出来:“在这里当差做事的人也太幸福了,真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么体贴的王,能跟着公主嫁到这里来,也算是走了大运……” 不难想象这种话传进梅蒂的耳朵里是什么反应了,走运?!屈尊忍辱嫁给杀父仇敌,居然有人敢说走运?!于是,那个说错话的女奴立刻被押到盛怒主人面前,梅蒂冲上去就是狠狠几耳光:“好一个混账东西,你竟敢存心诅咒我?” 犯错女奴早已吓慌了,全身发抖磕头如捣蒜:“殿下恕罪,我错了,真的知错了……” 梅蒂根本没兴趣再听,向外一指当即喝令:“押下去,把她的舌头给我割下来!” 犯错女奴一张脸吓得没了血色,痛哭流涕连声求饶:“公主殿下饶命,奴婢真的知错了,殿下饶命啊……” 可是被惹毛的公主充耳不闻,根本没兴趣再多说一个字,没错,何须再多说呢?自来主人出口的成命就不可能再更改。 任凭女奴如何嘶声哭求告饶,还是被两旁随从连拖带拽的押出去。惊恐哭声响彻庭院,结果,就引来了负责在内廷里主事的大王妃。 多朵王妃及时拦下割舌严刑,找上亚述公主满脸不解:“这是怎么了?犯了什么错竟要如此重罚?” 梅蒂不便解释,也根本没兴趣解释,冷冷一哼以惯有的倨傲反问:“我处置自己的奴仆,与你有什么相干?” 多朵王妃眉头一皱:“宫中的条文规矩,我记得应该都已经详尽告知了吧?那公主又为什么要明知故犯?” 梅蒂根本不吃这一套:“你们的规矩,与我何干?这是我的奴仆!” 多朵王妃实在要露出一抹冷笑,毫不客气提醒她:“这里是赫梯王宫,你既然来到这里,当然就要遵从赫梯的规矩!无论是这些奴仆,还是公主自己,都无从例外!” “你……” 高傲少女气到变色,却偏偏是被噎住了,要说起她们传授的那些规矩,梅蒂才真是要满目荒唐、嗤之以鼻。在这里,所有奴仆甚至包括最低贱的奴隶,居然都不准体罚。若是做错了事,一次训诫、二次罚薪,而犯到第三次,既然不堪用就干脆逐出去了事。总而言之,就是没有体罚受刑这回事。据说这是从已故王后阿丽娜而来的传统,说是侵犯人权,所以不容许存在。真心实话,梅蒂第一次听说时都以为是笑话。开玩笑吧?如果做奴仆的都不会吃鞭子,那主人的威仪又何在?这样治下岂非都要反了天? 而现在,多朵王妃就是要以事实告诉她,这不是玩笑!而就是不容触犯的铁律! “要受如此重罚,倒请公主自己说一说,她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梅蒂面色铁青,在她看来,这分明就是存心故意要和她过不去了,态度也就因此更不客气:“哼,可笑!这是我的私事,凭什么要和你说?” 多朵的声音更冷:“哦?既然说不出来,那就莫怪我必须要管了。否则的话,若在陛下宫中,平白无故造出一个从此不能再说话的哑巴,那恐怕陛下知道了,都要找我问责。” 她当即喝令手下拽起那个犯错女奴:“带走!” “你敢!” 梅蒂勃然大怒,有生之年她还从未被人如此锋芒对峙的挑衅过,而多朵忽然回敬给她甜美一笑:“真有意思,这恰恰是我要对你说的话。陛下授命,在这内廷后·宫主事,一切是由我!大王妃说了算!奉劝你,才是应该及早摆正自己的位置!” 犯错女奴终究还是被带走了,这是梅蒂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身处在别人地头的孤立势弱,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 到了晚上,凯瑟王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于是,满脸苦笑走进梅蒂的宫室。 “多大的事啊,就闹成这样?看看,到现在一张脸还是铁青的,有必要气成这样吗?” 梅蒂分明还在气头上,见王进来只是冷冷一哼,拒不理会。 他更觉好笑,坐到身边故意逗她:“这是干什么?听过一句话么,爱生气的女人很容易老的,就算是为了这张靓丽容颜,是不是也该消消气?” “消气?” 王调侃戏谑的态度只会让少女更怒:“还说什么随心所欲,我却连处置一个自己手下奴隶的资格都没有,还要被人横加指责、无理干涉,赫梯的王宫里就是这样欺负人吗?” 他欣然点头:“没错,谁都不该欺负人,奴隶也是人。” 梅蒂一愣,愤怒的大眼瞪得更圆,什么意思?这是在指责她吗? 凯瑟王莞尔一笑,完全是用一种哄孩子的态度劝解她:“我相信,你要处罚手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但是在做之前,是不是也该好好先算清一笔账?如果你很奇怪,为什么我的王宫里会有不准体罚刑责这种规矩,就是因为曾经有人给我算过这笔最实在的经济账啊。你不妨自己想一想,你要用这些奴隶是为什么?肯定是要让他们为你干活、为你效劳对不对?这就好比商人做生意,你每天提供吃喝养着他们,这是你的投入,也就是成本;而他们出工出力为你干活,这就是回报。通常来说,总要回报大于投入,你才是赚的对吧?可是,如果一犯错就要受鞭笞、割舌头或者砍手砍脚,罚得那样重,实际最吃亏的根本是你呀。因为既然没有一刀杀了,不让他死,那就肯定是要容他养伤,而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呢,他是没法再像平时那样为你尽职效劳的,因此也可说是完全无用的空白期。而你呢,既然不准备让他死,那么在这段时间里就肯定还是要继续提供吃喝白养着他们,这是什么?本来你用这个奴隶,可以一年用上360天,但是一养伤,十天半月扣掉了,再受刑责,又不知多少天扣掉了,一来二去,本来是全年劳力,结果实际只给你干了半年的工,而你呢,却是一天不少掏了360天的吃喝口粮做成本,这不是亏本生意吗?纯粹从最实际的功用来讲,也是非常不划算的呀。”
梅蒂愣住了,如此奇特的理论,她还真真是第一次听说。想一想……有道理吗? 凯瑟王还在笑说:“不仅如此,你更吃亏的还在后面呢。奴隶也是人,什么意思?就算是养一条狗,它尚且能分辨出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那就更莫说是人了?动辄小错受重罚,日后即便回来继续为你干活效力,哪怕是嘴上不吭声,但心里能不恨你吗?我的傻丫头,你要知道,在这种事上阻拦你,其实恰恰是为了你,正因是你的手下,处置起来才更要慎重。” 他随手向房间内外四处侍立的仆婢指一指:“自己看看,这些人都是谁啊?她们都是在你身边、是距离你最近的人,如果动不动为了一些本不重要的理由,就轻易随便的埋下一颗颗怨恨的种子,那么最终要受其害的,也肯定是你自己!” 梅蒂听呆了,冲天的火气消弭,看着笑容和善的王,一时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而他的言辞是如此中肯,是让她根本无从反驳。 凯瑟王越说越想笑,指着鼻子取笑她:“我一早看出来了,你的手下人都非常怕你,而这种惧怕,肯定不会是没有理由的。原来就有过不少耳闻呐,严刑峻法,在亚述非常普遍,尤其对战俘和奴隶,几乎到了滥用的程度,对么?” 梅蒂不想回答,却也相当于默认。王哈哈一笑,两手一摊:“看,这就是问题。其实说心里话,我一直都奇怪亚述人为什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搞不懂:让治下子民都心存惧怕,是终日活在恐惧中,这究竟是在维护统治呢,还是在亲手给自己的统治挖坟掘墓?” 这下,17岁的少女是真听不懂了:“什么意思?” 凯瑟王摇头一笑反问她:“就是这个意思啊,如果,你都不把你手下的奴仆当人看,那么又凭什么指望他们会尽心尽力为你付诸忠诚?” 梅蒂不接受:“谁不把她们当人看了?不当人看又能当什么?” 王却说:“如果你是真心把她们也当作一个人,就肯定不会是现在这种状态了。设想一下,你受了轻慢,尚且要倍感愤怒,而要割掉一个人的舌头,怎么竟想不到她会因此心存怨恨呢?而如果你能想到这种恨,那么,也就肯定不会如此轻易的下令严刑了吧?再想一下,你嫁到这么远的异国他乡,心里会很难受,那么她们呢?她们所有人,岂非也是个个和你一样,是一样的远离家乡,这一生都再难回故土,她们心里难不难受?你想过吗?问过吗?谁也不是飞鸟,可以从天上掉下来,也不是庄稼,可以从土里长出来。都是一样的人生父母养,也就是一样都有割舍不下的亲人呐。而现在,陪你一道远嫁,她们也就是从此个个难见至亲了,心里的滋味是怎样,你体谅过吗?” 凯瑟王问一句,梅蒂就愣一下,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根本无法再回应片语。环目四望,在这番言辞中,宫室内外的仆婢,分明已是人人眼中含泪。 王随手叫过她身边的中年女官辛纳塔,就问她:“说一说,在亚述,你还有亲人吗?都是谁,境况怎么样?” 辛纳塔的眼泪已经滑落下来,声音哽咽:“奴婢是自幼服侍宫廷,家里人……只有一个弟弟,弟弟的家里则还有我两个侄子和一个侄女。奴婢家境贫苦,即没有自己的土地,也没有牲畜牛羊,多年来,弟弟一家也只能是靠我的贴补,勉强度日,这一走……也不知道他们今后会怎样……”到最后,辛纳塔几乎说不下去,哽咽难成声。 凯瑟王温言笑对年轻的公主:“看到了吗?其实她们每个人心里的苦,都未必会比你少,而能不能看到,那就是你的问题。” 梅蒂不想承认,但辛纳塔心酸的眼泪,的确是深深触动了她,所以她不明白,看着眼前这位赫梯王,乌黑大眼中是越来越深的困惑:“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凯瑟王微微一笑:“不该说么?你惩治奴仆,是为了维护做主人的威仪。但是究竟该用什么方法去维护,这才是问题。要知道,让一个人爱你,远比让她惧怕你更会死心塌地,这样说你同意么?所以,还是想办法让她们爱你吧。因为这三百人,就是你现在身边仅剩的至亲呐。” “至亲?!”梅蒂瞠目结舌,这个字眼让她倍感惊讶。 王微笑反问:“不对么?如果你因为杀父之仇,是发自内心痛恨着赫梯人,那么到了这里,你唯一可以不恨的也就是他们了。这三百人是谁?她们可都是和你同根同源的家乡人,陪你一道远赴异土,从此是要在一起相依为命,这不是至亲又是什么?如果这样去想一想,对自己的同乡至亲,你还会忍心再下重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