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55 誓言
密室会谈,帕特里奥述说着,眼神里也已弥散如火的愤怒:“只要撤回拉美西斯,底比斯的派系权斗就会直线升级,然后,权斗之争也会迅速蔓延到前线。今天用你的人、明天用他的人,武将们为争功、争夺军中决策权,彼此间就要打得热闹,方略朝令夕改,战术一盘散沙,高层将领一旦失和成内斗,再想打胜仗根本就是白日做梦……看看,他的眼光有多毒啊,预言又是有多准!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你一件一件亲手变成现实!这就是凯瑟·穆尔希利!是你现在要面对的竞争敌手!你说,我又怎么可能不害怕?即使素未谋面,他也足够把你从里到外看个透!还记得那时我认真问过他,拉美西斯还有可能翻身吗?我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客观论断。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他说:我不知道,这全看法老心中的天平如何掂量,在于他的气量和眼光。海伦布继位时间尚短,对他的作风为人,我还没有太多了解。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做了三十年大将军的人,在关乎战局的大事上能如此轻易上当,已经多少能够说明,他还没有适应法老的位置,还没有学会该如何做王。或许,这就是非王室正统出身的弊端吧……” 帕特里奥越说越怒,毫不客气质问法老:“他说错了吗?如果扎在你心头的刺,就是那一纸神谕,退一万步说,即便成真又怎样?就是那句话:国家利益和王权利益,某些时候并非统一,当二者发生冲突时该作何选择,才是问题的关键!你视拉美西斯为威胁,但究其根源,他是威胁到这个国家,还是纯粹威胁了你的利益?那时在伊兹密尔的战场,我亲眼见证的事实,你可知道,在赫梯军中,以赛里斯为首,人们关心的话题核心都只有一个:拉美西斯究竟为什么被调走,当此战局已对埃及万般不利,他有没有可能再被派回来?他若回来,又当如何应对?你能想象我听到这些的感受吗?醒醒吧!承认吧!这才是你手中最犀利的武器,弃之不用,只为一已安心,到最后需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就是埃及!” 帕特里奥爆出的无数真相,实在把海伦布一颗心都彻底震翻了个,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接受了。一则震惊于揭开真相的残酷,二则更要震惊于拉美西斯的影响力。忽然忆及那一年,风尘游侠伊赛亚,萍水相逢,甚至是被拉美西斯亲手关进大牢的家伙,却会反过头来和他混成朋友,会不遗余力的为他开脱罪责说好话。到今天,甚至连曾经不共戴天的宿敌也要为他游说,甚至是抛却了生死,只为拉美西斯翻身证言。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要帮他?为什么,连敌国上下看重的都是他?在这其中,他这个法老呢?王者之尊又是被摆在了哪里? 看海伦布脸色阴晴不定,沉默许久不吭声,帕特里奥显得急躁起来:“好,如果你还不肯正视自己犯了大错,我再说一件事,就足够清楚。” 海伦布闻之一惊,什么,还有?! 他说:“当年,风尘游侠伊赛亚曾游历到此,你帮他捎带过书信对么?” 海伦布一愣:“伊赛亚?他怎么了?” 帕特里奥继续问:“那封书信的内容,你亲眼看过吗?” 海伦布更奇怪,茫然点头,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帕特里奥满目荒唐:“神明啊,我一直都奇怪你为什么竟会给他传那封信,既然亲眼看过就更说不过去,难不成……是你根本就没看懂他到底写了什么?” 海伦布皱起眉头,努力回忆那封信的内容,无非是说他到拉美西斯家里做客,还大赞了一番法老如何有气量云云,并未见什么不妥的内容啊。 “那封信怎么了?” 帕特里奥将字面下的意思给他翻译出来,海伦布才结结实实又吓了一跳。 “你的气量直接关系着拉美西斯的未来,他这就等于是明白的告诉了赫梯王,有他这个朋友帮忙,拉美西斯或许就要翻身了!可笑啊,你居然一点都没看懂,而凯瑟·穆尔希利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就是他身边亲随亲口为我解读!一封信传递危险信号,若非那时还有一个不好战的女人从中阻拦,若再让他玩出什么花招,你手中这张最犀利的王牌,或许就真的要被你亲手毁掉了!” 这下,海伦布真要晕到死,惊怒交加,气急败坏:“这个伊赛亚,他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是在帮谁?” 帕特里奥闻之冷笑:“你觉得他是在胡闹么?不,伊赛亚这个人可太聪明了,确切的说,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正如国与国之间的势力对比需要制衡,人与人之间也是一样,他玩的,正是两大死敌之间的制衡术!或许,就是因为他看得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上,往往越是强者才越需要制约,对这种人来说,劲敌也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若有一天,竟没了能够与之抗衡的强敌,到了一家独大、能为所欲为的时候,那恐怕才是真正的大麻烦。所以,他才会帮拉美西斯,所以,也才会同时向赫梯之王发起挑战。他就是要让凯瑟·穆尔希利看清楚,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能给他找麻烦、能与他相抗衡的,就是这个道理,明白了么?” ******* 那一夜,法老海伦布彻夜难眠,一番密谈,几乎是把他的整个世界全部扰乱,现在除了拉美西斯,帕特里奥·奈亚斯无疑又成了一个摆在他面前的棘手难题。灵魂激烈交战,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若不信,多少铁一般的事实却又无从辩驳;若相信,今后又该如何摆放他的位置?若真的接纳这个昔日臭名卓著的狠毒王子,他即便今天无害,谁又敢保证在他站稳脚跟后,不会重新再变成一颗危险的毒药呢? 心情迷乱到极点,没了主意的时候,他只能把烈酒当作朋友。海伦布已经多少年不曾这样醉酒过,醉雾迷蒙中,他居然梦到了现今已成亡灵的女子。赫梯人的阿丽娜,拉美西斯的妻子合琪娜,不管什么身份,令他刻骨铭心的,都是当年在大殿锋利对峙的景象。当时也是重病缠身的女人,虚弱奄奄,卧于王阶之下,眼神里却分明充满俯视的味道。海伦布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冰冷的声音,还有比声音更加冰冷的质问:“伟大的埃及之王,你究竟为何发怒?你在质疑什么呢?质疑你曾经最信赖的臣子吗?你可知道这有多么愚蠢,从你生出猜忌之心的那刻起,就等于是在告诉世人,你怀疑的,其实是你自己!你开始怀疑自己的权威,怀疑驾驭臣下的能力!当你把一个凡人武将列做敌手,你,也就不再是神的化身!想想吧,你何曾见过神会在人的面前,丧失自信?” ……… 海伦布猛然惊醒,一颗心都因梦境中回荡的声音跳得发慌,大口喘息如惊魂未定,却又宛如醍醐灌顶,是啊,他究竟在烦乱什么呢?无论拉美西斯还是这个帕特里奥,即便真的是威胁是毒药,真正的关键也是他——担当伟大之名的埃及王,是否有能力去驾驭这些人!这就像一柄双刃剑,再锋利的刀、再致命的毒药,究竟是伤及自身,还是能拿在手里为己所用,一切都在王的手段和能力!如果以此衡量,那个赫梯王显然是做到了,而现在轮到自己,若他是连接纳的胆量都没有,岂非就等于……是在王对王的争锋中,又败了一回?!
想通此节,忽然间好像卸掉心头重担,海伦布露出锋利冷笑,喃喃低语:“凯瑟·穆尔希利,你果然够刁毒,或者,就是认定了我根本不会接纳昔日政敌,才会容帕特利奥平安回归是么?可惜这一次,你终于错了!” ******* 次日王宫再见帕特里奥,法老海伦布的眉头已不再紧锁,开口就问他:“离开这么多年,你想念你的母后么?想不想见见她?” 这下,轮到帕特里奥吃惊了,是啊,曾经在他生命中最亲最近的就是母后,一别多年又怎会不想见呢?他只是不敢抱持这种奢望,甚至……不敢确定母亲是否还活着。 “我……可以么?” 海伦布转身招手:“跟我来。” ******* 王宫内庭,属于王太后的宫殿依旧辉煌,只是宫殿里的人都已寥落,一路走来,在此服侍的奴仆,仅观数量已不足昔日十分之一,且几乎个个都是老弱之流。帕特里奥心潮翻涌,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啊,即便当权者没有下令苛待,却还有谁愿意再服侍一个被幽禁的王太后呢?稍有些本事野心的,都一定千方百计寻到其它好去处,去服侍别的主人了吧。 所过之处,宫殿里一片寂静,只有走进最深处时,才听到隐隐呢喃。 “这不是真的……是幻觉……都是幻觉……不是真的……” 海伦布告诉他:“当年伊西斯神庙的风灾,你从此失踪,王太后的心智却受到致命刺激,谁都不认识了,从此疯傻,这多年来反反复复念叨的,就只有这句话。” 转过帘帐,帕特里奥的眼泪‘唰’的掉落,他终于又看到了母后,却几乎快认不出来。 尼弗提提王太后!在埃及语中,‘尼弗提提’的意思就是来自远方的美人。时隔多年,到今日再见,他的生身之母,已再也不复昔日的美丽。她也老了,瘦弱枯干,满头蓬乱长发都已花白,那双美目中的精明荡然无存。进入暮年的王太后,蜷缩在地,就像世间所有罹患失心疯的病人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是低头摆弄衣角纱线,抽出一根,念叨一句:这不是真的。再扯一根:嗯,都是幻觉……亚麻布的裙摆已经被抽掉了一大截,乱如麻的纱线散落满身,一如现今迷乱的心智。 “母后……” 帕特里奥受不了了,扑向母亲,眼泪如洪水开闸。多少午夜梦回,神明作证他有多么想念母亲啊,可是当终于能够再得重逢,现实的残酷却足以击垮心灵。 “母后,你看看我!是我啊!你的儿子回来了……” 日思夜想的至亲,却在他声嘶力竭的呼唤中连眼皮也没有抬。她好像根本听不见,只是沉浸在封闭的世界里,专心抽着纱线。帕特里奥无以言说这一刻的疼痛,用力抱住母亲,今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天流尽。 法老海伦布沉默旁观一隅,许久之后才开腔说:“既然回来了,你的母亲,今后可以交给你来照顾。但你还要首先回答我一句话,你,是否愿意对神明起誓,从今后,是全心全意为我效力。” “不是为你!” 帕特里奥抬起头,擦去悲伤眼泪,回敬给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冷冽,他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有生之年,我愿为埃及,倾尽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