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44 诅咒
从寝宫里出来,一等离开迦罗视线,大姐纳岚的怒火再也无法克制。拿出黑木偶,一群女官亲随无不是勃然大怒。奥蕾拉失声惊呼:“这是专为行诅咒、咒人去死的不祥之物啊!居然一直摆在床头?!难怪阿丽娜病得越来越厉害,肯定和这东西脱不了关系!” 是啊,要不是今日亚伦偶然打碎陶俑,还谁都发现不了呢。凯伊咬牙恨声:“真是太恶毒了!阿丽娜都已经搬离王宫,这样明确态度还不够吗?居然还要行如此恶毒诅咒?以为咒死了阿丽娜,那些做着王妃梦的家伙才能如愿是么?” 布赫冷声喝令副将夏尔穆:“快去!查清这个所谓‘祈福’的陶俑是谁家送来的?该死的混账,揪出来,绝不能轻饶了他!” 萨莉一把夺过黑木偶,顺便塞给夏尔穆说:“还有,立刻把这个交给陛下,哼,揪出元凶,陛下不把他们撕碎了才叫怪事!” 夏尔穆转身即走,却被回廊下传来的另一个声音叫住了:“等等。” 多朵公主来到近前,竟然拿走夏尔穆手中的不祥物,一声叹息,转头对大姐说:“阿丽娜在叫你,快去吧。还有……她要看这个,说……不准你们任何一人吵闹乱声张。” ******** 黑漆漆凶目厉齿的人偶把玩在手,迦罗的嘴角居然泛起一丝微笑:“做功还不错,蛮有后现代创意风格,摆出来,也算得上是一件艺术品了。” 一群亲随愕然齐聚寝宫,既然已经瞒不过,也就无意再隐藏愤怒。大姐下意识就要把黑木偶夺过来:“阿丽娜,快给我,这种东西不宜沾手,很不祥的。” 迦罗大概是唯一真不在意的人,叹息苦笑:“人要死,不是这些东西就可以咒死的。反过来,命定几时,也不是摆几样所谓‘祈福’的物件就真可以延寿。这件事,算了吧。” 算了?!愤怒的亲随谁能接受,夏尔穆第一个跳起来:“阿丽娜,如此险恶的用心,岂能就这么算了?如果不把这个背后黑手揪出来正法,我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她说:“闹得天翻地覆又有何益?真个吵嚷出去,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冤狱,算了吧。” 亲随个个不接受,最怒莫过大姐:“阿丽娜,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恶毒算计已经来到枕边,若不严加惩治,只会更加助长这股气焰……” “我说算了!” 迦罗勃然发怒:“还没听清?还是存心抗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准向外传扬,更不准传进王的耳朵让他知道,够清楚了没有?!真奇怪为什么我的命令永远都是这么不好用,如果真个要死,那也纯粹是被你们气死的!” 这样说时,她已把黑木偶直接扔进火盆烧化成灰。 坚决心意当前,众人无法再争辩,怏怏退去,却显然不可能真的咽下这口气。于是,由大姐明令授意,陶俑碎片终究还是送到王的面前,反正一群亲随已经打定主意,惩治元凶势在必行,真个闹起来,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守口如瓶铸就壁垒,不让她知道也就是了。 ******* 喝退亲随,寝宫里只剩下多朵公主一个人,她显然也非常的不理解。因为太清楚这位阿丽娜绝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左思右想也没有道理这般忍辱吞声。 “阿丽娜,你是真的不想追究么?真的不在意、不生气,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迦罗低垂眼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有什么好追究的呢?不管是谁干的,心情都可以理解,无非……是希望我早点死。” 多朵公主欣然接口:“是啊,这样的期盼还不够恶毒?你怎么就可以泰然处之?” 迦罗不答反问:“为什么一个人英年早逝会令人扼腕,而一个垂暮老人死去,甚至可以被归为‘喜丧’?死亡的残酷是在于毁灭有价值的东西,可是,当你已经没了价值呢?当你的存在,已经变成一种纯粹的负累和障碍,已经再难找出任何积极的意义,换一种说法,也就是所谓‘人生的使命’已经履行完成,换成是你,又当何以自处?” 多朵公主沉默下去,不再吭声,是啊,这的确是个问题。一个不能再生养的王后,却独占王者之心,对于王位继承人这样关乎根本的要命问题,即无力解决,岂非就是变成了一道障碍?众多利益相关者的态度,想来……也就的确不难理解了吧。 时隔多年,再度相见,她从那双碧绿如猫眼的瞳仁里看到的,是心灰意冷,是已经无法再找到立足点的无望。多朵公主沉默良久,随即竟毫不避讳的直问出来:“告诉我,死亡对你,会是一种解脱吗?” 迦罗笑了,欣然应答:“当然,其实对谁都一样。到了某些时候,活着,是比死亡更残酷。” ******* 破碎的陶俑送到王的面前,听明白原委,凯瑟王的反应可想而知。拍案大怒时,王的眼中迸射被触到底线的怒火杀机,这群天杀的混帐!谁干的!揪出元凶,他发誓要亲手把这家伙扔进狮子坑! 夏尔穆禀报说:“已经查明,这所谓可以‘趋避邪灵、用以祈福’的陶俑,是来自克尔巴城的辛迪克家族敬献的。” 一旁,鲁邦尼迅速翻阅文书:“是了,这个家族世代侍奉养护神乌伦塞穆,所以应王诏,此行来为阿丽娜送医的祭司队伍,据说都是对医病求安康非常有经验。领队的是克尔巴城主帕加马的女儿。” 凯瑟王咬牙恨声:“帕加马?他忘了是因为谁,才能赶走埃及狼,夺回克尔巴?!安稳日子才过了几天?这个恶毒的混帐,看样子是真的活腻了!” 王即刻下令,把这一队祭司连同帕加马的女儿统统押进王宫,他要亲自审问。 然而,面对王的盛怒,鲁邦尼却连忙站出来出言制止:“等等,陛下,还请先听我说一句,再行论罪也不迟!” “说什么?” 鲁邦尼不答反问:“陛下可还记得,从前阿丽娜念叨过的一个词么?叫做机会率犯罪!” 一言提醒,凯瑟王猛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 鲁班尼沉色点头:“没错!来自克尔巴的祭司队伍,恐怕被人陷害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这种做法实在太直白也太愚蠢,一旦被人发现,岂非就是自找灭顶之灾?” 身边其他后来者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夏尔穆满面茫然:“书记官大人,什么叫机会率犯罪?” 不等鲁邦尼开口,木法萨已经抢着说:“对对,从前在奥斯坦行宫的时候,听阿丽娜讲过一个特别诡异的故事,就是用‘机会率犯罪’这种方式来杀人。故事里说的是一个老妇人,她每天午后都会坐在起居室固定的那张椅子上看书,而老太太养的猫,总喜欢在椅子背后的高大柜橱上窜来窜去,老妇人的孩子希望她早点死好谋夺财产,该怎么办?杀人是犯法的,所以他们决定用不犯法的方式杀人。老妇人根本没注意到,柜橱上何时多了一个座钟……” 狄雅歌都听得一愣:“呃……座钟是什么?” 木法萨嘿嘿一咧嘴:“我也不知道,反正,听阿丽娜讲来……呐,就好像那个铜尊一样,总之是一件很有体积很有份量的摆设。很大很沉重,摆放的位置呢,刚好处于她每天坐进椅子后的头顶正上方。而在座钟的底下,则放了几个圆滚滚的弹珠子,因此这件摆设,虽然看起来很沉重,却其实非常的不稳当。老妇人毫无所觉,依然每天坐在那里看书,家里养的猫也依然每天在柜橱上蹿来蹿去,直到突然有一天,猫撞倒了座钟,砸下来正中老妇人的头,她死了,凶手却只是一件摆设而已……” 鲁邦尼冷笑接口:“有明确意图,并为此创造一切必要条件,虽然不知道它究竟会在何时发生,但其实早已具备了发生的必然性,这就是机会率犯罪。一言概括,就是人为制造的意外。即达到目的,又无可指摘,无人须为此担责,很高明不是么?” 后来者皆听到惊叹,不会吧?这种杀人不偿命的方式,想一想都真是相当诡异,忍不住背后发凉。 鲁邦尼说:“其实现在的状况也基本同理,陛下不妨想一想,阿丽娜身边小孩子那么多,仅是女官的儿子们凑在一起就足够热闹了,此外还有那么多臣下幕僚的家眷探望进出,甚至连路娅嬷嬷的孙儿孙女如今也都是终日玩耍在行宫里,放眼哈图萨斯,这种状况有谁不知道?小孩子成堆,终日打打闹闹到处乱跑,要说打碎件东西的概率,恐怕也真是太高了。也就是说,这藏在陶俑肚子里的诅咒木偶,要露出马脚被人发现,是太容易、风险太大。如果真是来自克尔巴的祭司所为,或者说,是授意于城主,为了给自家女儿入选上位清除障碍,他们为什么不用一件金器、银器或者铜器铸造更牢固安全的祈福俑,而偏偏是一件最容易打碎的陶器呢?” 凯瑟王明白了:“也就是说,是其他竞争者、或者是政敌嫁祸的可能性更大,这样一来,咒死王后,他们是坐享利益者,同时又准备好了替罪羊,可以借刀杀人清除政敌,是一箭双雕的毒计!” 鲁邦尼欣然点头:“就是这个道理。阿丽娜不愿意声张,其实想一想,我觉得也很好理解。这种恶毒诅咒一旦曝光,王的怒火不难想象,若是真的因此严惩克尔巴城主,会不会闹成大兴冤狱尚且不谈,只说阿丽娜最实际的处境:陛下想一想,觊觎选妃的有多少人,如果一看到用这种方法清除政敌以及候选的竞争者,是如此灵验并且清除的是这般彻底,那么今后,恐怕阿丽娜就真要变成被人争相利用的对象了,这种事,非但禁绝不了,怕会是越来越多啊!”
凯瑟王眼神冰冷,当即做出决断:“那就由明转暗,不声张,只当是从未传出奥斯坦行宫,我根本不知道。就由你负责暗地展开彻查,务必给我揪出那个背后黑手,绝不饶恕!” 鲁邦尼领命而去,自此在张开由他一手组建的新一代密探情报大网,开始了不动声色的对真凶的扫荡。 ******* 夜色深沉,整座哈图萨斯都沉入梦乡,唯有王者一人,独坐秋千,枕夜难眠。现在对他来说,失眠已经快成一种习惯。彻查真凶,在最初的愤怒过后,留给他更多的是疼痛。凯瑟王知道,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就因为他是王,才会带来这么多的困扰和难题。因爱成祸,他在乎谁,就难免要把谁推进漩涡、祸患缠身,这简直就像是一出最荒唐的人间讽刺剧!望天苦叹,他因此又想起当年父王的一意孤行,那个时候身边人送给他的规劝,敢说没有道理吗?最在乎的,也必须是要忘却的,所以无论心中作何感触,他也要答应选妃,要把自己养得荣光焕发,要告诉世人他其实根本不在乎,竟唯有这样才能算是给最在乎的人提供一份保护——为王的代价,竟是要与最本真的人性背道而驰!不知多少次,遥望夜空,他都会忍不住的开始假设,如果……他们就是一对儿最寻常的夫妻,是否就可以摆脱所有这一切的烦恼?而反过来说,不在其位不知其苦,世间任何一对儿寻常百姓夫妻,是否有谁可以理解高高在上的王者,独站巅峰所品尝的这份滋味? 木法萨抱着厚重裘皮来到身边,忍不住规劝一句:“陛下,天气太冷了,雪夜更不宜这样露天久坐,还是回屋早些安睡吧。” 凯瑟王闻之叹,安睡?他怎么可能安睡得了?揉一揉眉头,在呼出的团团白气中,他忽然说:“去找帕特里奥,现在就来。” 是的,他现在已经充分看清,这些动机不纯的所谓‘蒙召’送医送药者,根本无法寄予希望,所以,也只能是把帕特里奥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深夜密会,王只要一句话:“你是最好的医生了,告诉我,还有没有办法。” 帕特里奥久久沉默,似乎也是思考酝酿了很久,才终于开口,谨慎更正:“你要知道,这种说法并不恰当。我是祭司,精通药石可以做医生,但并不等于就是最好的医生。正如埃及的医术天下第一,但并不能说,我就是医术天下第一。至少在我的故乡,就绝不敢自称是最好的医生。” 凯瑟王神情一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埃及?你是说……向埃及求援?!” 帕特里奥的神情里带出几分忐忑,老实说,他也拿不准将这位赫梯王的目光引向故土,是否明智,眼下也只能客观阐述事实:“埃及的医术闻名于世,这其中本就涵盖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医生,二是药材,尼罗河厚赐,有许多独特珍稀的入药材料,都是在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的。” 凯瑟王显出为难,眉头紧锁:“需要什么药材?你说出来,总有办法解决,譬如就像那些哈路比的商人,走私贩运,应该是可以弄到的吧?” 帕特里奥反问:“药料或许还好解决,但医生呢?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我绝不是埃及最好的医生。经验丰富、医术最高的人,都一定供职于王室宫廷,根本不可能在民间效力,这是常识,你也应该很清楚,难不成,医生也可以走私贩运过来?” 凯瑟王不吭声了,帕特里奥暗自一叹:“我知道,这的确很为难,你一旦开口,也就必然要面临埃及开出的条件,譬如说……” “譬如说,交出纳扎比!譬如说,归还叙利亚被占失地!” 凯瑟王沉声接口,眉头也因此锁得更深。 帕特里奥离去前诚心忠告:“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具体要怎么做,你自己权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