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41 公主
国王诏书传告四方,兴师动众访医问药,随着女官陆续回归,这样的消息传进迦罗的耳朵只换来一声叹息。他这是做什么?为了女儿又岂能如此?搬来奥斯坦行宫,谁知结果竟是将王宫一同搬了地方,换汤不换药,作为一切当事核心的王,每日陪守身边,现状依旧不见改观。所以,她也只能再下更狠的心。 ******** “你说什么?” 回归旧居,谁能想到昔日主人竟会遭遇闭门羹。大姐站在寝宫门口拦住去路,说的话让凯瑟王瞠目结舌。 刚强如大姐,几乎是强迫着自己才勉强成句:“阿丽娜不肯再见陛下,她说……陛下一天不肯放手,问题就一天不能解决,那么……她做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放手?凯瑟王被激怒了,紧随而来更多是疼痛,他满眼荒唐,咬牙恨声顷刻间真要涌上杀人的冲动:“还要我怎么放手?如果位置互换她有可能做得到吗?给我让开!” 面对王的怒喝,大姐纳岚却不动,痛声回应:“阿丽娜说……她说今日陛下若执意走进这个门,就是在逼她立刻去死,她说到做到!陛下请相信我,阿丽娜在说这话时的样子……她不是说着玩的,否则,我又怎么可能站在这里拦阻陛下?” 不仅是王,身边亲随任谁听了都不知该言何以对。阿丽娜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这让人怎能相信,为了保护女儿,世间……竟有人能对自己狠绝至此! 刚强的霸王花没法止住眼泪,真如利刃一刀一刀戳着心窝子,大姐声音颤抖:“阿丽娜要我提醒陛下,为人父母……请不要忘记最大的职责……就算是为了小公主,所以……还请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 悲愤到极点的王在庭院里来回踱步,猛一回首,回廊下传来稚嫩娇声:“阿爸……” 小美莎抱着‘狮子jiejie’蹦蹦跳跳跑过来,像往常一样钻进最喜欢的臂弯,却不明白为什么阿爸见到自己会不高兴。 眼泪潸然落,他不想在女儿面前失态,却无论怎样都忍不住。 “美莎乖,进去……陪着阿妈,不能惹阿妈生气,记住了吗?” 小娃娃笑嘻嘻点头,拉着父亲宽厚的大手就要往里带:“阿爸一起去。” 他受不了了,松开手,几乎是仓惶的夺路而逃。 ******** 沙漏再走两边,天就要亮了。凯瑟王躺在床上,茫然望着屋顶石刻的浮雕,依旧了无睡意。他从没体验过这样漫长的夜,就如同一具湮灭了灵魂的驱壳,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整个世界都被掏空了。身边,不再有入鼻的体香,也不再有爱人互相慰籍的温度。多么荒唐啊,让位?她想把这里让给谁?她以为还有谁能代替她的位置? 一只小手搭上臂弯,阵阵规律鼻息起伏,夹杂一声梦中婴咛。他转过头,为睡相不老实的孩子盖好衾被,小手重新掖回被窝,一声叹息道不尽心头苦涩。现在,这成了他们的相处方式:白天,美莎留在行宫与阿妈做伴,到了晚上才被接回到阿爸身边。这让不谙世事的小娃娃都觉得奇怪,直接了当问出来:“爸爸mama为什么不住在一起了?” 他该如何解释?痛彻心扉的时刻,也只能敷衍一句:为了让阿妈安心养病…… 还记得闻听迦罗疯狂的举动,赛里斯带着美莎随后赶回来,气急败坏找上门,她茫然回应的声音只有一句话:“你说对了,运气会有用完的时候……现在,我的运气用完了,就是这么回事……” 她已经放弃自己了是么?也不问身边至亲是否接受得了。赛里斯连夜赶回哈尔帕,风神殿彻夜祈祷,更从此遍寻名医,总之务必想尽一切办法,绝不接受她的自暴自弃。 办法……是啊,他多么希望世间所有事都能找到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最可怕的,莫过于无能为力!还记得曾经许下的婚姻誓言:没有困苦、没有疾病……没有,一切不好的东西统统没有!那个时候,他又怎能相信自己竟会做不到…… ******* “阿丽娜,你这又是何苦呀。如果今后连面都见不到……还请体谅陛下的心情。” 对于迦罗选择的方式,身边自诩刚强的霸王花都觉得未免太残酷,太难接受了。 卧于病榻,她露出一抹悲凉苦笑,喃喃低语:“其实……这也不必大惊小怪,世间多少夫妻、情侣,分手并非是因为没有爱,无非都是现实境遇诸多的不得已。为何他是王呢?既生为王,身后无子就是不被允许的。若没有一个王子降生,又怎能为美莎卸去重担,清除日后关乎一生幸福的隐患祸根?” 身边人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凯伊才谨慎开口:“阿丽娜,你不希望小公主背负重担,做mama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但是……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有些东西就是与生俱来,是由出身决定的。生在王室的人,又有谁能真的摆脱王室宿命?美莎既然生为公主,有些重担……或者说责任,就是她日后人生必须要学会去面对的。自古以来,公主的婚姻都要牵扯多少利害关联,方方面面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了。阿丽娜你想过吗,就算真有了王子,小公主日后的婚嫁不用再牵涉王位继承的问题,但也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她想选谁就可以选谁的。就像你的假设:一个平民?农夫、牧人、奴隶或者什么外邦的过客,想迎娶公主?那岂非是在说梦话?一辈又一辈,有哪个公主能随心所欲,逃脱既定的命运法则呢?所以说啊,你这般自苦又何必?这根本不是你一厢情愿就可以改变的事呀。” 她笑了:“或许吧,但至少曾经努力过。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自由,生在世间,谁又能真的随心所欲?只能说……我是尽己所能做了能做的,来为她最大限度保留这份自由的尺度而已。” 迦罗有感而发,叹息自语:“知道么,如果是在数千年后的公民社会,权力不存在继承,也就根本没有这样的问题。为有没有儿子而烦恼,听起来是多么荒唐可笑?可是,既然来到这里……就像这个见鬼的王后,真会有什么尊荣可言?哼,姑且算是有吧,那么……既然承载了时代所赋予的尊荣,也就同样要承受时代所赋予的困境和难题,这很公平,不是么?” ******** 求医诏书一石激起千层浪,重赏允诺当前,天下各方的献医献药者接踵而至。敬献的治病法门也是千奇百怪,什么样都有。这又引出一个新的问题,总不能让重病缠身的人再成各种奇怪药方的试验品吧?治不好还在其次,万一治坏了怎么办?因此,凡自荐来为王后治病的人,凯瑟王必要亲自考问把关以分辨良莠,更有帕特里奥帮忙审定各种药方。因诏书而来的自荐者成千上万,工作量可想而知。凯瑟王一切庞杂国事都扔到一边,现在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这一件事上,疲累尚在其次,最最让他懊恼的是希望没见多少,碍眼的苍蝇反倒是蜂拥而至! “啪”的一声,忍无可忍将文书板摔得粉碎,王的怒火顷刻爆发:“这群混账!他们究竟是来献医献药还是献女儿的?让一个个郡主、公主领着医生跑来哈图萨斯算什么?是真的来给王后治病还是故意存心想气死她?” 凯瑟王的怒火一发不可收,这些该死的领主权贵,居然把这件事都当成了见缝插针的机会,打着献医献药的名号,医生都成了选送女儿的幌子。可恶!自来使团也好、商队也罢……不管因什么理由出远门的队伍,何时听说过让一个个未出嫁的女子来领队的道理?这摆明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呈献的文书里医生治病的本事没说几句,倒是介绍这些女子占了好大篇幅。 “去!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奥斯坦行宫医生可以进门,那些女子一个都不准再放进去!若还有人敢赖在门前纠缠不走,决不轻饶!” ******** “阿尔善瓦第一美人,亚蕾琪·多朵?” 今日登门拜会者,正是来自阿尔善瓦附属国的亚蕾琪·多朵公主,遥想当年大选妃时,她正是唯一不愿同流合污整治阿丽娜的人。多朵公主的美丽不逊当年,微笑回应:“多年不见,想不到阿丽娜还会记得我。” “若不记得,大姐不会让你进来。” 见面伊始,迦罗便注意到多朵公主格外素净的装扮,一袭黑巾黑裙满是服丧的味道,通身上下竟没有一件首饰。 “怎么了?穿成这样?” “新丧寡妇,夫君过世未满三年,尚未结束哀悼期。” 多朵公主回答得格外平静,迦罗不免动容:“你已经出嫁了?你丈夫……他……” 多朵公主牵动嘴角:“由父王作主,我嫁给了奥比斯城邦的领主贝里拉,他被控派遣刺客赴瓦休甘尼,行刺当时还是三王子的穆尔西利斯二世国王陛下,刺杀未遂,被米坦尼自治领主宣布谋逆大罪,罚没领地及全部财产,家族成年男子立斩,遗族女眷放逐……” 这下,房间里所有人都不免大吃一惊。是,迦罗想起来了,那时为了尽快平息乱局,凯瑟王借题发挥就玩死了米坦尼首屈一指的富豪领主贝里拉,因其领地内拥有储量丰富的锡矿,以天价矿藏划入私产为允诺,买来自治领主波律尼凯的全力效劳。到现在,完成了使命的波律尼凯也早已死于非命,然追究起当年是非纠葛,富豪领主贝里拉的确可以算得上是被冤死的。 “怎会这样?你居然……是嫁给了他?” 迦罗眼中不由自主流露歉疚,殃及无辜,想不到这个美丽又不乏聪慧的公主,竟因此断送一生幸福,这该让她怎么说才好? 尴尬时刻,谁知多朵公主竟笑了:“阿丽娜不必这样紧张,你放心,我不是来寻仇的,对如今的赫梯之王,也并没有憎恨。” 迦罗无法理解:“你不恨?为什么?” “你应该先问,贝里拉的年纪。” 多朵公主又是一笑:“我嫁给他的那一年,贝里拉52岁,死的时候也还没到53岁,连他的长子都比我大了10岁呢,这样的夫妻,会有爱慕可言吗?没有爱,又哪来的恨?” 迦罗又是一惊:“是你的父王把你嫁给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婚姻?” “很简单,因为别无选择。” 多朵公主说:“三年前那一场大乱,想必阿丽娜也应该是刻骨铭心吧。战乱四起,以赫梯之强都被逼到生死存亡的边缘,周边附属的小国会是什么境况也就可以想象了。一直以来,阿尔善瓦都是因为有赫梯作靠山,才能在蛮族出没的地方守得平安,那个时候,眼看赫梯陷入内乱泥潭,自顾尚且不暇,兹瓦特纳的蛮族就看准机会打进来了,王城岌岌可危,父王四处求援而不得,最终唯一给出一线希望的,就是奥比斯城邦的贝里拉。他的领地内拥有储量惊人的锡矿,这是锻造兵器不可或缺的重要矿产,一直以来,兹瓦特纳人都因为严重依赖奥比斯城邦的矿石交易不敢得罪贝里拉。所以,他才敢在那种时候断言承诺,只要有他出面,就必能让兹瓦特纳人乖乖退兵。只是啊,贝里拉的援手,不是没有条件的……”
迦罗明白了:“条件就是你?你的父亲……用你做了交易?” 多朵公主美丽的眼睛里浮现一抹悲哀,低声叹息:“阿丽娜,如果你在我们那里生活过就会知道,奥比斯领主贝里拉,贪财好色是非常出名的。他的援手,一张口就要走了国库里一半的存粮和税金,而至于我,既然顶着一个阿尔善瓦第一美人的虚妄头衔,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被他觊觎的目标了。当此国难临头,无论父王还是我,都已经没有余地不答应。” 迦罗难言心痛:“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多朵公主自嘲一笑:“我?打算?阿丽娜真会说笑,刚刚不是才说了,贝里拉被判定大罪砍了脑袋,遗族女眷全部要被放逐,我已经算相当幸运了,因为从前……与三王子有过的瓜葛,在处置流放时才格外网开了一面,允许我带着儿子重回故乡,安度余生。理论起来,我是谋逆者的遗族,还有可能打算什么今后呢?就算我有心再嫁,却还有谁敢娶我?” 迦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沉默许久才艰难问:“你……还有了儿子?” 多朵公主说:“遗腹子,灭族时还在我的肚子里。” 同为母亲,一如感同身受,迦罗直觉想到战乱时孕育美莎的凶险艰难,喉咙里像哽了什么东西,酸楚而疼痛。赫梯之王,他或许成就了很多人,成就了这个国家,但是,却也同时摧毁了另一些人的一生。 “你……真的不恨他?毕竟……他让你的孩子没有了父亲。” 多朵公主清晰看懂她的愧疚与艰难,反而劝慰她:“阿丽娜,你不用这样,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我不恨他,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感激。因为,若没有当年三王子的这个决定,我到今天依旧无法解脱。” “解脱?” 迦罗有些无法理解,多朵公主格外平静的告诉她:“我是贝里拉的第十三个妻子,而这仅仅是有名分的妾室,如果算上地位低下的民女、奴隶,侍奉贝里拉床第之欢的女人数量过百。这还不包括已经死掉的——据说因为有出轨嫌疑,不管抓没抓到证据,贝里拉有生之年相继处死的女人是27个;贝里拉的家中不用管家,一切财权皆由他亲自掌控,小到日常开销,甚至一个奴仆的吃穿用度标准,都由他亲自制定规矩并严格监督。贝里拉说,夫君是天,所以出嫁后不允许再与娘家通信往来,嫁妆全要交给丈夫管理,一件不准许私留;家中有名分的妻子,每月用度是一克什勒白银,还是要在怀孕以后,有了孩子才真能拿到手……” 多朵公主就这么平静的述说着,迦罗已是瞠目结舌,连身边女官都个个难以置信。每月一克什勒白银?这是领主夫人应该有的待遇吗?换言之,她嫁的这个夫君,就是集好色、多疑、吝啬于一身的极品守财奴!! 迦罗心头更苦,贵为一国公主,阿尔善瓦第一美人,这样的命运岂能让人不唏嘘。 “那现在呢?你过得好不好?” 多朵公主淡然回应:“没有什么好或者不好,既生为公主,这就是宿命,我必须要为我的国家效劳,当需要时,不容逃避。” 正在这时布赫走进来,在大姐耳边嘀咕几句。大姐看看多朵公主,就开口说:“公主殿下远道而来,想必还没有好好休息,说了这半天,阿丽娜也累了,不如……”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迦罗出言打断,略显困惑转过头,大姐连忙解释:“没什么,就是怕你累到。” “布赫,到底怎么回事?” 眼看瞒不过,布赫看了一眼服丧的公主,只能据实禀报:“是……陛下刚刚传令,各地前来奉医奉药者,除了医生,其余人等一概不准在行宫停留,所以……” 多朵公主格外识趣站起身:“既然这样,那我……” “没关系,你留下吧。” 迦罗立刻明白了这王令的意思,却并不以为意,反而恳求多朵:“和我讲讲公主的生活好么?我想知道,在这里,做公主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