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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6

    男人们刚一走,林玉拎着之前就拿好的衣裤鞋子找到吉云,再领她去了临时被征作陈琛卧室的屋子换衣服。

    屋子本是杂货间,起初设计的空间虽大,但因为堆着各种舍不得丢的桌椅柜橱,一下子就变得狭窄拥挤起来。

    陈琛的小床只有一米来宽,卡在一个被拆了的墙柜下头,匿于黑黢黢的阴影里。

    床上的被单是老式的牡丹花纹,年代感极强,然而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焕发新颜。铺床的这位精于细节,将四角塞得严实,抻得床单连个褶子都不起。

    床铺一头,被子被叠成豆腐块,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吉云张着一只手丈量平面,不由赞叹,比她当年大学军训时花一下午折出来的悲剧好太多了。

    她将衣服挂在床头的栏杆上,边脱高跟鞋边坐到床上。没想到这床简直软得不像话,一屁股下来几乎整个陷了进去,她没掌握平衡,东摇西摆,最后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好容易控制住了,她拉着床头栏杆坐稳了,将打皱的床单掀起来,看到这床的床体是好多条打着旋的钢丝,和不规则的弹簧似的。

    睡在这种床上,腰部得不到足够的支撑,一早起来,滋味应该不太好受。一边忍受腰酸,一边还要收拾被单被子,果然年轻人的精力还是不错的。

    她手刚有空将拉链解了,剥开裙子,指尖便如有自我思维,在他探索过的地方细细描摹。鸡皮疙瘩一路浮起,只是想象着他唇的触感,和呼吸炽热的节奏,她就已经开始忍不住的战栗。

    直到林玉在外头敲着门板,大声说:“姐,你快点,起风了,马上又要来雨了。”

    吉云方才被惊得清醒,将裙子彻底脱了,扯过那套碎花的衣裤,答应着:“这就好了。”

    被单是没法恢复原样了,豆腐块也被她手挥掉了一个角,吉云努力了半晌终于放弃。眼珠子一转,将连衣裙折好了放他枕边,又将高跟鞋踢到他床脚。

    自房间里出来,林玉拎着竹篮走过来,笑嘻嘻地绕着她走了一圈,不由地感慨:“姐,你今天尽忙着换衣服了啊。”

    吉云有些无语,将篮子从她手里接过来,说:“走吧,你领路。”

    林玉笑得两眼眯成线:“走喽”

    上山的路为了方便游人,几经修葺全换成了平滑的水泥地。除了上山的时候要与坡度作斗争,其实一路走来都很顺畅。

    道路两边即是梯田,生长着各式的作物,一圈一圈绕着山坡而生,层层推进,一眼望不到尽头。

    路上偶尔有车驶过,吉云盯着那车屁股,只是一个拐弯便消失不见,不禁问:“你们这边山上全是梯田?”

    林玉佝偻着背,正拿镰刀支地上使力,说:“是啊,都是梯田。”

    吉云又问:“那山顶上呢,上顶上是什么?”

    林玉扭头笑嘻嘻地说:“山顶上也是梯田。”

    “……”吉云咕哝:“那有什么好玩的。”

    林玉已经直起腰,往旁边的田地一拐。吉云跟着走进去,林玉头也不回地叮嘱:“姐,注意脚下头,泥多着呢。”

    已经晚了,吉云刚迈出一步,刚要拔腿往前再走一步,大了半码的雨鞋黏在泥里,整个从脚脖子下头脱出来。

    觉察出不妥的时候,吉云一只脚已经凉凉晾在了外头。

    林玉边笑边扶住她,说:“一看就知道你从来没下过地给你垫点草在脚底下,这次站稳了哈”

    林玉松了手,绕到她后头去拿鞋子。吉云扶着她肩好歹是把鞋给重新穿上了,再走的时候不敢马虎,一步一个脚印,每挪一点都是小心翼翼。

    幸好田离得不远,吉云看着满地不知名的作物无所适从,搓着手,问:“有没有什么要我帮你的?”

    林玉已经埋头在田里,一把镰刀用得游刃有余,不多会儿就割了一把,往竹篮一扔,抬头睨了她一眼:“没事儿,你就好好站着,带你来之前就没指望你帮上忙。”

    林玉说话实在太直,弄得吉云压根下不来台,片刻后,她顺了顺气,说:“那我就站这块等你,待会儿回去我还帮你拎篮子。”

    林玉头也不抬:“篮子又不重。”

    “……”某人牙都咬酸了。

    林玉又说:“姐,你就好好看着我呗,要是我离着田沿太近就提醒我一声,免得我一脚踩空了掉下去。”

    梯田不宽,边缘又是一圈弧线,要是一个不留神,顺着菜畦往下走,陡然回身,真就失足掉下去也不一定。

    吉云问:“你们这儿发生过这事儿吗?”

    林玉说:“有啊,特别是之前没干过几次农活的,上次我回来还听说有人摔下去了。”

    吉云踮脚看了看落差,说:“这么没防备地摔下去,断胳膊断腿是一定的了。”

    林玉说:“真那样倒也好了,那天也真是不巧,掉下去的时候正赶上变天,地里干活的都找地方躲雨去了。等人被发现的时候,早就没了气,身上都硬了。最近天一直不大好,村里人就说是她死得不服气,变成孤魂野鬼跑回来折磨人了,还有人说在地里听见她哭呢。”

    吉云静默着半天没吭声。

    林玉抬头看她,见她一脸肃然地站着,说:“姐,你想什么呢?”

    吉云手一挥:“嘘”她顺着田埂往前走几步,问:“你没听见什么声音吗,好像有人在哭。”

    林玉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镰刀扔竹篮里,撑着两个膝盖站起身,慌乱道:“姐,你别吓我啊”

    吉云没理她,竖起耳朵,小心挪步子。声音是从前头传过来的,孱弱无力,断断续续,走得越深入,这股如呜如咽的低泣就越近。

    林玉正从田里挤出来,跟到吉云后头,一把拉住她胳膊,央求:“姐,咱们回去吧一定是她来了”

    “谁来了?”

    “那个掉下来的女的啊”

    吉云拿了多年的手术刀,见惯了悲欢离合,见惯了生离死别,还真就没见过女鬼。

    此刻冷冷一嗤:“青天白日的,哪来那么多不干不净的,村里人唬小鬼的话你也信。你要是怕,就呆这儿,我自己过去。”

    一听到鬼,林玉两条腿都酥了,哪还敢一个人呆着,哭丧着一张脸,死死扯着吉云衣襟往前走。

    只是绕过一个弯道,梯田上满是长得齐腰高的碧绿作物,唯独某处倒伏了一片。

    吉云往那紧赶两步,听到林玉在旁边说:“姐,你看那里头是个什么,还会动”

    能是什么,吉云眯着眼睛仔细瞅了瞅,不过就是个还没长个头的小孩子,大概是一个没留神摔了一跤,身上滚满了泥。

    吉云站边上一连喊了几声,孩子就像没听见似的仍旧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哭。她只好拔了一下雨鞋,吸口气,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田里。

    田里被作物的根聚住水,只有更加泥泞。她几乎一路蹒跚走去中间,鞋子已经看不出本色。

    孩子终于觉察出有人靠近,猛地将脸一转倒把吉云看得愣了一下,他一张小脸不光是泥,头上开了道口子往外渗血,染得半边脸都是红色。

    吉云这才是不管不顾,几步跨进去抱他,他却像是个死沉的铁锭子。吉云一下子没抱得起来,反被他拖着一起摔到地上。

    “哇”孩子重又有了力气,哭得简直惊天动地。

    吉云一手撑着泥地,回身说:“林玉,别傻站着,过来帮忙”

    却见林玉一脸土灰,眼睛失焦,两手夹得紧紧,而整个身子正不停颤动着……在抖?

    吉云又喊了一声林玉,却是在质疑她的异样:“你怎么啦?”

    竹篮一晃,落到地上,镰刀在菜上蹦了两蹦,摔进土里。

    林玉头也不回地跑了。

    山里又下了一场大雨。

    陈琛拨着铁门,方便客人先走,自己最后才钻进来。一路小跑到了屋檐外头,将伞收了,掸了掸肩头的雨水,头一低,走进小厨房。

    土灶的火塘里,成天不断柴,空气烘得又热又燥,刚刚还噬骨的湿意被迅速蒸发,从张开的毛孔里一点点逼出。

    陈琛出了一身大汗,接了一瓢的生水喝下去,喉管连着胃部骤冷,他不禁缩头打了个激灵。

    林玉正坐在火塘后头发呆,陈琛一连喊了她几回,她这才迷迷糊糊地把头抬起来,眼神发愣地瞅了半天,然后有气无力地说:“琛哥,你回来啦。”

    陈琛见她脸色不好,嘴唇也一片青紫,连忙蹲去她身边,拿手摸了摸她额头,问:“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林玉始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说:“没有啊。”

    “你最近按时吃药了吗?”

    “吃啦,一天三次,我记得好好的,琛哥。”

    陈琛半信半疑,又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进一步恶化这才站起身。

    他在厨房里转了转,灶台上下皆是空空如也,水池里碗橱里也是干干净净,于是问:“林玉,你刚刚去弄的菜呢。”

    林玉手随意一指,说:“那儿呢。”

    陈琛拧起眉,说:“哪儿呢。”

    林玉不耐烦:“就在那儿啊。”

    陈琛对她没辙,打算去找吉云问问。没想到开了屋门跑进小楼,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也没见到人影,唯独他房里放着她的裙子和鞋子。

    陈琛又绕回去问林玉,一听吉云名字,林玉像是被箍紧了弦,连涣散的眼神都聚拢了。她却明显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往墙角躲了一躲,说:“我不知道”

    陈琛心立马慌了,走进去一把抓住她:“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玉没坐稳,一屁股摔地上。陈琛要使力拉她,她却别扭地歪着头,蹬着两只脚尖叫:“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陈琛说:“你怎么又糊涂了,我问你吉云,吉云去哪了我不是让你带着她去田里的吗,怎么现在你回来了,她却没了”

    林玉忽然又冷静下一些,反反复复念着那个名字:“吉云,吉云……”

    陈琛说:“对啊,吉云,吉云去哪了”

    林玉两眼一眨,望向他:“我带她去弄菜了,后来听到哭声,她就去找了,我让她不要去的,她不听我的。”

    陈琛咽了口唾沫,捧着她脸,说:“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摔了一跤……怀里还有一个孩子。”林玉忽然又发了狂地大声尖叫:“琛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陈母听到声音赶过来,将陈琛拉出来,说:“你吓到她了”

    陈琛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丢了魂似地走出来,叮嘱:“你把她看好了。”

    随即开了门就跑出去。

    陈母跟在后头,说:“你好歹带把伞啊”

    刚热乎的身体顷刻间就被淋得湿透。

    而与这落在身上缠绵不休的yin雨相比,身体有一处更加冰冷。

    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出了院子,跨过门槛,奔跑在通往山上的水泥路时,满脑子都是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到底在哪里,她是不是出事了

    雨帘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吉云歪着身子,捧着孩子的脑袋,将他整个护在怀里,竹篮挽在另一只手上。她掉了一只鞋子,只趿着一只,走起路来略显踉跄。

    陈琛心紧紧一揪,飞也似的跑过去,心脏如擂起的鼓点,快速又剧烈。

    吉云见他姗姗来迟,刚要抱怨,他一个使力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省去循序渐进的必要步骤,两只铁臂如收紧的钳子,将她肺里的空气尽数压出。

    吉云好容易才将头从他怀里探出来,搁在他肩上,断断续续地说:“你这个傻子,出来找我也不带把伞”

    身边的孩子忽然就从她手里挣脱,一把抱到陈琛腿上,糯糯地喊:“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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