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杏花吹满头
“阿总，家里就指望着你了！” 母亲温柔饱含希冀的声音透过花丛，朦朦胧胧地传来。清晨极有穿透力的阳光穿过轻薄的雾气，直直地射在墙上。 然后，便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低低的。林总转瞬醒来。 林家祖上是随太宗开国的勋臣，在战时立下大功，居功至伟被封永安伯，风头无两。如今历经二百余年，王朝盛衰，再显贵的家族也被消磨地只剩下空壳子。 棠朝奉行不减爵位，只降禄米的袭爵旧例。如今林家除了一个无用的永安伯爵位，便只有每年堪比五品文官的禄米。林总的父亲更是不善经营，永安伯府在显贵云集的皇城已是没落的不能入眼。 林总是家中的嫡长子，也没有得到应有的伯府世子的待遇，记事起便随父亲安排的武官一同练武，闲暇时去京郊守卫营训练一番。这般下来，年少时便有了少年将才的风采，被父亲视为复兴伯府的希望。 太和十四年春，侵犯棠朝海域的倭贼被安南都护府镇守将军慕老将军击退，增援的前锋慕辞班师回朝，受封监门卫上将军，掌左右监门卫。同时，三卫一营开始两年一次的招兵。 皇城的勋贵闻声而动，纷纷把子弟送去报名，风头正盛的监门卫更是首选。十四岁的林总被父亲拎着报名，不顾他的想法就把人扔进监门卫的训练营。 “林家，以后就靠着你了！” 丢下这句话，永安伯转身离开，只留林总一人面对周围比他高壮的人群。 林总一人站在角落里，想着进了这里远不如进了金吾卫啊，金吾卫才是正经的天子亲军啊。监门卫，分明地名不正言不顺！ 这一届的新兵，很强！林总细细打量所有训练营的新兵，得出结论。第一轮的比武，他便是差点被刷下。第二轮的兵法，他又是垫脚之一，若是一直这般，五天后一定会被淘汰的吧！ 第三天的测验更难，百十人聚集在郊外浓密的森林里，要求分散后绘出线路图。其他人跃跃欲试，林总却皱着眉头看向幽暗阴冷的森林。 森林有散不开的雾气，夜枭的叫声远远传来。阴暗的森林，仿佛潜藏着不知名的野兽，林总忽然瑟缩起来。 旁边负责新军的左监门卫将军等得不耐烦，上前问一句“你到底进不进去，酝酿个屁啊”。行就去，不行就滚蛋！正好今年监门卫的空缺不多，新兵却多，总不能招些无用的人吃干饭。 金吾卫和监门卫虽号称尽是勋贵子弟，但为了保证人数和战斗力，勋贵子弟只能占总数的十之一二。 林总勉强挤出一抹笑，询问可以讨要一些草木灰么。那将军奇怪地扫他几眼，继而满脸不痛快地叫来旁边的小兵，扛过来一麻袋的草木灰。 林总的心在看到草木灰时终于安定下来，装了一兜袋的草木灰，拿好炭笔和绢帛，这才毫不犹豫地走进森林。 走到无人的地方，林总才敢停下，将炭笔和绢帛仔细收在草木灰里，沿着溪流的方向寻去。 森林里总是隐藏着未知的危险，时不时冒出的蛇虫鼠蚁能让人的精神紧绷起来。灿烈的阳光穿不透厚重的树叶，却把热气带来，逼得森林里的人大汗淋漓。身上冒出的热汗被空气里的潮气一激，便要冷的打颤。 林总克制住想要脱衣的冲动，捡了一处林木稀疏的地方，坐下描绘刚才经过的地方，把溪流方向和危险区域标出。想了想，又添上几种他认为可行的进攻，防守路线。 写的兴起，林总却忽然听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心里一惊，手中的炭笔已被握断。他惊愕地回头，便看到一人白衣胜雪，手握折扇站在身后。 那人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身形修长面如冠玉，没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却温润内敛，及腰长发齐整地垂在身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面前的绢帛，手中折扇半合，长睫轻颤，在眼下落了一片阴影。 “这图，绘得漂亮！” 莫名出现的人开口，声音温润，林总一瞬间失了神，回神后却红了脸，质问的话支支吾吾地在口中打转，说不出口。 “绘图专注，但也要注意四周。危险的事物，总是潜在暗处，趁人不备一击得手！” 林总茫然地看着他温润的眉眼，不解何意。那人也不打算多做解释，折扇轻敲在林总肩头，他便转身而去，束腰的丝绦垂在身侧，银色的流苏轻轻摆动。 林总收回目光，低头，看到一条死蛇的尸身，就在自己所坐的青石下，骨骸尽碎，扭曲成奇怪的模样，蛇信外露。 方才若没有那人，怕自已已经丧命蛇口！ 林总急忙去寻那人，不过是片刻之间，人已不见踪影。林总起身跑去他消失的方向，仍是一无所获，铺着厚厚落叶的地上，连被人踩过的痕迹都没有。 莫非，自己幸运，遇着了山里的精怪，还被它好心救下？ 林总苦笑，收起心里荒诞的想法，把炭笔连同绢帛一起埋在草木灰里，起身继续赶路。时已近午，他已经落后不少，当要加快速度了。 天光薄暮，林总才带着一身的伤跌跌撞撞走出森林。不出所料，又是倒数一名。早上的将军带着先出来的新兵不耐烦地等着，看他终于出来松下一口气，抬起眉梢问道“舆图绘好了么”。 林总摇头，眼前一片昏花，几乎站不稳身子，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 “对不起，我绘得图丢了！” 新兵哗然，然后便是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他们都觉得自己极尽倒霉，有人林中迷路，沿着一片地方绕了一天，有人被蛇鼠咬伤，直接抬出来，可都绘了图。 只是意外比较大，绘得图上交时除了一两个的完好，其余都线条模糊，混沌不清。森林潮湿，绢帛上的线条字迹浸了潮气，早就晕染了大片。 就算这样，他们也交了。没想到这最后一个在林子里停留最久，反而连图也拿不出。什么丢了，一听就是借口，一定是迷路没有绘图找的借口。 心细的新兵再联想的前两日的排名，心里愈发不屑。这一直倒数的小子，前两天运气好不曾淘汰，今天怕是要离开了！ 林总的图的确绘好了，详细地标注了水流，路线，危险地区等等，甚至还写上了他认为可行的进攻，防守方法。只是，他拿不出来舆图了。 并不是可笑地丢了，而是被人抢夺了！ 林子里他加紧赶路，已经靠近新兵集中的地方，又灵机一动抄了近路绕过大批的新兵，走在他们前面。 众多新兵里能走在前头，也是其中的佼佼者。林总靠近他们，发现他们已经发现林中绘图与外面绘图不同，炭笔被潮气浸透，一使力就断，也画不出痕迹，没有任何防护绢帛早已字迹模糊。 能怎么办呢？森林潮湿，他们的衣衫早就湿透，藏在怀里是万万不行的，放在统一发的兜袋里，那不是暴露在空气里坐等反潮的么！佼佼者的新兵也慌了手脚。 林总看到那几个人里有道熟悉的身影，是训练营里唯一会主动和他这个没落贵族打招呼的许鸿，许家的嫡次子，在训练营里很是得脸。连林总这样的人都对他颇有好感，更遑论其他新兵。 此刻许鸿正安抚焦躁的众人，坐着苦苦思索解决办法。 林总在暗处藏了一会儿，转身绕开。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自保，何况，他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帮助其他人。 有东郭先生和渔夫的前车之鉴，林总可不愿成为后来人！ 找到林中高挂的监门卫白底绣金的睚眦云纹旗，林总赶忙找个隐蔽处绘图，只差最后几笔就能完工。 在草木灰里深埋的炭笔和绢帛，痕迹清晰，画笔流畅。草木灰阻绝了森林的潮湿，保证了炭笔和绢帛的干燥，他的舆图并没有和之前的众人一样，模糊不清。 他的师傅是边军换防回来的，以前戍在西南边陲。西南树木茂盛，多蛇虫鼠蚁，稍不注意便是人命。边军常与夷族冲突，在林子里躲藏时间长，对种种情况自有应对之法。 说来这次，也是多亏了师傅常和林总提起应对潮气的办法。 林总心里本是没底儿的，成绩不仅不出众反而两日倒数，本以为监门卫无望，没想到这第三日的比赛占的便宜，说不定还能拔得头筹。看来这监门卫，说不定有可能进去。 成功在望，林总掩饰不住喜悦，连脚步也轻快不少。禁不住又想起林中遇到的白衣美人，那定然是自己的福星。若是再遇到，定然要好生感谢一番。 十四岁林总，尚未懂得掩藏心绪，觉得开心就得意地摇头晃脑，差点儿哼出歌来。就在他最得意的时候，后脑忽然挨了一记闷棍。林总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软了身子。 倒下时，林总朦胧之中并未看清偷袭自己的人，只记得一缕长发飘过他的鼻尖，有勋贵子弟常用的梳发皂角油的味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能和那群真正的勋贵子弟一般，用上梳发的皂角油。 昏迷前，林总漫无边际地想着。 醒来时浑身酸痛，后脑更是一阵发麻，他伸手一摸。还好，只是肿了一块，并未见血，那背后的人力度掌握得不错，值得庆幸！不过———— 嘶———— 林总扯起嘴角苦笑，扯动身上脸上的的青紫淤伤，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那群人也太没品了，昏倒了还不放过他，居然还要踢打一顿。什么勋贵子弟，分明连街上的小流氓都不如，揍人还专往脸上砸拳头，这下可真是破了相了啊！ 林总骂骂咧咧地起身，拍去身上的土尘，在这密林之中压根没有浮土，他无用地一番拍打，摸向一旁的兜袋，脸上霎时失了血色。 兜袋里空空如也，他画好的舆图和草木灰已经不翼而飞！ 林总气得头脑发懵，手脚都止不住颤抖，自己百般小心，没想到还是棋差一着，被那群善于钻营的勋贵子弟占去便宜。 如今他带着一身的伤，舆图也不见了，出去定被淘汰，那些人的好算盘啊！他，他却偏偏被人算计上了。 林总忍着一身的伤痛，顶着那粗壮将军满是奇怪的目光，被他看的不耐烦，扯起嘴角勉强一笑，觉得嘲笑声格外遥远。将军更加诧异，碍于众人在场也不便多说，交待几句便领着众人回转，回训练营休息。 第三日的比试，许鸿绘得舆图线条明晰，记录详细，占得了头名，直接免去后两日的选拔，入了监门卫的屯营。 林总本以为自己名次倒数，这次更是丢人，回去后定是要被赶回家的。没想到将军回去后赶走了几个林中迷路的，竟不再提他的事。 晚间吃饭时林总遇着许鸿，彼时他正被一群人围着夸赞，却突破重围到了林总身边，预备打个招呼。林总冷着脸色，直接略过他回了卧房。 晚间吃饭时林总遇着许鸿，彼时他正被一群人围着夸赞，却突破重围到了林总身边，预备打个招呼。林总冷着脸色，直接略过他回了卧房。 之后的两日，分别比试了骑射和埋伏，林总似踩了狗屎运，每次都是堪堪及格。身后人刷得只余自己时，比试也彻底结束。最后三百来人入选监门卫林总恰好是那第三百零一人。 站在屯营的训练场地前，林总还沉浸在森林中的事，自嘲地想，一定是自己那日把所有的霉运都用了，所以后两日才出奇得顺利，得以进入监门卫。 新兵入屯营，惹来了一堆的老兵围着指指点点，连上将军也要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一见新兵，鼓励两句。 上台的人形貌昳丽，面如冠玉气质卓然，一头长发规整地束起，虽是武将却有着文人的潇洒风流，温润如玉。身上的白袍衣角随风扬起仿佛云中鹤，隐着睚眦云纹。 白衣公子，翩翩如玉。 林总呆滞地看着台上的人，听不清他温润的嗓音在说些什么，身体一瞬间放空。原来森林里遇到的白衣美人，便是得胜归来，年仅十七的监门卫上将军，慕辞！ 慕辞，字华章。 不曾料到，连容貌，也是华丽如斯。 回了伯府，父母亲迎，笑语连珠。父亲更是开心地点了一挂鞭炮，直笑后继有人，伯府复兴有望。林总不愿打击父母，也羞于开口自己倒数的成绩，只得安静看着父母大宴亲友，开祠祭祖。 在家待足了半月，方收拾衣物前往监门卫屯营报道。父亲亲自把林总送至宫门口，多番嘱咐最后含着热泪看他进去。 东华门的角门里，静静倚着白衣胜雪面如冠玉的一人，含笑望着他。 “林小伯爷，来得可早啊！” 伯府没落，林总从小到大没听人这般称呼过自己，同龄人唤起，也是戏谑嘲弄多于尊敬。如今听慕辞唤起，自然没有什么好心情，敷衍着应了一声，便低头走进宫门。 “林小伯爷初来屯营，若有不习惯的地方大可来寻我，我定帮小伯爷解决！” 林总奇怪地看他一眼，不解他的殷勤。不过他总不是傻的，自然不会遇到刁难便去寻他。 倒不是质疑他的目的，而是他在慕辞浅笑盈盈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真意。那双眼盯着自己溢满笑意，但眼底烟水无波，澄澈如洗。 他的眼里藏了一轮孤月，林总暗暗地想。不染纤尘，有着文人的清高和武将的孤傲，横波流转间光华盈盈，潋滟着秋水和月光，然眼底却深凝着寒冰，冻结了一切情绪。 直到两人熟识，林总才明白他那日的殷勤为了那般。 “慕华章，那次居然是你！” 林总盛怒之下，抽出长剑劈向笑盈盈的人，喘气如牛，怒瞪着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次居然是他。 在森林里被人夺宝打劫的始作俑者，居然是和那件事毫无关联的慕辞。居然是当时监门卫新上任的上将军，这拿来当笑话都不该有人笑的啊！ “哎，都过去许久了！林将军你就别气了，气大伤身啊！” 慕辞笑容不改，展开折扇躲过林总愤然一击，出手灵巧地把他手里的长剑打落，这才出言劝告。 “说，慕华章！你为什么暗中害我，还将我毒打一顿扔在林子里？” 那么多人不选，为什么单挑着他出手。那顿毒打，直让他休养了十多天，为此他还记恨上了许鸿。不想竟是错怪好人了。林总难受，没了兵器就赤手空拳上去，反正屯营不禁打架，只要不闹出人命就好。 慕辞忍不住叹气，折扇转了两下，彻底将林总压制，制着他的肩膀，慕辞只得开口。 “不是没把你刷下去么，你激动什么呢！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当时不过一时兴起，谁让你入了我的眼呢！” 林总停下挣扎，脑中只回荡着一句话“谁让你入了我的眼呢”，原来是想试一下自己么？恍惚之间，肩膀上的力度更是无法忽略，脸色转瞬绯红。 慕辞也很忧伤，他当年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将人打晕抢走东西后觉得不妥当，害怕露马脚便又将人胖揍一顿，谁料没轻没重地打狠了。 而且，他现在还有急事啊，不想在这里和林总打架啊！看看日头，真得要耽搁了！ “林总，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就不陪你打架了。” “去你的，打架还要你陪么！” 林总重获自由，揉着肩膀对匆匆而去的慕辞骂到，脸上的红晕退却，热度也低下来。不知道去做什么，那般急匆匆的样子，平日里圣上召见也没见他这般匆忙，连微乱的头发和袍角都不顾了。 林总好奇地盯着慕辞的背影，不自觉的把心里话嘟囔出来，撇嘴准备回去值守。 “听闻九郡主被圣上召去信和殿，上将军是去替宫门值守的刘家三郎值守了。” 林总翻了个白眼，吐槽忽然出现的许鸿“谁问你了啊”。然后又皱起眉头，好奇问道。 “九郡主是谁？” 许鸿紧绷的脸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看向林总，轻声开口。 “九郡主，是上将军放下心尖疼惜的心上人啊！” 是么？那一定比慕辞还要漂亮吧！ 林总忽然酸酸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