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得了小鬼的往事录，我细细翻阅了一遍。

    不大不小的江北小镇上，没有一汪烟雨的细腻，只有北方的粗犷，所以在每个山头，似乎都藏有那么一两个土匪。

    家里虽不是富可敌国，可尚且有些家资，平日里仆人一两点，良田三四点，也算是个十足的少爷。

    ......

    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即便是要成亲，依旧有些贪玩。

    没有听从大人的劝告，不愿拘束于礼教中的迂腐，带了同样尚是孩子的未婚妻，来到那片神秘的山头。

    妖魔鬼怪没有，土匪山贼倒是一窝，从此白色的刀刃下，多了一个亡魂，再回头时，鲜血浸透了躯体，踏上的黄泉路，已不得回头。

    这是关于小鬼的所有记录，有几分悲伤，几分苍凉。

    大好的年纪，春光正盛，荒废了今日还有明日，窗外依然会碰巧翩然路过一只蝴蝶，又碰巧吸引了少年的视线，又碰巧比先生教导的诗文有趣......

    一切的一切，都本该这般偶然地过下去，不求功名不求利，只求个痛快。

    可一切的一切，又都在另一个偶然中结束，连带着那大好的年纪。

    我合上书册，叹了口气。

    这里记载了小鬼，却是无任何关于小鬼未婚妻的只言片语，想来，应该执念颇深，早已化作了厉鬼，在那片山头不愿离去。

    漆黑寂寂的夜里，有一片浓郁的小树林，然后一个长发飘飘的女鬼，穿了一袭白衣，狰狞惨白的脸上满是鲜血，她张开纤长的五指和那血盆大口朝我扑了过来......

    想到这，我不自觉颤了一下，身上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心底也开始发毛。

    虽然我也是只鬼，然而，谁说鬼就不能怕鬼呢？

    我朝外面看了看，天边已经开始泛起了白，然而我一想到那女鬼的样子，便硬是撑到了天色大亮，方才磨磨唧唧地出了地府。

    山头绵延，清凉葱翠，寂寥苍拔的树木连成一片，幽深而空远。

    我抬起头来，日头已然渐渐正盛，可那些强烈的光线，被头顶的枝叶遮挡住，只投下了斑驳的几点，落在身上毫无暖意。

    我不自觉抖了抖肩膀，只觉丝丝阴凉从脚底渗入，蔓延到全身。

    “有人吗？”我走得慢些，四处看了看，颇为小声地询问道。

    然而四周除了寂静，还是寂静，甚至连虫鸣鸟叫都颇为稀少，只能偶尔能听见几声野猿的哀鸣。

    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若是此时突然窜出个鬼怪......我不敢再想。

    尽管他们可能打不过我，又尽管他们可能都没有我的死相惨烈，然而的然而，我要矜持一些，骇跑他们，总是不怎么对的。

    “有鬼吗？”我有些气馁，却又颇为不怎么甘心。想来这深山老林的，即便没有个人，能有个鬼与我作伴，也总是好的。

    四周寂静一片，我颓然地顿住脚，将手圈起，放在嘴边，对着深处大叫，“啊——”

    瞬间，林子里惊起一群不知名的鸟，扑棱着翅膀，还伴随着惊骇至极的惨叫，想来，大概也许是我吓到它们了。

    我伫立在原地不敢再乱动，生怕一不小心，又惹得一阵凄惨悲绝的声音，毕竟这般这般，很像是我邪恶至极，正在逼良为娼，传出去，还是不怎么好的。

    在山里转来转去，直到太阳落了山，依旧没有发现半个鬼影。

    我心里烦闷，嘴里衔了根草，一跃跳上一根很粗的枝丫。

    我蜷起一条腿，静静地斜坐在上面，透过斑驳的缝隙，满心满眼的都是远到天边的落日。

    此时，夕阳西下，整个天空都被渲染地一片艳红，像极了记忆里的每一处夕阳。

    原来，无论蹉跎了多少岁月，荏苒了多少时光，天依旧是蓝的，云依旧是淡的，就像以后每一天的日落，都会像今日这般艳极。

    时间瞬间安静了下来，似是奔波了一日，也终于倦怠，而这一刻，显得那样安详美好。

    我半眯着眼，斜歪在树干旁，目光不曾斜视。仅仅是隔了大片大片的阴郁，仅仅是透过斑驳的缝隙，都足以让我眼眶发热。

    总有那么一时的风，一处的景，能瞬间触动人的心底，毫无预兆地闯入，再毫无预兆地感动。

    即便它不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也即便它不是百年千年难得一见，只是很普通，普通到每一日都可以见到。

    可就是在那么一刻，心底的某个地方开始开裂，然后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若隐若现的中，最后一点余晖终于沉到了山下，消失在了视线中，慢慢的，连带着天边的那片红，也被幽暗慢慢吞噬。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明明天空繁星满天，可那银色的光芒，却洒不进这片幽深里，像是被隔离在了外面，里面漆黑一片。

    我捡了些枯树枝，生了个火，明明是暖黄的柴火，一大片烧得炽烈，可这林子却像是在一片冰窖之上，处处渗着阴寒之气，周身毫无暖意。

    阵阵阴风吹来，火堆里的火苗跳动了几下，跟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有几处幽蓝的光芒飘忽不定。

    我半眯着眼，眸底清明一片。

    将火堆熄灭，那一团团幽蓝的火，清晰了些，在寂静漆黑的夜里，散发着天然的冷意，浮浮沉沉在空中，朝着同一个地方飘去。

    我悄无声息的跟着它们，而后，那些鬼火像是有所察觉，静在半空中，不再往前飘浮半分。

    我大惊，慌忙敛了气息，想来，这些鬼火应当是觉察到了，空气中参杂了陌生的气息。

    果然，片刻之后，似是并未觉着有什么不妥，便又朝着原先的方向飞去。

    “有人吗？”远处的幽深里，传来一个男子若隐若现的呼喊声，然后，不稍片刻，在同样极深的黑夜里，隐隐约约有团暖色的光亮。

    那光亮越来越近，还伴随着急切的呼喊声，想来应该是在山里迷了路的人。

    这些幽蓝的鬼火，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起，便越发地活跃兴奋了。

    待那人渐渐靠近，我还尚未能看清些轮廓模样，团团幽蓝，便已然蜂拥着朝他飘了去。

    “啊——有鬼啊——”凄厉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然后，是物体落地的声音，那唯一的一片暖色，在触碰到地上的一瞬间，默然熄灭，世界终于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远处传来一声声野鸟凄厉的叫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异常诡异恐怖。

    耳边只剩下喘息的声音，那人磕磕绊绊，像一只没有目标的野兽，到处乱撞，只想能逃离那团团鬼火的追逐。

    我紧紧地跟着它们，心情异常兴奋，再过不久，想必便能免费看一场戏，一场精彩的好戏。

    远方，隐隐约约透露些光亮，橘黄的暖，像是黑夜里的一丝希望。

    这男子惊喜，加快了脚上的速度。

    那片橘黄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在这寂寥的山头，一座茅草小屋，独自屹立在几棵苍拔的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