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不像话
安爱若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地,视线就突然模糊了。 小时候的她是依赖卓生的,是受到卓生照顾的。而眼前的这个人,是莫靖康,不是她所熟悉的卓生,他的长相变了,声音变了,所有都变了,与她的记忆无法重叠,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追上去呢? 导演气得将手中的剧本扔到了地上,骂道:“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戏子!” 安爱若低了眉目,在心中苦笑一声。她与莫靖康都是自傲的人,都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在这个世道上生存下去。可是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将来又有了如何的成就,在别人的眼里仍然只是个“戏子”,是个任人玩弄的“明星”。 “散场!明天继续!他不来就不要来了!” 安爱若与导演等人打了招呼,朝门口走了去。莫靖康站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上,眉宇间散发着一片清冷的光芒。他微微蹙着眉头,见着安爱若来了,这才缓缓地看了过去。 “莫……”她抿了抿唇,心里别扭,不知道该怎么样称呼他。叫他“莫先生”,感觉尴尬与疏远得紧。叫他“靖康”,两人之间又隔了这么多年,没有这样得亲密。叫他“卓生”,她又无法将这两个人重叠起来。只得抿了唇,不再言语了。 莫靖康看出了她的思虑,只道:“你叫我靖康就可以了。” 她点了点头,莫靖康提议请她吃点东西,两人便随意找了家餐厅。虽说是随意找的,可这家餐厅也是分外别致的,窗户用彩色的纸糊住,光线被过滤成了五颜六色,墙面儿上悬挂着几幅郑板桥的真迹。 侍者应莫靖康的要求,开了窗户,突如其来的夏风拂过,带来一阵花儿的馥郁香气。安爱若恍然一愣,突然又回到了童年里去,回到了卓生总爱开窗户,而她总爱关窗户的那个时候。 “在想什么?”莫靖康仍旧面无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透着一丝澄亮的光线。 安爱若摇了摇头,倚在绑了丝绸带子的椅背上,一只手搅动着侍者刚刚端上的咖啡,一只手托着尖细的下巴,唇角淡淡地扬着,浅笑间是淡淡的慵懒。 她不说话,莫靖康亦不说话,安爱若又受不了如此尴尬的气氛,只得清了清嗓子,道:“电影……” “我明日不去了。”莫靖康看也未看她,道。 安爱若微微蹙了眉头,“怎地就不去了呢?” “爱若,我没有办法。”他突然抬了眼眸,看向了她去。那目光突然间有了波动,冰冷的面颊上终于有了情绪,眉宇之间的冷漠缓缓地疏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执拗与狂傲,“活在世上,就是为了逃离世界。用心赚钱,就是为了不赚钱。拍电影,就是为了不拍电影。” 他的话虽然绕口,但安爱若却是可以理解的。 她默了默,方才道:“你已经到了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了吗?” “还没有。”他举起咖啡杯来,轻轻地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顺着他的舌尖向下,但他却浑然未觉,“我只是累了,已经不想应付了。” “那你以后不打算在拍电影了吗?” “拍,但只拍我想拍的。”莫靖康凝视着她,“自拍电影以后我赚了不少钱,可是一直也没有置办过房产,也很少参加什么聚会,更没有成家的打算,款子存在银行,一点儿都没有动过。所以这段时间我想出去走走,到处看看。” 安爱若知道他是说真的,只点了头表示赞同,便就不说话了。两人都是不多话的人,恰好侍者已经上齐了饭菜,他们便都低头吃着,不发一言。 用完餐,两人一道儿出了餐厅。眼前一片流光溢彩,一片车水马龙,小贩们cao着市井乡音四处吆喝叫卖,黄包车夫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生命,西装革履的公子哥与洋人们谈笑风生,身着各式各样旗袍的小姐们穿梭在街道上。 这样得美好,融合得恰到好处。 安爱若伸手招了黄包车,莫靖康带着可以将整张脸遮住的太阳眼镜,与她挥了挥手,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爱若小姐回来了!” 小金的一句话将安爱若瞬间拉回了现实。 安爱若从包里拿出剧本,正准备去书房再看一看,刚刚推开书房的门,便见到夏长轩独自坐在棋桌的边儿上,桌旁放着一个香炉,里面燃烧着紫檀香,而他的手边,却是一盅已经凉掉了的铁观音茶。 “来陪我下一盘棋。”夏长轩淡淡地道。 安爱若默了默,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好。想起来还是卓生教她下过棋,那时她与卓生每日在早课上偷偷下棋玩,还被修女训斥过。她想到这里,不由扬了嘴角。 可是过往终究是过往,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她回了神,伸手拿子,款款落在棋盘上。她与夏长轩都是下棋迅速之人,只在顷刻间就能思考出来情况。不出一会子,棋盘便是已经满满当当的了。黑白两子交错着,厮杀着,纠缠着,就好像是…… “少爷,爱若小姐,老太太来了。” 夏长轩与安爱若抬了眼眸,两人皆是皱了眉头。夏老太太自持身份,除非是重要的大事,否则极少会来夏公馆走动。 “老太太来,不会是因为上次你与她的争执吧?”安爱若道,其实自上次之后,夏长轩就再也没有去过老宅。夏老太太过来,她思来想去大概也就这么一个原因。 两人迎了出去,只见着夏老太太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还跟着几个随身丫头与几个听差。听差将老太太的行李包裹一件件地搬出来,不由分说地就往夏公馆里面放着。 夏老太太穿着一件白绸褂子,看起来年轻了几分。 “老太太!”莹哥率先冲了上去,扑进了夏老太太的怀里去。这一下终于把绷着脸的夏老太太给逗乐了,直看着莹哥,瞧她瘦了还是胖了,高了还是矮了。 夏长轩的目光微微敛着,散发着雪亮的光芒。 “老太太,您来了。”他也迎了上去,笑道。 夏老太太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我来了!你们几个,把我的东西搬到主卧去。”
安爱若在一旁看着,心里冷冷一笑。这夏老太太还真是不会客气,一上来就颐指气使,把主卧也给占了下。 “老太太,您这是做什么?”夏长轩皱了眉,道。 “我干什么你瞧不出来?”夏老太太啐了他一口,“我想我孙女了,所以就搬过来住,怎么?你还要赶我这个老人家出去不成?” 夏长轩见夏老太太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再做声了,只低了眉目,默了一会子,便亲自帮夏老太太搬东西去了。 安爱若知道夏长轩是喜欢热闹的,不然每日也不会去参加派对与应酬,还经常在家里举办聚会。夏老太太这么一来,夏公馆定是不可能再闹到晚上了的。她叹了一口气,虽然心里对于夏长轩被限制有些幸灾乐祸,转眼一想到自己也要被管教,不由就没了好心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五颜六色的霓虹遮挡住了月亮的光影,黑漆漆的天空中悬挂的那抹惨白,投射下了一圈皎洁的影子来,照射在昏昏暗暗的地面上。 一家人一同用了饭,夏老太太与他们约法三章,不准晚睡,定要早起,每日三餐的规格也是按照夏家老宅的来。夏长轩与安爱若一一听了,可是心中难免嘀咕。对于夏长轩来说倒还好,他每日按时上班,总是要早起早睡的。可安爱若就不同了,她的睡眠极少,工作时间又并不固定,要做到夏老太太的规定,的确是难得紧。 所以夏老太太定下的这个规矩实施了三天以后,安爱若就无法执行下去了。夏老太太为此没有少嘀咕她,好在莹哥这个小家伙极有眼力见,总是在中间和稀泥,终于让夏老太太把这个规矩给取消掉了。 虽然规矩取消了,但事情仍旧没有完。 夏老太太住了几天的主卧,心情却越来越差,精力也不是很好,便推说是儿子的鬼魂在作怪。夏公馆有两间客房,一间给莹哥住了,还只剩了一间,夏长轩提议让夏老太太搬去那里,可夏老太太硬说客房是给客人住的,偏偏要与安爱若换房间。 安爱若本来对住哪里就是无所谓的,也不想引起什么争执与矛盾,便就搬去了客房。刚一进到客房里面,她不觉就是一怔。 这客房被夏老太太给折腾得没了样子。紫罗兰绣花毯子从房间头就铺到了房间尾,大红色的凤凰屏风将床与化妆台隔出了边际,梳妆台上根本摆放不了化妆品,被夏老太太堆满了什么粉缸银盆,镜子上还坠了一个金灿灿的穗子。 “哦,我瞧着这房间没人住,就让听差把东西放这里了。我那几个丫头已经回老宅去了,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拾掇拾掇,搬到我的房间里去。”夏老太太道。 安爱若冷哼一声,“老太太,我不是丫头,你可以吩咐小金干这些活计。如果你要让我搬的话,麻烦给钱,不过你这钱是要多给些的,不然我也看不上这样的活儿。” 夏老太太气得将手杖捣弄在地上,发出吭吭的声响来,“太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