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你在说什么？”身后冷凝乍寒的慕笙的声音，恍然如同骤落冰窟。

    卿世阖了阖目，深吁了一口气，不假思索地道：“请陛下……”未待她说完，一阵钻心的剧痛从肩臂袭来，她倒吸一口冷气，张大了眼眸。

    谈慕笙紧紧扳住她瘦削的身板，紧紧把她扣在怀里。他抬手，指尖在她蓬松的发上摸索抚弄，却是良久无言。

    沉吟的许久，他沙哑道：“别怕。”朕会保全你。

    那一瞬，卿世离他很近……近得能听清楚他的每一个心跳，他的每一寸重重的呼吸。近的他身上的每一缕龙涎香气仿佛都将她尽然收裹，近的她朦胧觉得自己是他放在心尖上的珍贵礼物，近的她想永生停留此间此刻，不放手。

    卿世的笑容重重一滞，又重重伸手，猛然推开谈慕笙的怀抱。

    她抬首，直直对上了慕笙的眸子：“陛下这么做，是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冷凝如初生霜华，她苍白的脸颊却是绝然和冷漠，淡薄寡凉的，似她从不曾在意过，欢喜过他一般。

    连驳十八道忠臣弹劾的折子是为了什么？与吏部刑部执宰夜议到深宵是为了什么？她的名字烙在心尖每每去思去想都疼得蚀骨……只是这一切执拗坚持在触及她那眉目眸光之后，竟霎那让他心头定定，失了准。

    这算什么？为了保全她，他费了如此一番周折——她竟不知，朝廷那些腐旧老臣对她是何等唇枪舌剑，欲除之而后快么？御史台的顽固谏官对她，又是怎样的口诛笔伐，环环相逼吗？

    他从不在意什么清誉盛名，也不去求什么青史留名。自他登基以来，斩卿相，血洗北地，掳杀叛国贼，去扛下这乱世天下，他自认自己不是什么仁君，可她却认为……他会为了青史垂名，去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子么？

    重臣环站直言相逼不曾让他怒，史官口诛笔伐尖酸刻薄不曾让他怒，她如此轻贱自己，却让他硬生生怒了。

    仿佛为她所做所思，在她心中，都是廉价。

    心口又遽然疼痛起来，那疼一旦四起，便渐如利刃刀绞，再难止住。

    慕笙强力抑制那疼，垂眸深深一叹，倏尔轻声道：“如若……朕昭告这天下，阿世便是如颜呢？如颜携长清宫，一世伴朕身侧，为朕思，为朕想……”

    “不可！”卿世一惊，脸色发白，旋即出声。

    如颜乃是长清宫宫主，北戬祉梁两国大战，立下军功赫赫。后又为这天下献上玉锦，是百姓口中的巾帼英雄，天下百姓信她敬她宛如神祗，安能与jian佞之女“卿世”相提并论，如若公诸于众，纵是保全了她，只怕天下妄议他更甚。

    她不愿他受这样的委屈。

    “你就这么……英明大义，一心求死么？”或许只是为了，逃离朕而辩说的幌子……

    慕笙的声音骤然响起，却是愈发的冷了。他扬掌，掐住卿世瘦削的下巴，小巧的刚好被他包于掌心，似乎就是为他而生似的。他微怔，心下却是黯淡。

    他逡巡着卿世青白的脸色，却只在上面看到了淡漠和决然。

    喉口涌上一阵厚重的腥甜，心头绞痛更甚，慕笙狼狈地丢了手，猛地回身离去。

    慕笙决绝抽手回身的一瞬，卿世重重瘫在硕大的裘绒椅上。她阖了阖目，那一行字开始在她的心尖重重流滚而过——

    不能再等了。

    祉梁二十六年秋，重嘉帝病重。

    宫廷向外封锁消息，但内闱皆议论纷纷，皇帝这病来得甚为蹊跷。

    长久都听说圣上龙体康健，但未曾想到从发现病情到倒下竟仅仅是一两天的事。

    乾清殿宫苑内御医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层层明黄帷幕中，一侧一方金盆，白色的锦帕已然浸透血水。皇帝干呕的尽然是鲜血，但这病诡异得紧，让一众御医侍从都束手无策。

    众人皆知，祉梁二十一年司察史之女涟妃曾诞下一子，名为谈秋晔，涟妃被废后，便赐予当今容懿皇后教养，如今算来，却不过五岁而已。如若当今圣上当真……这五岁的孩子，如何能治理得了这天下？

    内闱众人皆是骇惧。平定北戬国叛乱不过两年，天下初定，北戬那帮子蛮夷之汉表面虽服，但谁不知皆心怀鬼胎，意欲复反？这天下尚未偃旗息鼓，安能再乱一次？

    屏退了众人，谈慕笙躺在锦榻之上，眉目微阖，清俊的脸上却是倦怠疲惫的憔悴。他薄唇轻抿，脸白如纸。

    “父皇……”五岁的谈秋晔在一旁轻声低唤。他的声音奶声奶气，面目圆润，仍旧稚嫩，看着慕笙的眸子有些害怕，迟疑道，“晔儿今日功课做的好，被太傅表扬了。”那相像的飞眉入鬓，灵隽有神的凤眸，安能有人怀疑不是他的孩子？

    只是谈秋晔自出生起便很少见到父亲，又久居宫中，听得天下人评论父亲为政狠辣果决却不专断，温雅承平却不懦弱，因而对他是又敬又怕。

    谈慕笙淡笑着攥住谈秋晔小小的手，声音温和，节制恪严：“晔儿做的很好，父皇很是欣慰，”他顿了顿，又道，“晔儿须知，志不立，人不成……父皇不知说这些此时你可曾领会？”

    “晔儿记下了。”谈秋晔郑重道。

    “志立而后谋。渡众生，以平天下，”他轻笑，缓缓道，“为君者，理应心怀天下。”

    “晔儿亦记下了。”听到谈秋晔乖乖的细声，慕笙的手摩挲着谈秋晔的发，眼前恍惚了起来。

    涟妃的孩儿尚且如此……如若是那人的孩子，又会如何呢？他心中一凉，钻心的绞痛这几日已然尝尽了，他控制不去想那人，但情爱入骨，情动已尽伤。

    诛心蛊，他何尝未曾派茯苓门的人去彻查这蛊毒？但确然无解了。

    这病拖了太久了……晔儿年幼，尚不能继承大统，但让位于云越王的想法他早在心中谋划很久，只是消息一经放出，一拟下诏，便再无更改的可能。

    这么多天，他一直在等那人。夜夜入梦仿佛拥她入怀，嗅闻到她身上的清香，但大梦一醒，枕边空荡，缘是浮梦一场。他一直是冷情至终的人，谁曾料想终有一日，竟陷入那人的情爱之网难以脱身？

    他倦卧于榻，自嘲一笑……便罢，便罢。

    他既爱上了她，对她的感情，终究是他的事，又与她何干。

    祉梁二十六年初冬，宫闱却似炸开了一般，容懿皇后崩殁。

    甘泉宫的哭声数日不绝。

    传言道，那日容懿皇后正在甘泉宫内宫喝酒，酒后竟栽倒在地，一睡不起。待御医赶到，竟气绝身亡。霎那，甘泉宫回荡着宫人们凄厉痛楚的哀嚎。

    御医见皇后脸色青黑，当夜对凤体秘密一验，竟发现，皇后乃是中毒身亡。

    一时间，内闱皆人人自危。

    重嘉帝大怒，派慎刑司长官彻查此事。

    一夜间，初冬落雪，朱红宫廷，雕栏玉砌，皆融于苍细漫漫的扬洒大雪之上。皇城京都，都因这雪，陷入动荡的哀凉不安之中。

    在连查四日，几乎将这偌大的后宫宫闱翻了遍后，终于在罪女且是废后的卿世所居流芳殿内发现剧毒之物。细细一验，是皇后所中之毒无异。而那卿女安坐于大殿正中，对谋害当朝皇后的罪行，当即供认不讳。

    天下震惊。

    慎刑司迅速断案，并将罪女卿世缉拿归案。而对于卿女是由后闱的慎刑司来审，还是该移交大理寺来审，起了争执。

    自卿女入宫以来，皇帝圣体不快本就诡异得紧，而新后又惨被其毒害，很难让人不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朝堂之上，六部侍郎，御史台，三省重臣，新旧两党朝臣，一反前日争议与分歧，对于此时此事的态度皆是一致——罪女卿世，罪恶滔天，应并罪移交大理寺通审。

    可笑的是，眼下朝廷众臣，除了于卿女之案一事态度一致之外，竟再无一件事口风如此一致过。天下谁人不知，入了大理寺刑狱，无论官职品阶贵贱之别，都没有人能以轻罪审判安然而出的。入了大理寺，就是被判了死刑。

    天下人一片叫好。

    罪女卿世，罪不可赦，当立诛无疑。其恶滔天，祸国殃民，不可让其苟且偷生。唯有抽其筋，拔其骨，刀刀凌迟，五马分尸，方能平复民恨民怨。

    当夜，卿女下大理寺狱。

    而那时，在遭遇了慎刑司一流的“手段”之后，卿世已然是鲜血淋漓，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重嘉帝在卿女入慎刑司时便有旨，不可逼供，亦不可动用私刑。

    但慎刑司那一众鼠辈之流卿世焉能不清楚？眼下卿世是必死之人，又是天下人口诛笔伐痛欲其死的罪人，都想要趁机落井下石，用刑以泄恨。已是将死之人，想来皇帝就是知悉此事也不会怪罪下来。

    大理寺狱，卿世当晚即陷入昏迷。只见她细细并起的纤瘦小巧的脚踝被沉重的青黑铁链绑缚住，一身单衣尽被血水粘糅在单薄的身体上，她微阖了目蜷缩在昏暗牢房的一角，苍白的脸微蹙着眉却是不辨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