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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祉梁收复城池后,来了一波又一波清城的士兵。

    城门前后,囤积了一大批要出城入城的人,要经受严格的排查。

    第一批放行的人刚过城门。建康城外的康庄大道,有两人伴随着蹒跚的人群小心翼翼并肩而行,初春的杨柳飘摇,在递送温暖的春风的同时,柔风中伴随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暗咳,那男人容色惨白,紧扣的棕色缨帽盘扣着他的头发,飘忽的秀发随风荡漾,赫然是雪白的颜色,顶着刺目的眼光闪着金黄的色泽。

    另外一个垂垂老矣的老朽,只是那老朽一双锐利的鹰目,谨小慎微四处探寻逡巡,唇畔赫然是一抹微笑。

    突然,年轻男人停下。

    老朽紧张而低沉地问:“怎么了?刚刚有什么疏漏吗……”

    年轻男子抬手回身,一方锦帕遮住他青白的薄唇,他目光悠悠悬悬定在那斑斑的城楼上,摇了摇头,隐咳了一声:“前日子,城墙上那个白衣女子……是谁?”

    “如颜,谈慕笙的近侍女官……”老朽的声音脱去了沙哑,是深深的阴寒和诡乱,“还有个身份,相必你已经清楚了,早在三年前,已经死去的jian佞乱臣之女——卿世。”老朽仰首,又有些诧异侧过头,“你问这些干什么?卿纆那女人死得是挺可惜,但若没有卿世这绊脚石……”他突地止住了。

    只见年轻男子飘忽而清淡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城楼,那双狭长的本应该毫无波澜的眼睛却闪现着浓烈的,他有些惊异陌生的情绪。那情绪刹那让他发寒,又让他捉摸不透。

    是一种欲望。那如死水深潭的漆黑无底的瞳仁中,有一种深深的欲望。

    城门口管理放行的巡查兵头脑有些发昏,憨憨打了个哈欠,一阵凄厉的马蹄声。

    “你们盯紧了,这两张画像上的人,绝对不能放行,”来者是朝廷的禁军内侍,下马拿着两张画卷冲了上来,“两人都是叛徒,勾结北戬的卖国贼,谈云画和军师罔尘。”

    士兵朦胧着眼睛打开画卷,却突然一怔。下一刻他猛地大吼:“快,快……他们……”他颤抖着指向城门外。

    禁军立刻会意了,怒吼了一声,叫了余下几个士兵策马冲出了城门。

    可除了空空荡荡的荒野,路上哪里还有人。

    祉梁二十三年春,重嘉帝回京。

    彼时已攻下北戬九座城池,而祉梁实言哉军备已疲,重嘉帝当即力断派遣重兵把守北疆,举銮回京。

    皇城一片繁盛热闹的景象,在浩浩荡荡的圣驾最前面,抬着一方沉木棺,里面安静躺着邹忌的尸骨,欢呼过后,又是一阵阵凄厉的悲啼。哭谁?一位忠将殒灭,历史不复。哭千百万个破碎的家庭,哭那句“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虽胜,但它戕害生灵,致使家园破碎,是一场心碎的噩梦。

    谈慕笙回京那日,卿世坐在乾清宫旁边的偏殿内,那宫殿是谈越临时腾给她安歇下来的,这些日子,谈越一直忙着交接安排一些事物,她也在一旁帮衬着。谈越愈发成熟了,曾经轻狂的眉目逐渐深邃平和,和他的那个皇兄越来越像。她曾经问谈越,什么时候能找到心爱的人,再能有个孩儿。卿世知道,谈越府里有几个小夫人,但他却很少过问。谈越抬首,神情复杂,只是哑笑了一声。

    那天卿世正在梳妆,新来的宫女顾染在一旁侍候,她话很多……依旧如初,她说起她的人生,自从前皇后死后,未央宫被废弃,宫女太监都被发配到浣衣局了。后来涟妃偶然见到她,感慨她的境遇,又惜她手巧,把她招到朱雀殿侍候。前日子得闻如颜姑姑回宫,涟妃赶忙又派了她过来侍候,怕怠慢了如颜。

    自从皇帝御驾北征,谈越暂时掌政,后宫便除了魏昭仪魏顾楚便只有涟妃冯涟玉和一众没有什么位份的妃嫔了,后来魏昭仪又叛变,莫妃娘娘身子又不好,这后宫许多琐碎的事,自然就落在涟妃身上。

    “涟妃她……如何了?”卿世轻声问。

    “涟妃娘娘很好,晔皇子也很好。”顾染拾起一旁的花钗,甜甜地说。

    “嗯……那便好……晔皇子?”卿世一颤,抬眸问道,“谁是晔皇子?”

    “姑姑不知道?”顾染愣住了,怔了老长时间,缓缓地说,“……是了,姑姑随着陛下在外征战,这宫中的事情自然是不太清楚的……”她仍是狐疑地盯着卿世煞白的唇瓣还有全然困惑的眼睛,“陛下连这样大好的喜事都不和姑姑一块儿庆贺的吗?……祉梁二十年,陛下御驾亲征,随后涟妃娘娘便发现自己有喜了,于祉梁二十一年秋诞下祉梁第一个小皇子,取名谈秋晔……如今都快两岁了呢。”

    卿世手缓缓一松,木梳“啪”一声落在地上。

    他从未跟她说过,哪怕夙夜相栖。哪怕随他大战出征。因为遗失玉锦,她便没了长清宫音讯暗闻的支持,获取消息便只有向他。可是,这么偌大的消息,他却未曾向她吐露只言片语。

    涟妃之父冯诀安虽因为通敌叛国罪被斩首,但冯涟玉诞下皇子,幸免于连坐。且后妃中能掌权的仅有莫妃和涟妃,莫妃乃江南烟花女子,难登大雅之堂……那时朝堂上议论纷纷。

    “涟妃娘娘到,晔皇子到。”殿外突然有声音通传进来。

    顾染惊怕地盯着那卿世煞白的脸,嘴唇和如同古潭一般的漆黑的眼睛,卿世眼中那感情怪异得让她有一种无端的熟悉感,那种熟悉感让她一下子害怕地低下头,颤抖着手把地上掉落了的梳子小心翼翼拾了起来,紧紧握在手心。

    卿世猛地起身,迟疑的转身朝着大殿的门的方向,她全身是极端的冷,那种冷让她从脚底板到发丝都猛地打了个哆嗦。透过飘忽的层层叠叠的细纱,她看到了两个朦朦胧胧的人影,一个颀长,一下矮小,随着脚步渐渐近了,她听到了小孩子的笑声,刹那冲到她的心尖。

    来人掀开了帘子,只见其着一件千花百褶裙,青白的丝带滚绣腰,露出腰肢纤细柔和的线条,一蝉翼罗绸广云袖,扬洒翻滚如流水行云。鬓发如青云散雾,飘摇的粉红丝带扬洒落在圆润的肩头,姣好的容颜挂着一丝清淡的笑容,十指青葱如玉,芊芊而动,柔软而窈窕。那人眼睛仍然透着水光,只是面容姿态都比几年前平添了稳重大气。

    “涟妃娘娘千岁。”卿世和顾染皆俯身行礼。

    冯涟玉上前,抬手扶住卿世,卿世顿时闻到她身上那种清幽的莲花的香气,恍然又让她想到那段旧日的美好的时光。自从前皇后死,她成了如颜之身,她就不敢去找她。冯涟玉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卿世了然于心。在冯涟玉面前,卿世耍不出任何的心机。但如今的境况又是不一样的了,卿世的嗓子哑哑酸酸的胀痛。

    “如颜不必行如此大礼,”冯涟玉的目光柔柔淡淡在卿世的身上扫了一圈,偏头道,“小晔,给父皇身边的近侍女官,如颜姑姑,行个礼。”

    卿世颤抖着眼睫,垂首看着那个幼稚的连路还走不太稳的小孩子。他还年幼,奶声奶气给她行了个礼道了个平安,便被宫里的嬷嬷领了下去。那细眉不太看出来,鼻子小小巧巧的,很像冯涟玉,但是那双眼睛,卿世呼吸一窒,那双晶亮的凤眸,像极了……谈慕笙。

    不知何时,四下已经无人了,顾染也不知怎么的静悄悄退下了。

    “请涟妃娘娘原谅如颜随君远征在外,到现在才送上祝福。”卿世福了福身子,大殿四下无人,让她顿时有些不自在。

    冯涟玉捞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卿世蓦然想抽回手臂,她感到身前扑通一阵重力差点让她向前栽倒,她凭借内力稳稳站定了,但冯涟玉却陡地跪了下来。

    她红唇轻启,那动作和话刹那让她惶呆。

    “世儿,放过我吧。”冯涟玉的眼中全是绝望。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如颜不懂……”卿世的笑僵住了,人皮面具分明还在脸上戴着,这世界上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人除了寥寥几个其余人便都死了,她何时泄露的身份?她有些发蒙,冯涟玉久处深宫,是从哪里得知她的身份的?!

    “世儿,我求求你,放过我……念在我们同是罪臣之女的份上……你行行好,放我一马……”眼看着卿世向后退了几步,冯涟玉脸色大变,红肿的眼睛透着一种极端的愤怒和绝望。是卿世从未在这样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子身上见到过的。

    “如颜,官拜上品,伴帝身侧,是不是从来未听说过这个人?你想得没错,她就是掩去面目的jian佞之女卿世,这个女人蛇蝎心肠,引诱魏昭仪通敌,又将自己的血缘至亲卿铸之女卿纆活活乱箭穿死在城楼上,她为了名利,手段怕是无所不尽其极吧……”

    “不……不……世儿不是这样子的人啊。”

    “哼,信不信由你。当初重嘉帝在军营中箭昏迷数月,起因就是她的莽撞,后来又被传通敌叛国,投毒欲害皇帝。不过多久,她便要回京,皇上还被蒙在骨子里,你觉得她一旦得势,有你们母子的活路吗?”谈云画冷笑道。

    这个传说的通敌逆贼云桦王夜探朱雀殿,他当夜如同恶魔一般冰冷焦灼的声音钻进她心中。她气得越颤抖着,冰冷和恐惧便越将她绑的死紧。

    中了魔似的,她摸到腰间那把冰冷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