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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都且下去吧,这儿便有我侍候着就行。”卿世吩咐陆翛然把宫女太监们遣散了出去,那些虚冷的空气悬浮袅袅的烟气,窜入鼻尖的guntang逐步渗入全身筋脉,让疲惫与酸软都卸了去。

    “好香,前阵子抚缙郡贡奉的海狸香,本是呈上乾清,几日便在殿中看不见了,原是赐了娘娘。”

    莫清溪听得那脚步迂缓轻细,淡笑:“你是与他办事的,于我也来这些客套作甚?”说罢,旋即撩开帘子,随手置在银钩上,扬了描了青蓝烟黛的眼帘,一双墨眸闪烁不定。

    那女子转过头来,一张不施粉黛的倒还算清秀的面皮,漾起融融的笑意,那目光炯静安然容和,但仍让莫清溪心口一颤一凉,不自觉将锦被向上一捞,见卿世一点点走近,也陡觉得今日她着实来者不善,她一瞬不及反应,厉声道:“这是皇上批奏折之时,软玉阁到乾清的脚程不过一盏茶。”

    “娘娘着急什么?”卿世目光逐步深暗,随手搬了一张檀凳隔着床榻三两步坐了下来。只听得她衣角窸窣,瞧得明白的稠裙蜿蜒如水一地,如同泡沫般浮涨,她绵软苍青的柳绦细发顺着瘦小的肩头落下,圆润的下巴微抬,扬眉浅笑。

    莫清溪却陡然惊怔,双颊血色殆尽。许是她莫清溪侍奉帝畔月间,他肩臂受了刀伤,右手捧着书卷任由那太医换药,眉眼苍白但未有任何痛色苦色。她瞧着那刀法熟悉,旋即便道:“这是……”错乱中,谈慕笙抬手攥紧她的手,她的手刹那冰冷轻颤,只听得他平如深潭的语调:“卿家余党的手笔。”她竭尽全力瞪大双眼看着他下巴微抬,一双凤眸如夜光寒星点点初绽,缓缓笑了起来。

    竟是一样的神情颜色。

    “如颜今日造访,只是想探问一事……”

    莫清溪陡然颓废倾躺在床榻上,一双明眸盈泪含恨;“便是来过问我那日雪夜坑害左美人一事吧?”眉颦微斜似带了些鄙夷气恨,莫清溪凝白如葱细长的手指缓缓抚摸了眉梢,将那稍纵即逝的意念痕迹似是擦去了。

    闻声,卿世讶她坦白,随即点头字字珠玑:“你当日压着不去找皇上,先是找了如颜,不过是想让如颜撞见你们帝妃情深,你算着时机,等那美人疯癫了,皇上判那美人罪名定要重许多,你失了孩儿,皇上必要疑怪我是否是诚心压着不报……只可惜了左大人为官清正颇有胆识。”只可惜陛下多年英明的名声就因此一事被贬斥,惹了后人众议。

    后来多年,卿世仍忘不了躺在床上憔悴的女子眉染苍黛微沉,留白干涩的双唇微咧开一道笑容,皓齿绽白,只是眼眸猩红,难堪悲伤,晶莹湿濡的泪花从眼角挤出,双腮如凝腻脂润如油膏。耳边传来她寡淡沙哑的迷离的声音:“阿世你便是什么都有了……过往的那么些年,都似你在戏耍所有人……可你知否,我亦从未有过,你所有的,我从未……”她竭力出声,嗓间却如鲠在喉,圆目一瞪,她骤然急怒绝望,“我从未想要加害过你……你且记住这一点便是了。”

    “那左美人,我早就想除去她,只是苦于权势相抵,她对我辱骂嘲讽,以我的性子,怎能容她?但怎么跟皇上说?难道不成是那左美人惹了我还请皇上将她打入冷宫?怎的可行?”

    她的眉目忽的好似分辨不清了,曾经那个浅笑嫣然的女子,那个清丽脱俗的美人一曲惊天下的霓裳舞艳惊四座,绝不是眼前这样。卿世颔首,眸光抖颤,斜光掠影间只是撩起裙摆,缓缓站起。细巧的手腕一紧,她清冷的眸光下落,只是定定看着莫清溪强笑的脸。

    眉眼弯弯,波光潋滟,摇曳生姿,镂空氅绣华衣单薄,削肩轻颤,素白修长的指尖冰冷刺骨,只是眸子触及卿世冷淡暗沉的眼神,倏地一僵唇际笑意,掠去脸上最后一抹嫣红,一片惨白黯淡。

    拂开她的手,卿世上前,撩开宽大的绣幙,只是吩咐外面人:“娘娘有些乏了,去备好香伺候娘娘歇息。”蹲下身绵延柔软的裙摆肆意铺张了一地,摸索着柔软的宝蓝的青台履,一摸已然凉透,穿好站起,恍然未觉走出殿外,刚刚那个胆怯愧疚的小宫女在外面候着,眼见卿世出来,战战兢兢道:“姑姑,外面下了雪,拿了伞再走吧……”卿世颔首一笑,拿了伞,出殿。飘扬的大雪,氤氲蒸腾的厚重雾霭,一缕白衣如逐渐隐灭一般消失了。

    只是卿世未曾想,再见莫清溪时已是四个月后,由春转入初夏的时令。莫清溪晨闹御书房唯愿随不要君王迎兵北戬,浩荡的大殿上,硕大如冰湖漩涡的青色裙裾,泛起条条褶皱,裸肩冰肌半掩半露。她着实瘦削了不少,小而锋利的锁骨下,素腰如柳绦般细仿佛不盈一握,束胸处系着一只精致的纱蝶,轻薄的衣料飘荡露出雪白的皮肤。皓腕翻摆,指尖摩挲一把杏红刀柄的匕首。

    谈慕笙有些被触怒了,仍是冷静吩咐上奏的些许朝臣离殿,闭了殿门走下来。“如颜……”他侧了头唤卿世,凛冽厚重的眉梢拧皱,锋利的薄唇轻漾一片阴冷,“谁准你让后妃如御书房的?”

    卿世怔愣,只得一旁跪下,道:“如颜……”

    莫清溪孱弱喑哑的声音幽幽从上方撕扯着过来:“国不能一日无君,皇上亲率出军北戬有违祖制,抵抗那小小北寇……”

    “阿溪,朕方以为你是聪明的,”他陡然怒笑了几下,“祉梁国力何以抵不过北戬?朕又何必亲率出征?你便以为天下人都以为朕是心虚了?”一袭明黄笼罩白虎袍,衣衫窸窣不露半点破绽,“那北戬放出得玉锦的风声,朕又何以会怕?朕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又何以是你所以为的心虚?”

    青葱一般的手指颤了颤,杏红的匕首落地,锋锐的刀尖在地上的青花砖上划上一道细狭的纹。莫清溪惨白着脸,缓缓跪下。谈慕笙是极怒的,只是负手垂眸淡淡盯着她飘忽的双眸。忽的,他说:“后妃擅闯御书房,应是死罪,你居妃位,应是后宫的表率,”话语未毕,他清冷流光淡泻的眸子微微闪烁,只是微微一冷,瞧了卿世一眼,“你……”

    “臣妾擅闯御书房,应是以死谢罪。”莫清溪凉淡地说。

    “来人……”谈慕笙唤道。

    “不可!陛下!”卿世一急欲要站起止住木远及随从的军卫,却见谈慕笙微屈膝,凝白的指尖轻挑起莫清溪的下巴,淡淡注视着她瘦削毫无一丝血色的脸,颤动的睫毛掠下一道青黑的影。卿世陡然止了动作,缓慢跪坐在原地。

    木远上前,将侍候在一边的莫清溪的陪侍丫头从地上拉了起来,那幼小的丫头很是无辜,惨淡着脸惊恐至极睁着双眼,在木远手上挣扎着。

    “侍候主子不周,拖出御书房外,杖毙。”谈慕笙不看那婢子苦楚的脸,也似听不到她的大哭求饶,移开手,转扶着轻颤着的莫清溪,将她缓缓拉起。

    眼见着那婢子被拖下去,莫清溪僵着脸,神色木讷。

    未待片刻,殿外便传来那婢子嘶哑的疼唤声。沉闷硕大的棍棒敲击的声音传入耳朵,莫清溪紧闭着眼,有些站不稳。

    卿世浅叹,又有些悔,是她害了那女孩子,是她存着私心放了莫清溪进来,谈慕笙必定也知道,她是想成全莫清溪的,但也知道莫清溪是不会有什么能耐去变动谈慕笙的心思,她想知道谈慕笙于莫清溪忍耐的极限。骤然的,她睁大双眼,忆起那女孩子的眉眼却觉得熟悉,那般稚嫩,约莫十三四,这么小的……宫中也有些老嬷嬷年纪大了,侍候人也有一套自己的手段,怎的今天就派这样个小宫女过来?她知道莫妃此次来必是要忤逆陛下的,宫中那么多耳目谁又看不清楚?这小宫女怕是被硬推过来的,她少不经事脑子里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般的事情。

    这宫中人心险恶,卿世突想,她不能让这样一个幼弱的人命冤死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