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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三节

    所谓的俄语作文,只是要求用不少于100个单词写篇命题的短文。高三的俄语先生年近四十,是郊县梁庄人氏,虽说禀承先辈祖孙三代,同朝连中三科状元的遗风余韵,汉文根底深厚,但听他授课,别提俄文就连普通话也属“半咸淡”。不象连教高一和高二两年的徐老师,早几年跟随苏联专家当任现场翻译,口语过硬,还能照原文流利地演唱《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喀秋莎》等苏联流行歌曲。中苏关系破裂后,专家悉数回国,余下的翻译只好分配到各省的重点中学任教。徐老师也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走上榕高的讲台,高二时还任过(8)班的班主任,可是到了高三却临阵换将,让从津门某外文出版社调来刚两年,口语有些结巴的梁编译接手(7)、(8)两毕业班的教学任务。好在时下的中学俄语偏重于笔试,无论是复杂多变的俄文语法,或是俄译汉汉译俄,梁先生讲得头头是道,游刃有余。为了应对俄语首届进入高考范畴,下半学期开始,他便要求学生每周写篇俄语短文。此时攥在林懋慎手心的那张作业纸,里边正是毕业考前先生布置的最后一篇题为《мечта(理想)》的作文,上面这样写道︰

    《мечта(理想)》

    Я—ученик,я。должн。стать。как。бы。добрым。семенем。революции·И。где。бы。меня。ни。посадили。Партия。и。государство,везде。я。должен。пустить。корни,расцвести。и。принести。плоды·Посадят。в。пустыне,я。должен。разрастись。в。великую。зелёную。стену﹔посадят。на。голых。горах,я。должен。превратить。их。в。цветущие。сады;посадят。на。полях,я。должен。дать。богатый。урожай·(我是一个学生,我要做一个革命的良种,党和国家把我撒到那里,我就在那里生根、开花、结果。撒在沙漠上,我就要长成绿色的长城;撒在荒山上,我就要使荒山变成花果山;撒在田里,我就要长成丰产的庄稼。)

    Я。должен。упорно。продолжать。лучшие。традиции,учиться。у。таких。героев,как。Дун。Цунь‐жуй,Хуан。Цзи‐гуан,Лэй。Фэн。и。др,должен。стать。таким。же。бойцом,как。Лэй。Фэн,стать。отличным。бойцом。Председателя。Мао·Я。должен。посвятить。свою。ограниченную。жизнь。безграничному。служению。народу,отдать。свою。молодость。Родине。и。посвятить。её。самому。прекрасному。делу—освобождению。всего。человечества·(我坚决发扬优良的传统,向董存瑞、黄继光、雷锋等英雄人物学习,一定要做雷锋式的战士,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把可爱的青春,献给祖国,献给人类最壮丽的事业。)

    Это—моямечта!(这就是我的理想!)

    “参加联欢会的同学,六点半准时在校门口集合,由沈老师带队前往军区礼堂,现在散会。”随着麦克风传出谢主任的话音,不到半个小时的高考动员会便告结束,人流开始挤向礼堂的出口处。

    林懋慎扯住许仲坤的衣襟,俩人便落在众多同学的后头,他打开俄语作业纸,手指着“狗屁”两字耳语道:“就你见到?”“应该还有‘瓶瓶底(方言:指戴深度的近视眼镜)’……”“糟糕,刚才谢主任宣布参加今晚联欢会的名单时说过,各班排名第一的同学是本班的召集人,他的大号丁光复,名列(8)班榜首,晚上我可要栽在他的眼镜下……”“不过他边走边分发作业,只顾查看座位号和姓名,哪会……”“这么大的两红字,比名字和座位号显眼多了。”“你抄的是革命战士的日记,就怕他没看清呢。”

    “何以见得我抄的是革命战士的日记?”林懋慎大惑不解,许仲坤一语道破:“翻开《中学俄文翻译》去年第12期首页,《Всю。душу。вложить。в。революцию(献身革命)—Отрывки。из。дневника。боеца。революцию。(摘自革命战士的日记)》……”

    “你也订有?”林懋慎追根究底,许仲坤坦然而言:“每月一本要‘角二(方言:一毛二)’,就算订半年,也得七角二。你一个礼拜有‘一块(方言:一元)’的零花钱,我呢,才两角钱。从家里出来在南门兜坐公共汽车到梅山脚要八分钱,来回‘角六(方言:一毛六)’,剩下的四分钱,攒上三个礼拜,刚够剃个头……”“我订的那本又没带到学校,你到我家来,也没见你拿去看。”“就你有,我哥从西北寄回来……”“那不亏大了,光寄信就要八分,还超重,至少补到角六……”“他去年从北外毕业,分配到西北一中教俄语,把教研组过期两、三个月无人问津的《中学俄文翻译》,按印刷品寄到我爸上班的邮电所,邮费才两分,我读过后再寄还……”“还可塞封家信,也省了6分。”“夹寄非印刷品属违章,真有要事相告,就拿铅笔写在《目录》页的空白处,阅后用橡皮擦去,回复再写不妨……”“真个邮政世家……”俩人边嘀嘀咕咕地闲聊边跟着人群离开礼堂,许仲坤打算回男生宿舍,林懋慎却把他拉到足球场西北角对过的处女墙旁。

    这堵红砖墙砌在梅山顶的悬崖边,顺着垛口向外眺望:西下的夕阳斜照着蜿蜒东流的蛇江,粼粼碧波的水面上,点点白帆随波逐流。河对岸是繁忙的平水道头,上游航道经过十几年的疏浚整治,夜航的客轮可畅行无阻地驶往溪口,货轮则可直通延津。傍晚正是进出港汽船最多的时候,阵阵笛声伴着习习凉风从江中飘来。平水道头西行半里再穿过马路有连片的木屋,其中间插着那么几幢砖瓦房。林懋慎似乎望见自家白墙灰瓦的三层楼庭院,母亲正在楼下的灶前煮晚饭,父亲要是没出差,再有半个多钟头,也该到家。大姐梅子卫校毕业后,先是分配到赣北部队医院,不久认识了一位从抗美援朝回国的年轻中尉,他是军区后勤卫生部的医疗器械维修技术员,五年前俩人结了婚,现下已有了一对三岁的双胞胎儿女,哥哥叫重重,meimei叫远远。梅姐分娩前顺理成章地调回设在省城的军区总院,平日夫妻俩住在部队宿舍,周末和节假日才带着重重和远远到外婆家。二姐兰兰前年从中原铁道医学院毕业,现在上坪对岸临近山脚村的铁路医院工作。自从八年前火车开进省城后,山脚村建为北岭的枢纽站,设有机务段、车务段、电务段,山庄随之闹腾起来。只不过隔江相望的上坪庄并无多大变化,就连离它两、三里外的北山坳仙姑庵,仍由二十年前的庵尼守在观音菩萨跟前,凭她敲钟念经,香火方得延续。月逢初一、十五的清晨,无论是刮风或是下雨,“拾仔姆”都会依时而来,焚香拜忏从不间断。而寄停在庵后坡边,她的那位不知姓名外乡妹子的棺柩,终因长期无人认领,时至今日还未能入土。所幸“拾仔姆”念念不忘五月初四是她妹子的忌日,这天停灵的茅屋前必定高香三柱,早些时候还逼着蔡仔向公司告假与她同来,说是一朝手捧蔴衣蔴帽和“哀儿杖”,替身孝男素衣赤脚送棺上山,就得善始善终行善到底。过了些年,蔡仔当上副舵,迎娶“拾仔姆”的小女为妻,这一来对丈母娘更是言听计从。只是“蔡舵”很快又入了党,就不便再上山烧香,还好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之后,每年“拾仔姆”便由女儿陪同,带上外孙,让他接替“蔡爹”给姨婆进香磕头。至于蔡仔,他丈母娘也没让他闲着,每遇公休总得忙些天,爬上漆树摘籽剥皮榨熬生漆,留待清明时节再用。到时便相约仍在上坪道头已当上站长的万友兴,去往北山坳茅屋,给停灵的棺柩刷道新漆。故而时隔二十载,旁人观之宛如新停的棺椁,这当然也得益于老万当年所购的材质实在上乘。这等轶闻不要说是林懋慎,就讲给隔水相望的兰姐听,也属前所未闻。三姐菊香从华南中医学院毕业,留校从事中药研制,虽未远嫁,也得寒暑假方能回家探亲。这么一来,平日里仅父母在家……

    “想家啦!”许仲坤扰乱了林懋慎对家人的思念,他随口而出:“是呀,原先和我妈讲好了,今天考完书回去吃饭。”许仲坤惦念着林懋慎那辆的凤凰牌自行车:“你若不是被点名参加联欢会,这时骑车该到家啦。”说到自行车,那得提起刚考入榕高的第一学期,林懋慎并不在学校寄宿,从江边大杂院步行到大桥头,再过万寿桥,来到梅山石阶小道,拾级而上便可从南边门进入校区,前后也就半个来小时。况且,那年国庆节前,五金百货店首次出售无须凭证购买的高级自行车,梅姐花了快三百元,给慎慎买了辆26寸的凤凰牌女式跑车,这样他骑车到学校用不上二十分钟。不过到了高一的下学期,林懋慎又搬到学校住了,这一则是因为在家少了读书的氛围,二则每天骑车进校门过于显眼。当下那所中学上学时分没有数百上千辆自行车蜂拥而来,可林懋慎头次骑车进校门,除了仝书记和袁校长各骑一辆八成新的永久牌28寸男式公车外,数百师生一概健步而入。即便到了高三,全校骑车上学的师生,也就寥寥可数不过十来人。

    “车钥匙还插在锁孔,停在实验楼拐角边,那地儿你熟得很,想回家就骑去吧。”当时天下无贼,不用说是辆人见人爱没上锁的跑车,就连掉在路旁的一分钱,也会捡起来放到失物招领处,与现下女大学生屡屡被成劝拐卖的案例相比,真是冷暖人间冰火两重天。至于孰冰孰火,何以乍冷乍热,若要究其原由,自待闲人戏言评说。

    “明明叫我今晚替你抄力学练习题,又装模作样把车借给我骑回家,看来梁先生的批语真把你给弄糊涂啰。”许仲坤一语道破,林懋慎只能正儿八经地回话:“说的也是,既然你看过我写的这篇作文,也晓得除了起头‘Я—ученик(我是一个学生)’和结束语Это—моямечта!(这就是我的理想!)外,其余全摘自《战士日记》的俄文本,梁先生竟敢批……”

    “他是叫我们写篇《мечта(理想)》题目的短文,并没叫你胡抄乱编,去摘录什么英雄人物的豪言壮语来充数,对你这种投机取巧的学习态度和夸夸奇谈的空泛理想,加上用词不当,语法漏洞百出,只给那两字算是便宜你了,若按我的……”许仲坤非但不予同情,反倒要火上浇油,可林懋慎仍执迷不悟︰“还得长编累牍,臭骂一顿不成。”

    “谈人生说理想,比喻讲将来想当个рабочий(工人)、крестьянин(农民)、тракторист(拖拉机手)、учитель(教师)、инженер(工程师)、агроном(农学家)、писатель(作家),доктор(医生)、лётчик(飞行员)、учёный(科学家),等等、等等。”许仲坤只能耐心开导:“这些都是不错的选材,而你居然搞起抄袭,还要变成颗种子,一会儿丢在沙漠,一会儿扔去山上,一会儿又播到田里。你个男生,还幻想生根,开花,结果……”

    “你说的是汉语作文,写俄语短文,我受限于词汇,不像你能全记住学过的单词,写起来当然得心应手。”林懋慎始觉理亏,便向好友吐露心声:“本想最后这篇《мечта(理想)》用上革命战士的日记,能博得梁先生的好评,却不料适得其反,接下来高考复习课,不知如何面对他啰。”

    “多心了,你还不懂得,梁先生注重的是实力,他要的是真才实学,最嫌弃的是弄虚作假,但对于偶尔犯浑的同学,并不会耿耿于心。”许仲坤开始给好友鼓劲:“你平常考试的分数虽说少有90以上,但也不见80以下,那些失分的地方多是单词出错。自从上学期你在课堂上译出成语‘百闻不如一见’后,梁先生也把这句用‘看到’和‘听到’动名词单复数形态比较级的组句,让(7)班的同学翻译,结果无人敢举手回答,他便将你对动名词语法的理解和俄译汉的技巧,在(7)班的课堂上大加宣扬,可见……”

    “不过课后却引来咱班‘瓶瓶底’的质疑,说原句中既无‘один(俄语基数词:一)’,也不见‘сто(俄语基数词:一百)’,怎能翻译成‘百闻不如一见’,充其量只能说是‘听到多次不如见到一次’……”林懋慎似要深究,却被许仲坤挡住:“当场就遭到(7)班俄语科代表的反问:成竹在胸或者胸有成竹,难道就得翻译成,把‘целый。бамбук(整根的竹子)’挂在胸前,或是插进胸中?这么一闹,‘瓶瓶底’便在大家的哄笑中溜之大吉。”

    “好在他戴一千度的眼镜,边走边分发作业,不可能看明白我抄的是战士日记,不过梁先生的批语写在原文революции(革命)、Председателя。Мао(毛主席)等,这些让人过目不忘的词语之上,会否引起注意……”林懋慎说到这儿便将手中的俄语作业纸撕成碎片,正待从垛口扔出墙外,即遭许仲坤阻止:“别随处乱扔纸屑!要丢就丢到食堂的炉灶中。”见林懋慎顺从地把握在手心的碎纸塞进裤袋便安抚道:“为了凑够100个单词,哪个不找常用的政治性词汇来充数,就连‘瓶瓶底’也没少干过。如此糊弄,梁先生大笔一挥:‘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胡编乱造’之类的评语就落在大家的头上,这些早就见多不怪,谁会在意……”

    “再过十分钟,参加联欢会的同学提前吃饭啦!”食堂管理员依齐扯着嗓门,对三五成群待在球场边闲聊的学生嚷道。

    “帮我把书包带回宿舍,晚自习别忘了抄物理练习题。”许仲坤接过林懋慎递过的小书包,不无羡慕地说道:“班上有十来个团员,只选八人,你个团外人士居然被抽中……”“五年前,你和我也都不是团员,可你从二中,我从五中,不也被学校选去南教场观看朝鲜人民军协奏团的演出。”“不长记性啦,那时进初中才二个多月,班上连半个团员都没有,那像现在还成立了团支部,有支部书记、组织委员、宣传委员……”

    “要不是高二上学期,你政治期考得了个‘不及格’,说不定咱俩今晚又能同去……”林懋慎自知失言,赶忙道歉:“对不起啦,脱口而出,不是有意的!”“都过去一年多了,那时没脸见人,要不是你的开导,早去西北找我哥,躲到戈壁滩种苜苜草,甭提今晚的联欢会,就连这几天的毕业考,你也只能单刀赴会,还少了个人替你抄黑板报啦。今天,咱俩能在一齐,该谢你,还讲什么‘对不起’。”

    “我有啥能耐,是仝书记的形势报告和现时的班主任魏先生救了……”许仲坤那场政治考试不及格,当然事出有因,此祸起始高二上学期,元旦前夕参观“省城工业新成就展览”。那天同学们刚进入馆内,就被陈列在大厅内的“蛇江”牌系列轻工产品,诸如自行车、缝纫机、半导体收音机吸引住了。此类展品前都明文提示:“眼观手不动”,虽然大家被挡在隔离带外,但仍然饶有兴趣地指指点点,还时不时地交口称赞。

    许仲坤喜静,便拉着林懋慎来到少有人关注的机械设备展厅。这里摆放的是各式机床和动力设备,大多是由前些年从上海迁来的机械制造厂生产,产品标签上印有制造商的厂名,当然都没了申沪的影子,见到的却都是“榕城机床厂”、“榕城动力机厂”,等等地产的标识。不过许仲坤眼尖得很,他居然发现一台刨床马达(电动机的通称,英文:motor)上的标签注明是外省某电机厂的产品。本来主机由“榕城机床厂”生产,配套的电动机采用其它厂的产品是常有的事,整机制造商当然归属“榕城机床厂”。可当时许仲坤和林懋慎并无这方面的常识,俩人围着这台刨床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还嘀嘀咕咕地议论开了。

    “火车跑得快,全靠火车头力气大。刨床要没了这台产自外省的马达……”林懋慎接过许仲坤的话头:“还是你看的仔细,要换我,再转三圈,也看不出……”

    “就你这双虾米眼,只管盯着数理化的练习题……”对好友善意的戏谑,林懋慎也不示弱:“你眼大观四方,却专注旮旯缝……”“要不怎么能发现这台刨床装的是外省造的马达……”

    “外省造的,怎么能算省城工业新成就?”“瓶瓶底”冷不丁来到身后,抛出没头没脑的话把他俩吓了一跳。

    “可刨床头和刨床身都是‘榕城机床厂’制造……”林懋慎潜意识中自然而然地冒出防御性的话儿,可是许仲坤却毫不介意地脱口而出:“‘菊香乜﹙方言:屁股﹚’挂的马达明摆着……”

    “走吧,到大厅看自行车去!”林懋慎见又有大群人涌进机械展厅,趁势推着许仲坤往外挤,并低声告诉他:“随‘瓶瓶底’进来,还有‘十五贯’……”林懋慎所说的“十五贯”,指的是非重点中学十五中,同学中有的还把九中戏称为“臭垢(方言:‘九’与‘垢’谐音)”,因为这几所一般校高考录取率几乎为0。这等新生入学自报家门的戏称,只是沿袭前人的俗语,并无鄙视之嫌。其实,从这些一般枝初中部考入榕高的学生占比却超过五、六成,而且上了高中后他们各科成绩多属上乘。若按当时“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标准来衡量,十五中培养出的排球、乒乓球名将,那几所重点中学可说是望尘莫及。而九中的足球队远近无敌手,历届毕业生中都有队员被选进省队以至于国足青年队,其荣耀度不亚于当年考入北大清华的重点中学高才生。若不是接踵而至的十年“红色革命”,只要由九中球员组队,不说赴战世杯赛,至少踢遍亚洲“无寒﹙韩﹚症”,更不用高薪聘外员外教,要知道九中的球场已有百年之久,前七、八十年在草坪上奔跑的可是清一色的欧美球员,虽说他们离去近二十年,可遗藏其间的“精、气、神”则历久弥足,谁个得此真传,焉能不胜?讲开了,无论是重点校或是普通校,若以当年德育、智育、体育三个方面的标准来衡量,它们培养出的都是合格的学生,只不过有的智育表现的更优秀些,有的明显具有体育方面的专长。而在德育上,大家都以“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努力学习,献身祖国”为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决心当个坚定的革命接班人。可许仲坤却在这节骨眼上,按他的话说:“莫名其妙地摔了个跟头。”闲话少说,且接着看他何以中枪倒下,又被谁原地拉起。

    “他是宣传委员,后边还有书记、班长呢。”许仲坤并不介意,林懋慎却心存戒忌:“少言无大错……”“实言相告,又有何错。”许仲坤还是没往心里去。

    只是到了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下午,在以新年为主题的班会上,徐老师先是叫“十五贯”朗读《人民日报》发表的新年献词《争取社会主义事业新胜利的保证》。林懋慎耐心地听完全文,悟出新年献词的中心思想是:“我们的一切工作,都要以阶斗争为纲”。接着徐老师特别列举出“工业新成就展览”中的各类轻、重工业产品。如此这般,班主任滔滔不绝地演讲了近半个小时,林懋慎听到后头,正当时而迷糊,时而走神之时,不经意间听到,徐老师轻声细语地念叨:……个别同学应该看到省城工业的成果,不要看走了眼而失去方向……

    林懋慎当即来神了,而坐在旁边的许仲坤和大部分同学一样,仍旧低头忙活各自的私事:有的在赶作业,有的偷看小说,也有闭目养神;而许仲坤则在默背本学期政治课教材《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的七大要点:“中国革命的对象”、“中国革命的任务”、“中国革命的动力”、“中国革命的性质”、“中国革命的前途”和“中国革命的两重任务和中国共产党”,准备期考。林懋慎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说道:“好像在说咱俩。”“说说而已,你不去听,就当说别人。”许仲坤充耳不闻,他是要学鸵鸟,只不过没把头埋到沙堆里,而是钻进《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他是要掩耳盗铃,那也只不过掩住双耳低头只读马列书,并无盗铃之举。

    几天后,期末考如期而至。政治考题并无悬念,全在许仲坤死记硬背的范围内,待到成绩单发下,“政治科”栏目下红色的“不及格”三个小字,如利箭穿心,顿时傻了眼,高二﹙8﹚科当然炸开了锅。在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一个十七、八岁省城重点校的高中生,政治考试的成绩得了“不及格”,别提一年半后的高考,眼下他的政治生命便已岌岌可危,难怪许仲坤想一走了之,投奔他哥,躲到戈壁滩种草去。

    当天晚上,许仲坤来到林懋慎家道别。林懋慎把他拉到三层自己单住的小阁楼,虽无良策相告,但却苦苦挽留,说是成绩单上的品行等级还是优,评语仍旧是些通用的行话:遵守纪录,学习认真,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只是在“希望”后面写有:要进一步联系思想实际,认真学习毛主席的著作……俩人谈到夜深,没了公共汽车,林懋慎让他骑上“凤凰”跑车回家。

    过了两日,许仲坤来送还自行车,心情平静多了。他说住在他家对过的语文教研组魏先生找过他父亲,说在闭学式后召开的全体班主任会议上,大家听说了高二年段有个学生学期考政治没及格,与会者议论纷纷,后来知道了该生的班级和姓名,便上门婉转相告,希望家(第三节)

    所谓的俄语作文,只是要求用不少于100个单词写篇命题的短文。高三的俄语先生年近四十,是郊县梁庄人氏,虽说禀承先辈祖孙三代,同朝连中三科状元的遗风余韵,汉文根底深厚,但听他授课,别提俄文就连普通话也属“半咸淡”。不象连教高一和高二两年的徐老师,早几年跟随苏联专家当任现场翻译,口语过硬,还能照原文流利地演唱《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喀秋莎》等苏联流行歌曲。中苏关系破裂后,专家悉数回国,余下的翻译只好分配到各省的重点中学任教。徐老师也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走上榕高的讲台,高二时还任过(8)班的班主任,可是到了高三却临阵换将,让从津门某外文出版社调来刚两年,口语有些结巴的梁编译接手(7)、(8)两毕业班的教学任务。好在时下的中学俄语偏重于笔试,无论是复杂多变的俄文语法,或是俄译汉汉译俄,梁先生讲得头头是道,游刃有余。为了应对俄语首届进入高考范畴,下半学期开始,他便要求学生每周写篇俄语短文。此时攥在林懋慎手心的那张作业纸,里边正是毕业考前先生布置的最后一篇题为《мечта(理想)》的作文,上面这样写道︰

    长正确对待,共同做好思想工作,争取下学期政治科的学习成绩能有所改观。听到这些话中话,许仲坤的情绪当然安稳了下来。

    而烟消云散却是到了春节过后,仝书记在新学期开学式上所作的形势教育报告。会上,仝书记同样从“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讲起,说到我省贯彻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工人阶级自力更生,独立自主,工农业各条战线取得辉煌成果。接着话锋一转传达,省委书记在一次省级机关党员大会上的讲话:说他参观“省城工业新成就展览”的时候,还在展厅外的空地,骑上展出的“蛇江”牌自行车,可转了两、三圈,除了车铃不响别的地方全响个不停,换个随行的秘书接着骑,只见脚踏板转个不停,车轮子就是不转,秘书随即倒地不起,更不用提别的七拼八凑的产品……会后,再没人提及那次参观的事儿。而从高二下学期开始,许仲坤政治科各次考试成绩非“良”即“优”。

    “懋慎,今晚面条不限量,早去早吃。”往食堂走去的丁光复虽然戴着深度眼镜,还是瞧见离他有一、二十米远的林懋慎,他的招呼打断了俩好友的密谈。

    “刚煮好,烫着呢,你们先去吧。”林懋慎回话还朝跟在他后头三五个的同班同学摆摆手。

    “怎么不见书记和俩委员?”“他仨是魏先生重点保护的苗子,眼下一寸光阴一寸金,怎能让他们把时间花在……”“可昨晚你还偷溜去梅山电影院看……”“《侦察员的功勋》,是苏联片……”

    “看了几遍啦?”“才三遍,百看不厌。”林懋慎对好友并不隐瞒,说到好玩的事又记起:“对了,后天拜六晚上,省队和军区男篮在南教场体育馆有场友谊赛,你在家等我,咱们一齐去。”“门票多少钱?”“凭学生证购票才8分。”“那下次要迟半个月剃头。”“就你这平头,两个月理一次,也不显眼。先走啰,吃面去……”“少舀汤,捞干点,免得尿多跑厕所……”俩好友分道扬镳,一人提着小书包回宿舍,一人径往伙房捞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