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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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六天便是小暑,凌晨不到五点钟,江东面的水边就现出了鱼肚白。林秉康怕起早扰乱家人的睡眠,所以,昨晚离开“荷园”送赵永科和张连治回府后,便叫来总务谢俊义陪他登上“安达”轮。 而此前的半个时辰,“安达”轮的前甲板已经灯火通明,谢俊义领着几个水手开始忙着帮法师用大小不等的桌子搭成五层法筳,四周还都围上织锦的桌裙。并将落款“灵福大法司”,上书设置道场者姓名和建于何时何地做何法事等等内容,结束语:右榜露布,咸使风闻的大幅《榜文》,悬挂在船舷的横杆上。神坛正中央是装褙后的天公五彩神像,两边插满绣金的幢幡帐幔。法坛共有五层,最高层摆放的菜盘上,摆的是素斋,有:金针、木耳、塘藕、香菇、竹笋,它们各自代表金、木、水、火、土;第四层馔盒中放的是四季应时的水果,有:芭蕉(方言:“蕉”与“招”谐音)、梨(方言:“梨”与“你”谐音),“越来(方言:单指菠萝)”、“番尚(方言:单指芒果,且‘尚’与‘享’谐音)”、福橘,五种果品各取一字,意含:“招你来享福”;第三层摆着一艘纸裱的海轮模型,船身写有“安达”两字,它位居中间,是这场祈福法事之标的物;第二层笾豆里端放着牲礼的供品,有:全猪(乳猪)、全羊、全鸡、全鸭、全鱼;第一层分列两排,靠后是烛斗、香炉、花瓶,前沿摆着二十只分别盛有半杯茶酒的盅爵。如此等等,五斋、五牲和五果,加上各层左右两边挤满的各色糖果糕点,彰显凡夫俗子对至高无上天公及其左右诸仙的虔敬之情,诚惶诚恐地祈求:各路神明庇护“安达”海航顺利,赐予“安泰”上下员工五福临门。 排坛停当,恰好五点四字。五位法师逐一到位,身着绣以“团鹤”红锻道袍的首席法师,业内号称“高功”,手特奏摺带领林秉康来到法筳前正中的位置,另有四位称谓“提科”的法师列在前、后两堂,分掌钟鼓磬钹等法器。五位高人,各显其能,各司其职,按步就班,通力合作,祷请天公赐福凡世。 时辰已到,“高功”双膝拜跪在地,连叩三次响头过后,打开奏疏,朗朗而诵:民国三十六年,夏历五月十四卯时,有泰安轮船公司经理林氏秉康在“安达”轮前甲板起设道场,祷请天公庇佑“安达”海中航行顺风顺水,趟趟平安……如此这般,唸毕,乐器齐鸣,众法师异口同声地演诵经祷。 紧跟“高功”拜跪后,肃立坛前的林秉康,时而尾随“高功”绕着法坛转圈,时而按“提科”的指点,往盅爵里添茶加酒,点烛焚香……。如此这般,往返重复。想必天公下属部门与凡间别无二致,或是政出多门,或是效能低下,或是“雁过拔毛”……故而,须周而复始,面面俱到。好在供品尚丰,又烧了数以千计金箔银箔折成的元宝锭,谅必足以孝敬天公,并够打通其麾下盘根错节之关卡所需的种种费用。 两时辰过后,晕头转向的林秉康终于在“高功”的引领下,双手端捧上呈天公的奏摺,以“进表官”的身份再次跪拜在法筳之前。此时,钟鼓声声,道乐飘飘,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圣火瞬间点燃奏摺,缕缕青烟将之直传上天。收过礼金的各路神仙,见到天公圈阅过的泰安公司呈报之奏疏,便高抬贵手,给“安达”轮保驾护航,并施于泰安林氏秉康及诸同仁安富尊荣。而摆在天公脚下纸糊的“安达”轮,也被船长、大副、大伡、管事、水手长等五人小心翼翼地放入江面,随波逐流去了。世道多舛,缺失自信的人们,将虚无缥缈的神灵当成无所不能的救世主,为求得天公庇佑,林秉康和他的同仁们,就不惜耗时费力花钱地闹腾,这在当时实属平常之事,若有后人旁观,当笑而了之。只是甲子一轮,政通人和,百业兴旺;宗教自由,各行其道;烧香拜佛,祈祷忏悔,各有所好;旁者观之,不甚了了,绕道而行,互不干扰。凸现今人,独行其是,独善其身。然当下虚拟空间,有诸如秦旺旺、汉火火之末流鼠辈者,敲敲键盘却能混淆视听,迷倒万千粉丝,向其顶礼膜拜,为之摇旗呐喊。其愚昧无知,乌烟瘴气,较之六十年前设坛拜神,焚纸烧香,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如此,与其没日没夜游荡虚拟空间,追随秦旺旺、汉火火,充当水军,翻江倒海,祸害他人,不如潜心拜续释迦牟尼、张道陵、耶稣、穆罕默德及其忠实信徒编纂的《佛经》、《道藏》、《圣经》、《古兰经》,借以抚慰或因追逐功利,或因拼争落魄,或因无聊生事等诸如此类常见的心理障碍所引发的虚幻浮躁之心症。闲话且住,再上“安达”轮,看谢俊义又有何公干。 送达奏摺,神事既已;须臾之间,回到人世。谢俊义与水手们拆掉亲手搭建的法坛,还将按张董的交待,把留下的供品分送到“安达”轮的几位大股东家里,说是法筳上天公和诸神享用过的五斋、五牲和五果,已成了吉祥物,信徒食之可延年益寿。只是不能分给董事长,因他离经叛道半路拐进了荤教堂。张连治如此较真,笃信天上的神灵们定然各自为政,各司其职,各保一方平安。然,殊不知“四海之内皆兄弟”,殊不知日后某天,佛、道、天主、基督、伊斯兰等五大教派的首领们,身着各样的教袍,欢聚一堂,共商爱国爱教之大计,他们之间焉有歧义。只是此等夸夸其谈,若讲与张连治这类心胸狭隘的信徒听,无异于对牛弹琴。 拆了法坛后的前甲板,已经摆好桌椅。为了遮阳,还拉上几片篷布。盥洗后的林秉康来到船长室,船长章沛圻见经理进屋赶忙让座,郭俊义端上热茶,室内还有大副、大伡和管事,大家以为经理是找小舅子,船长等人便要离去。 “你们别走,我要对永惠说的事,昨晚都交待好了。”林秉康坦然自若地接着说:“大家天没亮就起床,忙到现在,再过个把钟头就要启航,中午也不得休息。所以,傍晚早点在定海湾找个避风的道头靠岸,剩下的百来浬,明天花上三、四个时辰就能到鸡笼。”船长连连点头称是,经理继续对他吩咐:“半小时后,来宾才登船,到时候只要你在场就行啦。现在大副先回房休息,待航离五虎礁后,再来替换沛圻船长。”大副听后正要离开,林秉康又对他说道:“晚上你来值夜,让沛圻好好睡一觉。明日‘安达’首次穿越海峡,不得有半点纰漏,船长就辛苦一天啦,靠泊鸡笼码头前,就不要离开驾驶室。你俩看这样安排,行吗?” 船长和大副异口同声地答道:“行!”“那今天我作主啦,以后还按你们的规矩轮值。”林秉康说着便率先走出船长室,章沛圻等人也随后跟上。 一行人来到前甲板,水手长带着三、两个水手在检查左舷梯的紧固件,经理走来都停下手中的活。“再有一刻钟,宾客就要上来了,到时候你们几个就守在这儿,扶他们一把。”林秉康对水手长交待后,见快艇正靠在舷梯边,便回头对他的小舅子说:“永惠,你现在就跟快艇去蝴蝶道接人客,告诉他们年纪大的就留在快艇上,请董事长和张董陪他们在江面上兜兜风,绕‘安达’轮转上几圈,也算是给‘安达’首航送行。另外,叫存信派俩水手在舷梯旁护着登船的来宾,务必稳住快艇,不可麻痹大意。”彭永惠接令后顺着舷梯往快艇下去了。 转眼间,两艘快艇分别载着二、三十人依次靠紧在舷梯旁,首先上来的是邱元甫,后边跟的是几家管事部门的长官,邱元甫陪着他们往驾驶室逛去。接着商界的几位老板也登上“安达”轮,最后是曾正宜、郑明伦、陈传桂仨人。郑明伦当然没忘了请报馆的社长,随社长来的还有摄影记者。 说是首航仪式,其实很简朴,一是繁缛的事项都已在设坛祈福中做了,二是请来宾客的本意,并非要在他们面前炫富显摆作秀,而是借此机会好给管事部门的头头脑脑们打点送礼,同时利用与商界生意场上的朋友聚会之便,互通信息增进往来。所以,待到邱元甫一拨人转回到前甲板,此时已近十一点,骄阳当空,好在江风习习,林秉康还是赶忙宣布首航仪式开始。他代表“安达”轮的船东对来宾的光临表示感谢,希望今后得到方方面面长官的关照厚爱与商界朋友的捧场支持。三言两语,话毕,便请邱局长点火鸣炮,宣言“安达”轮正式出航。此间,报馆的摄影记者拍了好几张相片。随后,各路宾客又搭快艇回到蝴蝶道,再分乘几辆轿车直奔“聚英楼”而去。 “聚英楼”意含:会聚三山五岳英雄。馆店依江而建,东临万寿桥,南与梅山隔江相望,西去平水道头两里多路,北通熙来攘往之闹市。宴设三楼,四面来风,推窗远眺,一览八方。席开五桌,宾主齐聚。当中为主桌,邱元甫尊居大位,余九人皆为官府同僚。曾正宜,赵永科、黄德标,林秉康、张连治,郑明伦、陈传桂,各领八、九位商界友人,入座周边四桌。 酒过三巡,菜上五道,有:鸡汤氽海蚌、龙身凤尾虾、三丝烩鱼翅、淡糟黄螺片、双燕玉液羹。在坐虽多是家财万贯的贵人,但这等佳肴美味也非餐餐如也,故而宾主杯觥交错,都忙于品尝盘中美味,并无多余客套之语。何况其中如商会黄友皋会长,富甲一方却生性俭朴,衣着饮食与常人无异,今日应邀赴宴,安步当车者,仅他一人也。其他非轿车即家车,“电光臧”最为显眼,乘坐的是全城唯一的一辆私家马车,华丽过市,引人注目。黄会长坐在比自己年长三、五岁的张连治左侧,“电光臧”与林秉康相邻,同桌的还有“云林顶茶庄”方雨斋老板、“江记‘木牙(方言:单指木材行)’行”江琰财老板、造纸厂严子溪厂长等数人。 此时,黄会长打了个饱嗝,放下手中的筷子,开口言道:“连兄,如此丰盛酒席,令我等只顾‘迷头秀(方言:潜水游,此处比喻只顾低头进食)’,碎话都不闲说。”nongnong的兴安腔学说省城方言别具风味,张连治经不得捧场,飘飘然接过话来:“大热天,不敢劳驾各位进城,改日再请去鼓楼前‘三友斋’品尝‘佛跳墙’,今天只好先用这些鲜货应付……” “没到小暑,日头再大,喝了这么多杯汾酒,也没出汗,算不得大热天。”木牙行江老板借着酒兴脱口而出,心里想尽快品尝到张连治许诺的“三友斋”之名菜“佛跳墙”。“你不看看桌子底下放了什么宝贝,”严厂长带着浓重的南郡口音边说边掀起桌布的一角,让坐在旁边的江老板往里看,原来有只大木盆,里边装满着冰块:“没出大汗,全靠臧博士去年开张的冰厂。”“怪不得大热天,底下还凉飕飕的,盘里的鱼虾这么鲜,也是放在这盆冰……” “‘聚英楼’靠江边,讨鱼婆把鱼虾圈养在桥下的水中,馆店就现捞现买现煮,鲜活得很。”常与“山客(方言:又称木客,专指在上路山林间收罗木材的掮客)”往来,而少有机会和省城富商大贾共聚的江老板,刚在北岭林间寻到上好的楠木近百棵,正与“守信”商行洽谈合伙收购。而张连治则想从“守信”套出这单买卖,和赵永科、林秉康共同出资揽下,再转口鸡笼出手。故而,林秉康经得赵永科的同意后,也让江老板参加“安达”轮首航的宴请。原本想借这个大场面唬唬他,好给张连治楠木生意的后续洽购砍价做个铺垫。可谁晓得江老板并不怯场,还连出轻浮的话语,张连治怕引人耻笑,赶忙替他圆了场,为了再吊起他的胃口,特意报了接下的五道菜名:“还要上的是灵菰烩海参、爆炒鸳鸯肚、鲍鱼扒鲜掌、生煎琥珀鸡、酸菜灴梅鱼,这几样都是‘聚英楼’的招牌菜,连‘三友斋’师傅都煮不出这儿的味道。”
“商行的货,要能象‘聚英楼’这样,把鱼虾养在江里,随买随煮随卖就好啦。”黄友皋并不理会江老板的兴致,他自言自语也是三句不离本行。 “黄会长的‘九八行(黄友皋开设的菰、笋、纸等土产商行,只付给上路供货商百分之九十八的价款,余下百分之二为佣钱,故号称“九八行”)’根深柢固,您要买要卖的菰笋都寄存在北岭山林里,就是运到省城囤在仓库,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多大的损耗,说不定奇货可居,日后还能卖个好价钱。”“电光臧”出身名门望族,曾祖在同治年间任职陕西布政史,家财万贯。自己早年留学东洋,获电器工程博士学位。荣归故里,子承父业,先是扩建电光厂,再而接手电话公司,新办铁厂、冰厂、机器厂、面粉厂、榨油厂,虽然规模不大,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都填补了省城现代工业的空白;虽然引进了东、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但和省城其它商贸企业一样纯属家族经营,即便隔三差五请位官老爷充任董事长,也不过是找个靠山而已。闲话且住,当下还是接着听臧博士有何苦衷:“可电光厂发出的电,存不了也留不住,晚上要是你们不开灯,锅炉的炭算是白烧了。” “‘电光点不起(方言:电灯用不起)’,起先按盏算,每月一块光洋,以后装电表,按度算,其实是七哥八哥差不多。‘大厝里(方言:指富贵人家)’才点得起,就算我等‘木牙’行,也不过是在大门口装一盏,逢年过节,或是夜间有大生意洽谈,才开光……” “‘灵菰烩海参’,一盘!”跑堂唱菜,有板有眼;店小二手脚利索,“上啦!”声响菜到。江老板的话便嘎然而止,眼疾手快夹了块刚上桌的海参便往嘴里去,大概是被芡粉刚烩出的海参给烫了,便“啊”了起来,瞬间又一骨碌地硬吞了下去。茶庄的方雨斋见状,摇了摇头便替他往下说:“好在臧家财大气粗,经得起风风雨雨。要是我等没出息,早就卖了机器锅炉,换成银子逍遥自在去了。” “这是臧家儿孙用祖上钱财,办实业替社会尽责任。人人都埋怨,省城路不平灯不明,还好南街有条洋灰路,‘电光臧’在,夜晚还能有点亮光,要是连背景雄厚的电光厂都关门,那离天下乌暗就不远啰。”黄会长感慨良多。 “抗战刚胜利的那阵子,信心满满,还买了艘海船北上渤海湾,专门去开滦运回煤炭。但是,隔行如隔山,加之运气不佳,没走几趟,重载返程,南下黄海,遭遇季风沉没。现在回想,当时若与秉康老弟合作,应当不会出此事故。”时过境迁,臧博士仍感惋惜。 “骑马走船三分险,世事难料。”林秉康继续开导:“煤船沉海,保险公司多少还会赔点钱。最近,那一带炮火连天,战争造成的任何损毁,保险公司可都是免责的。不要说乱弹击毁,就连拉去充公差,都是船货两空。” “年前济南府赊账运走的花茶,前两、三个月发往东三省、平津一带的明前茶,枪炮一响,这几地的茶商都失去联络,货款分文未收。这样下去,只好关门。”方老板忧心忡忡。 “我仓库还压着好几十吨wood–freeprintedpaper(道林纸),现在申沪线不敢发,欧美货源充斥台员市场,价格比我们低百分之十,前个月不得不停产。”严厂长流利的美式英语引起臧博士的共鸣:“Soweareallinthesameboat(我们是同病相怜啊!)” “还是秉康的‘守信’商行办得有声有色,加上‘安达’新船投入鸡笼航线,如鱼得水。”黄友皋赞赏的话中自然地流露出些许的亲近。 “哪里,哪里!‘守信’开张才年余,不及您家的分店,日后还须会长多加指点,需要晚辈和‘守信’效劳的事,尽管吩咐。”林秉康谦诚而言。 “太平燕上桌,东道主万事如意!”跑堂唱音刚落,窗外鞭炮齐鸣。邱元甫起身离座,曾正宜、赵永科、林秉康、郑明伦、陈传桂、张连治、黄德标等人先围聚主桌,随邱元甫一齐举杯,感谢来宾光临。如此这般,种姓各异,亲疏有别的省城航界“八仙”也到周边四桌敬酒致意。 待林秉康和张连治回到座位,菜已上齐,人客酒足饭饱,便与主人握手道别。惟有江老板见佳肴剩菜,眼中流露出惜之之神,而迟迟未走。林秉康见状,赶忙叫来店小二,吩咐把各桌剩菜装入木桶送往水街“江记木牙行”,江老板心满意足离去。 张连治走近林秉康,低声说道:“楠木到手,已有九成胜算。”言毕,由林秉康扶掖下楼,乘车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