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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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说也说了,笑也笑了。”林秉康边说边下床,他走出房门,站在走廊往窗外看,溪水离三楼的楼板只有三、五尺了,好在这幢高脚楼建在两座相隔二、三十丈山坡的凹处,所以,汹涌而下的溪水并不会正面冲击楼柱。昨天系在斜坡道旁的“顺远”轮,已经转系在下游方向坡顶固定的缆桩柱上。 “老万,现下能登上‘顺远’吗?”林秉康回头轻声地问站在身后的老万。 “外溪水流这么急,怎敢过去。”老万以为老板想冒险登船,所以断然回绝 “那你和蔡仔如何调整缆索?”“哦,你是问我俩,水流缓的时候划小船过去,现在只能先上后坡,再顺着坡梁慢慢爬近缆桩。”老万刚松口气,哪晓得老板竟然提议说:“要不你俩在前,我随后……” “老万,今天就算你吃了豹子胆,也休想带你的老板上后坡。”未等老万开口回绝,从屋内传出“拾仔姆”的话声已然打断了林秉康的念头:“不要说滑落水中,就这雨淋到身上,早先吃过的药全当白喝了,重感风寒可要搭上这剩下的半条命。”“还是住到庄上,吃喝拉撒睡比在这儿方便多了。”“拾仔姆”丈夫紧随“厝俚”一唱一和力劝林秉康离开溪边,只是蔡仔心有余悸地喃喃道:“到庄上进甲长家,才是要‘寒’上加‘寒’,还没听老辈说过,‘通窍朱’后入金线钓葫芦,能治这双重寒,那末……” “哟嗬,要改行当郎中啦。”老万见蔡仔几近走火入魔,立马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林经理进庄,难道都得住进甲长家后屋?我看你家后屋墙外没见有大树,只要你守住大门,老板就大可放心……”“不行,不行!”蔡仔一本正经地回绝道:“甲长俩外甥还在我家……”“事到临头就推三阻四,到我家去,住前头的厢房。年初,我闺女出阁后,还没让外人住过,干净得很。”“拾仔姆”诚心地发出邀请。 “谢啦,”林秉康环顾左右,站在自己身旁的这三男一女虽说是山夫村妇,但此地民风纯朴,他们为人仗义,性情耿直,做事脚踏实地,当下惟有依靠他们,才能让“顺远”免遭溪水的二次伤害,故而谢绝众人的好意:“现时我要守在这儿,不能再让‘顺远’有任何的闪失。” “既然老板公事在身,执意不走,那我俩回头从家中取些米麵菜蔬送来。”“拾仔姆”通情达理,言辞得当,转身问及蔡仔:“楼下灶间被水淹没,要不要带只炉仔和些许柴炭?”“这类应付临时生火煮饭的杂物,常有备齐,昨日已安顿在里间房里。”老万见蔡仔走神,似是夜间爬树上房揭瓦导致睡眠不足,便替他回答。 “来的时候,要记住把今晨抓的药和药罐一并带上。”恍惚中的蔡仔倒是没忘给他的老板熬药。“回过神啦,‘影影戏’也该‘刹场’(方言:收场,多指戏剧表演结束)啰。你们经理的病没全好,还得吃药,这是不会忘记的。”“拾仔姆”说完便随她的丈夫离去。 “经理,您这一天来滴水未进,还是进屋……”林秉康两眼直视前方,盯着‘顺远’轮随波晃动的神态,实在令老万担心这位做事认真的老板又将萌发登船的念头,所以想劝他离开走廊,可话还没说完,蔡仔却觉得老万说得不准确便唱起反调:“前后吃了两次药,不都有水吗。”“就‘滴水未进’也听不明白!嗨,我说的意思是林经理一天一夜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汤,连这么简单的文明话都听不懂,以后上客船怎么跟人打招呼。”老万见蔡仔不好意思地跑开,就接着对林秉康说道:“‘拾仔姆’很快就会送饭来,您还是进屋休息吧。”“躺久了,倒觉得浑身没劲。外头空气流通,还能见得着‘顺远’。” “经理,要不您就坐着说。”蔡仔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藤椅,林秉康坐下后随口问道:“你们俩往年见到的溪水最高会淹到哪儿?”蔡仔手指向“顺远”系缆的桩柱抢先答道:“听我娘讲,生我的那年淹到桩柱顶,还说那是她见过的最大溪水。”“你是哪月生的?”老万问得有点蹊跷,蔡仔并没理会还一本正经地答道:“八月初三是我的生日。”“那你是在你娘的肚子里,借你娘的眼睛看见溪水涨到桩柱顶啦。”“哈、哈哈……”老万的调侃逗得大家开怀大笑,转而却认真地说道:“不过蔡仔她娘说的是真有其事,原本我娶亲的日子定在那年的五月节头天(当地风俗:五月节从五月初一起至初五正日止),可谁算得到四月廿七夜天降暴雨,隔日清晨延津的溪水就冲到上坪,晌午就漫灌到后坑,庄户都携家带口逃到后山仙姑庵避难。没法子,我的婚事也只好推到六月六……”“哇,就这阵雨让你多熬了整整三十六个夜……”“算准了,是整整三十五个昼夜,那年四月逢小,廿九当卅……”“虽说少了一晚上,可连白天都不放过,真是夜以继日,再加上日夜兼程,哇,太……”这下蔡仔可对他的万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 “经你们俩这么一说,也记起那年五月节前的一个礼拜,我被老板派到溪口办货的经历。”林秉康忆及往事,缓缓而言,顺便断了蔡仔无以名状的妄想:“原打算节前货随人运抵省城,节后再由省城装上海轮转口台员,结果这安排全被北岭下来的溪水给泡汤了。幸亏办的是干货,要不非发霉不可,可运到省城也都过了初十。这时,大桥下靠泊货轮的蝴蝶道平台和两侧的斜坡上还沉积着北岭溪水带来的淤泥,甲哥用铁铲橇,满满当当的有两、三尺厚,常年都没见过。这下货品可没法在道头上落船,只好移到江中盘驳,如此周折当然是费力又费时。几番折腾后,货到台员比合约签定的时间足足迟了半个月。日商便以延误交货为由,要削减三成货款,又怕我毁约带货返航,就把这批货连同我租用的船都拖扣在日本崽的海关码头。”林秉康抿了口蔡仔端来的茶,“后来呢?”回过神的蔡仔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事情发展的结果,“别催,让经理喝了茶再讲。”老万其实心里也急着往下听。 “要知道台员光复前,日本崽在岛上欺行霸市,我孤身一人带船押货闯入,可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别看当年我也就十八、九岁……”“哇,顶多才大我‘岁把(方言:一岁多)’,就敢单身匹马闯江湖……”“还才大‘岁把’,你除了爬树上房揭瓦,还晓得……”“好啦,从今往后我再不爬树,求你别打岔,让老板接着讲。” 林秉康趁着这俩人斗嘴的空儿,喝了口热茶清了清嗓子往下说道:“其实早两年我就开始被老板派往台员送货,这一来二去最常住的是光绪年间台员岛沦陷前就建在鸡笼港的省城会馆。船被扣押的当天,我神情沮丧地走回会馆,众人问起缘由,我和盘托出。听者中既有南北商人,也有学界文士,还有洋行买办。他们原本就鄙视日商的狡诈,听后更是义愤填膺。在台员文学院进修东洋文学史的李先生拿出刚买来的《绿岛日报》,摊开一看,头版头条赫然刊出日本崽名记山田龟郎的“右海专访”:《水漫金山千人溺毙汤池淹全城连泡五昼夜》,他厉声斥骂日本记者隔岸观火、兴灾乐祸和日商趁火打劫的卑鄙德性。不过,他这一骂却使在太古洋行鸡笼港咔叽毛料店任协理的翟先生想出个主意,翟老板和我们是同乡,家在省城鼓楼前,也被溪水淹了好几天,心里正窝着火呢。听到日本崽如此嘲弄我们,便告诉我:你的货品是因水灾造成运输延误,合约中交货的时间可合理调后,而且,在供货方受灾期间,买方若无明确提出更改交货的相关条款,或提出但未得到供货方确认,那么,原合约就此自动失效。他还说明:这些规矩欧美商界在自由贸易中已然执行了近百年,日本崽也在世人面前标榜,明治维新的成功已经让日本国融进西方自由贸易的大市场,台员沦陷后在岛上也宣扬要推行这套做派。可日本崽只是与欧美商户订立的合约中方予认定,对华商只剩下‘欺诈’两字,更何况你个不足二十岁的大毛孩……”
“日本崽咋知道老板几岁?”蔡仔心里憋屈得慌便胡乱地问起来。“台员被日本崽割据后,中国人要持护照才能进岛,什么相片,是男是女,出生年、月、日,不都得让日本崽瞧得一清二楚。”林秉康照实回答。“前边有趣,后头什么‘合约’、‘条款’、‘法则’,听来‘蒙蒙晕’……”蔡仔边说边给老板换杯热茶。“你就只想知道老板那艘船和货的最后结局……”老万的心思也没能瞒得过蔡仔,“你是有嘴别人,没嘴讲自家,你还不是和我一样……”蔡仔一语道破。 “行了,现在就把结果告诉你俩。”林秉康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虽说这次台员之行成为自己命运的首次转折点,但他并不因此而对身边仅有的俩部属卖起关子:“长话短说,接着李先生按翟老板的话意写篇投诉状,在座的商界前辈都以是我合伙人的名义签名画押,当即送给鸡笼海关。李先生当然没忘写篇《溪水断航货品延时扣船压价自贸安在》的稿子,连夜送到各大小报馆,隔天除《绿岛日报》外都在显要位置刊出,下午船货得以解禁。货品重新开盘,因内陆水灾多时未有山货入岛,价升两成。回省城,老板不但给双倍佣金,而且把超出原价的货款悉数归我所得。这些从日本崽手中夺回来的钱款,日后便成了我投资建造汽船的第一拨资金。” “哇,吃死……”“什么话!”老万轻敲了下蔡仔的头,“老板头次独自押船跑台员送货的时候还没你现时的岁数大,你别说去台员,就连省城道头的石仔路都没踩……”“‘脱连脚(方言:打赤脚)’走石仔路,‘脚厝底(方言:脚底板)’痒酥酥,蛮舒服呢。”“拾仔姆丈夫”人未到声先到,接着见他双手捧着个钵头从靠楼梯口的屋内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