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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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拾仔姆”出屋,林秉康便转头问蔡礼成:“现在可有船能去青蛇滩?”“刚才我下楼去叫‘拾仔姆’,顺便到斜坡道边上加固“顺远”号的缆绳,见溪水都快爬上坪了,江面上漂浮着好几具尸体,有个还卡在船边,样子怪吓人的。这种时候再老道的艄公也都回屋喝小酒去了,就是有那么个不怕死的敢下船,也不能让你跟……”“答句‘没船敢去’不就完了,啰哩啰嗦什么‘尸体’不‘尸体’的,还嫌不夠乱。”溪口副站长大声打断道,“要不你去道头边,先把那具拖上来?”“这种事只有老万敢下手,不过这会儿也许被溪水冲走了。”“还当真啦!想想看,不坐船去,从哪段岸边可以看到青蛇滩?”副站长缓了口气问。“这样说来,那只有爬到北山西坡才能看得很清楚。”“下着雨,怎能爬得上去?”“说是爬,其实过了上坪村,有条小路可走到坡顶。”“有多远?”“也就三、五里路,要不就叫今早抬你们来的那几个脚夫再跑一趟。”林秉康起身说,“这主意好,你能找到他们几个吗?”“家都在上坪村,有钱赚还怕叫不来。”“那好,你马上去叫他们来。”“几个人要去坡顶?”“我们来的四个人,再加上你一个带路。”“我穿双草鞋走在前头,只要叫四架滑竿就夠了。”蔡礼成说完便下楼去了。 林秉康信歩踱出房门,雨是越下越大,从里山传来的隆隆雷声也越来越近。站在走栏往江边望去,时不时看到翻滚的浊浪中有被溪水冲倒尚未完全解体的木屋正随波逐流。“五月节蛇江的雨—关老爷磨刀的水。”林秉康想到这句世代相传的谚语,不知何故被后代尊崇为忠义神武的关圣大帝每年这时候必到蛇江磨他的青龙偃月刀,而要命的是这磨刀水每次都会冲走少则数十上百个多则数百上千的生灵…… 叮零……从一楼传来的电话铃声让林秉康顿时回过神来,而此时溪口副站长却已经与他擦身而过直奔票房。“喂……是的,我是上坪站……曾经理,您说邱局长要找……”轰隆—砰!随着一闪而过的耀眼电光和接踵而至的炸雷声,着实使人惊心掉胆,握在副站长手中的话筒也被震落,幸好电话机是搁在四尺多高的架子上,话筒才没有摔到地板,只是悬在架子边上摇晃。林秉康见状赶紧走上前提起话筒,“喂,喂……”连喊几声,没有回音,再细听一点信号声都没了。“唉,看来雷公把电话线打断了,这下子可要与世隔绝啦。”林秉康叹了口气,副站长接过话筒,冲着电话机又是拍又是摇,听来毫无声响,便悻然地丢下话筒。 “滑竿来啦。”穿着簑衣戴个斗笠的蔡礼成急匆匆地跑到门前喊道。 楼上的三位都随蔡礼成下到楼底,看到四架滑竿齐备了,每架都挂着油毡布,躺椅上还放着簑衣和草鞋,拍过照片的文员手提着相机也走了过来。四个人都脱了原来穿在脚上的鞋袜換成草鞋,随后坐到躺椅上把簑衣遮盖在下半身。一切停当,随着蔡礼成一声“开拔啦”,四架滑竿便从楼底钻出冒雨往北山西坡鱼贯而去。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滑竿停在一个三、五丈见方的坡顶平台上。这时雨下得小些,闪电出现在东南方向的山头上方,但轰隆隆的雷鸣声却似乎就发自近旁。四个人下得滑竿,穿戴上簑衣和斗笠后,由蔡礼成领着向平台的西北角走去,越往前走轰隆声越发吓人。到了台边,林秉康刚站稳脚跟,坡下传来震天骇地的轰鸣声引他低头向下望去,只见三、五十丈开外就是由西北向东南而来的蛇江,此时江中溪水有如脱缰之马奔腾咆哮,巨浪冲击岩石似有排山倒海之势,这听觉和视觉双重叠加的瞬间效应让他头晕目眩。幸亏蔡礼成就站在近旁,赶忙伸出双手扶住了,并顺势推他往后退了两步。这时另外同来的仨位也战战兢兢地靠近台边,拿着相机的文员算是胆大的,他靠在蔡礼成的肩膀,“咔嚓,咔嚓……”按了好几次快门。 定下神的林秉康回转身子走近滑竿,并脱下簑衣和斗笠。这时一阵山风徐徐而来,使得刚才惊出冷汗的脑门清醒了。他顺手拿起把纸伞,再向台边走去,俩个矮壮的脚夫见状赶忙一左一右陪他往前走。下了大半天的雨似乎也想歇歇脚,手中的纸伞不知何时已被站在身后的蔡礼成接去。重新回到台边俯瞰脚下不远处的江面,只见一块上面长满绿苔长约二十丈的礁石,宛如一条硕大无朋的青蟒蛇横躺竖卧在河道中,世人传为“十船过来九船翻”的青蛇滩就因此礁而得名。从高处望去,绿礁的前部从江中央冒出个丈把高形状就象龇牙咧嘴伸着长舌的蛇头,面目狰狞怪异,而“七寸”以下的蛇身今天被江水几近淹没,剩下的蛇尾蜿蜒至对岸滩边高高翘起。此时浑浊的溪水汹涌澎湃,伴随着从上游挟带而下的断树杂物撞击蛇身发出“嘭嘭”的巨响。若是秋冬枯水季节,绿礁屹立,乱石棋布,宛如蠢蠢欲窜的青蛇现身水面,加之急浪澎湃,众峰对峙,涛声如雷,舟行其间如蚁行九曲,是可谓“铁铸艄公纸裱船”。古人留下的旧诗:蛇江不可上,上若上青天。众水爭流矢,危滩夺地橫。晴天排虎刺,雨中吐蛟涎。转帆看峰影,侧耳尽雷声。
早先林秉康乘船经过青蛇滩,要和大多数人客一齐在滩前落船或步行或雇滑竿从滩边小道绕过险处再上船。抗战爆发后,省政府力保北撤水道畅通,责令建设厅监督水利工程总队在这里炸礁挖浅疏浚,却无奈战时资金短缺,加之外聘的欧美航道工程师在省城第一次沦陷前后悉数回国,所以直到现在也就是炸出一条上行的纤缆道,而下行的汽船道尚未完工,遇到枯水或水势过大,只能走纤缆道。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过三百天纤缆道成了单行道。 “蔡仔,昨天‘顺远’侧翻在哪儿?”听到林秉康发问,蔡礼成赶忙往前站并伸出手指着蛇头的右前方说:“就是那片滩地,昨天中午前还露出水面半尺多,现在全被溪水淹没了。这几天早晨江面雾气重,听说司舵可能躲闪不及蛇头旁边的礁石,便打了个左满舵,哪晓得顺流船的汽力过大,一下子就冲倒在蛇头左前方的滩边,幸好年初炸……”“只要回话‘蛇头左前方的滩边’就夠了,多说什么‘雾气重躲闪不及’,还加了个‘幸好左满舵’,那时你在船上?这么多些你都亲眼看到啦!”躲在后边的副站长立马封了蔡仔的话头。“不是‘幸好左满舵’,是‘幸好年初炸’了‘嘴边犬’。”这下蔡仔算是趁机夺回了话语权。“连‘嘴边犬’都晓得,蔡仔可以跟船学舵了。”林秉康边说边用手拍了拍蔡仔的肩膀。“当然晓得,‘不怕青蛇牙来咬,只怕青蛇嘴边犬’不用说是船上的司舵,就连水手也是个个都晓得。”蔡仔不无得意的口吻。“那就落船当水手。”等着的却是副站长这句快语。“也好,先到船上当三个月的水手,再拜个老司舵做师傅。”听起来林秉康这下说的不是玩笑话,“反正除了青蛇的头和尾,余下的都被溪水淹没了。雨又要下大,咱们还是往回走吧。”听到老板要打道回府,没了底气的副站长便催着脚夫赶紧抬来滑竿,四位躺定,这干人等便随着风雨离开坡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