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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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从省城到河口百来里长的航区,时至今日仍被城南年过六、七十岁的老人叫做“下江”,这里沿岸大小道头历来是由宗族把持。邱元甫早就知道这些道头主刁蛮难缠,所以就让燕京大学毕业的郑明伦和世袭航商陈传桂联手打头阵,自己则暗中观察见机行事。郑明伦自持家道殷实又学富五车,搭挡陈传桂精于下江客货运业务,加上邱元甫鼎力相助,而且交通局为防止各处道头主的阻碍,还以省府名义出示布告:取消下游各码头自定的航线权,严禁擅收码头地租及大姓族人免费乘船等恶习。有了这等架式,郑明伦便视下江道头主如草芥,早早挂出“下游永吉轮船股份公司筹备处”的牌子,只待下江各条航线手到擒来。那晓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要成就一统霸业谈何容易。下江各道头主中要数黄德标最为悍勇,他挑拨沿岸各姓道头主公开抵制,并联合他们造船扩大航路,见到挂有永吉公司筹备处标志的轮船靠近道头,轻则率众登船强夺票款,充抵道头地租;重则围殴船员,挑粪拨船。还口出狂言:要独霸下江的航线,斩断永吉伸来的魔爪,如敢再来就放火烧艇等等。这逼得永吉公司减少航班,缩短航线,降低票价,甚而免费送搭船乘客一碗太平面以求维持经营。而你送太平面,我黄德标就请吃鱼丸扁rou燕。这里所说的太平面和鱼丸扁rou燕是省城常用来招待客人的小点心,现如今满大街小吃店里还风靡不衰,只不过味道不那么诱人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双方闹得乌烟瘴气难分高下的时候,五年前古历八月十八的午后,黄德标“万利”号覆於芦礁,时逢大潮一百三十多人溺水而亡。黄德标连夜逃匿海边小岛,黄姓族人把打捞出水的“万利”号变卖,用此款草草安葬了死者。死难家属要求赔偿,黄德标授意族人散播传言:省城第一次沦陷,日本兵退走时曾在芦礁附近布水雷,“万利”是触雷沉没,要赔就找日本仔去。黄德标想以此传言瞒天过海,但这就算瞒得过山野村民,那又怎能骗得了邱元甫派出的水警密探。经一番明察暗访,查得“万利”号是因超载和舵机失灵导致触礁沉没的事实。有此结论,邱元甫便让和黄德标世交甚密的陈传桂转告,交通局要以“搅乱抗战”和“重大航运事故”罪追究他的责任,还要将“长龙”和“安宝”两轮公开拍卖,所得钱款悉数分给死者家属,如不足以赔,再将他家田地房产搭上。至于“万利”号所谓变卖,也已查明纯属黄氏族人自卖自买,水警已将其扣封。邱元甫当然也给黄德标留条活路,只要交出洋西道头,劝说新近和他合股造船的另几个下江道头主将船和道头折价并入永吉公司,余事就按他编造的“日本仔水雷”去糊弄,事成之后还留个永吉公司的董事给他当。此时黄德标如被打中七寸的老蛇瘫软在地,连讨价还价的底气都丧失殆尽,只好拱手交出船和道头,原先和他合作造船的几个道头主看大势已去,也心甘情愿并入永吉公司,“万利”号终以“触雷沉没”结案。一个半月后,定名为“永吉”和“泰安”的两家轮船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同于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初三假长宁公司礼堂择吉开张了。只是与长宁公司相比,永吉和泰安两家无论是资本总额、员工人数,或是船舶艘数、运营里程都只及长宁的半数。泰安航线总长四百多公里,航区划分在省城以北至溪口,属于平水河道,无险滩暗礁之虞。永吉航线过了五百公里,主营省城与下游各埠间的客货运输,航区靠近海口,风行水上潮汐变幻,黄德标所言“骑马撑船三分险”实不为过。 所以,邱元甫今天说到“黄老先生处置过这类事”,便让人回想起“触雷沉没”的旧案。只不过这桩往事仅仅是“黄老先生处置过”,还是邱元甫寻机利用“万利”号沉船事件策划的一石三鸟诡计:即先以“万利”触礁事件逼黄德标就范,乖乖地交出道头和船;再采信他编造的“触雷沉没”传言让他躲过一劫,同时也免除了省交通局被追究“有失行政管理职责”的过错;最终除掉了下江沿岸各家道头主的势力,达到成立永吉股份公司的目的。这些弯弯挠挠的阴事,在座的几位都心知肚明。然而,今天在青蛇滩触礁侧翻的是长宁公司“顺远”轮,所以说“请黄老多指点”,看来只是事逼无奈的一句客套话。但是,黄德标可没把它当客套话,他拿起杯呷了两口明前茶后缓缓而言:“青蛇滩地处峡谷,两边高山密林,土匪常常出没其中,以往也有窜至溪边拦船劫财。今日不如就以‘顺远’号遭土匪枪击,司舵因避弹而撞礁,从而导致客轮侧翻来对外说明。”此话一出,七座皆惊。这位黄老先生当年以子虚乌有的“触雷沉没”逃过一劫,今天又硬生生造出个“避弹撞礁”来,这是想帮邱局长金蝉脱壳免遭问责讨得一功,还是想看场闹剧以报“万利”号“触雷沉没”后,自家的道头和客轮被邱元甫掳掠的一箭之仇? “弄来几颗弹壳还不容易,天暗后让连兄的公子张团副派几名兵哥潜入‘顺远’,再给驾驶台补上它几枪,也不算是难事。只不过这还得劳驾连兄赶趟辛苦路,这样此事个中的细枝末节方能安排妥当,既不泄漏天机,又能把德标兄交待的‘避弹撞礁’活儿做得更到位。”赵永科刚满十三岁就早早地受命于父母娶了个比自己大五岁的老婆,平日似乎有点憨,难得此时听他说的有条不紊,看来是急着想把“避弹撞礁”的假戏做真。 “德标兄言之有理,永科老弟也已发话,中午我就乘快艇赶往青蛇滩,为了避免人多嘴杂而泄漏天机,应该先疏散闲杂人等,再让兵哥做张做势,这样说不准兵哥还真能找到几颗土匪留下的弹壳呢。”长宁公司的董事张连治也缓过神来,如果说黄德标是下江的地头蛇,那么世居山区青田县的张连治家底殷富,占有山地上百亩,还在县城办着南北货商行,也可算是山里一霸,况且他有个儿子尚在省编新一师当团副,原来驻扎在青田县,年初调防到江对岸离青蛇滩二十多里外的乌溪县城里。 “说归说,做归做。真要做了,心里又觉得怪怪的,好象是把当年在‘万利’船底触礁破洞边涂抹炸药屑的做法照葫芦画瓢搬到‘顺远’上来,这真能糊弄得了外人吗?”赵永科这句听似憨痴的自言自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却把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在“顺远”和“万利”两艘船上的新旧做派给串起来了。“八仙”中的三老就这么一唱一和,看似是对“避弹撞礁”这出假戏的出场煞费苦心罗。 “我看有点悬,”郑明伦拿下叼在嘴里的雪茄开了腔,“近来时局不稳,学潮不断,这样过于做作会不会惹更多的麻烦。”“明伦兄多虑了,”邱元甫刚刚给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曾正宜耳语几句,听到郑明伦露出的疑虑,赶紧回转身来接过话题,“时局还是稳的,学生上街反饥饿,无非是米贵了些。只要我们的船队还能行驶在上路溪河,即便冒着被土匪射杀的危险,也会多运些谷子到省城,米价自然就会涨得慢些。曾经理可是正规军出身,几个土匪对你说来又算得了什么。”邱元甫回头想与曾正宜来个短语互动,可曾正宜已经离座出去了,只是这会儿邱元甫也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反复扯到了土匪,他顺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继续讲道:“其实是我们在座的各位最不愿意看到翻船死人的事发生,如果因为今天‘顺远’撞滩死了些人,就没完没了地纠缠不休,那无非卖船赔钱,把‘长宁’搞垮算了。但是,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辈经过十年之努力打造出来的这条黄金航线,就因区区几粒子弹壳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引发‘顺远’撞礁的事故而毁在今日,若是如此,不单是对我们不公平,对社会也是不负责任的。”“邱局长说得对,最怕船翻人亡的是我们。”跟进的是陈传桂,“抗战以来,三家公司花费了那么多钱研发浅水过滩船型,又从海外购进主机,增加功率提高过滩动力,这些不都是为了少翻船少死人嘛。这两年,省交通局还强制推行‘定船、定线、定点、定时、定员’的客运秩序,也避免了不少事故的发生。要是十年前,碰到五、六月份春汛,隔三差五就要翻船死人。那时候一艘船就是一家公司,船沉了,公司也没了,找谁赔钱去,根本没人管。船主也罢,死者家属也罢,大家都明白自认倒霉吧。上游两、三百里的航区内有三十六滩,七十二濑,这滩滩濑濑都是鬼门关。我们就是天天闯荡鬼门关的爷们,逼急了,我重靠詹志国师长,再来一场‘杨詹水战’,断了此航线。你们改行办钱庄好了,不要再受这种窝囊气。” 陈传桂这后面的两句话却引出了一段往事。民国初年,詹志国追随他的堂兄民军首领—俗称土匪山寨王—詹振国在北部山区竖起“杀富济贫”的大旗,干的是打家劫舍,强占地盘的营生。詹家军每攻占一座县城,便自行任免县长,截留捐税,还以军饷不足向沿江过往船舶勒索“过溪钱”。那些年适逢军阀混战,省方鞭长莫及,任其拓展。经过十几年的打拼,詹家军势力波及北部山区二十五个县,似乎占据了全省半壁江山。这致使南京政府迫于无奈只好以省编新一师师长、省政府委员兼北部山区绥靖主任等官衔将詹振国招安,詹志国也趁机当上了副师长。从此,詹军名正言顺地收编散处在山野溪畔的大小土匪帮主,并委以旅长、团长的衔头,让他们在上、中游的各码头正儿八经地收取“防匪护航费”。但是,这位挑夫出身的詹师长仍反骨毕露。时隔不久,竟然默许詹志国夜潜省城,闯入在中正南路西后街税务局局长私邸,把在此吟诗谈笑的五名省政府委员和水上警察局局长绑架,并顺利地押解到北岭山区詹家军的老巢里,此举轰动一时。半年后,当蒋阎中原大战爆发时,詹振国主动向远在数千里外的阎锡山示好,愿与蒋军血战到底。阎锡山闻知即委任詹振国为军长,并令其进攻省城,并许事成后升任省政府主席。詹接令后即扣留中、上游大部分船舶,并调重兵乘船而下直逼省城。蒋介石急调国民党中央军杨立焘将军率部进入省城应战,杨军也随即将下游船舶扣押征用。杨詹两军将各自改装后的汽轮船作为战舰,在郊县西北奶奶洲江面上,摆船列阵,大有赤壁鏖兵之势。陈传桂当时在詹振国手下当个军需运输官,专门负责扣押船只的调遣。这可是个肥缺,既不要在前方冲锋陷阵,又可以从那些被扣船舶的船主那里收到不少红纸包,谁都知道出钱多的船主,他的船可以留在后方运送兵马弹药,不会派到前线当战艇挨枪子,这样战事结束后还是一艘可用的船。水战月余日,不分胜负。战前邱元甫己在詹军任情报处次长,此时暗中策反詹振国属下水军团长赵臣富,许之事成之后任中央军上校旅长。赵即领水军临阵哗变,詹家军丢船弃艇,大败奶奶洲。杨立焘率部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二十一个被詹家军长期占据的县城,詹振国只好龟缩老巢。不久中原大战也以阎锡山告败,在邱元甫的斡旋下,詹振国送还人质,诚惶诚恐地向南京政府输诚请罪。随后詹家军被缩编为省防五旅,詹振国降为旅长。这段战事被时人戏称为“杨詹水战奶奶洲”。见詹家军大势已去,再无红纸包可收,陈传桂便脱了黄军服,脚底生风往下江溜之大吉,用收罗来的上万枚银元加盟到郑明伦父亲创办的客货运汽艇公司,几经折腾终于当上永吉公司的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