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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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此类人为的社会运动,无论参与者所披的外衣为何颜色,它却有别于自然界的天体运动,即前者既有起点也有终点,而后者的起终点至今仍是人类的未解之谜。所以,当红色的大革命进行十年后,它便随着亲自发动并领导这场运动的伟人离世戛然而止。此后,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枯木逢春,万象更新。然则,小城的汤池店反倒结束了三十年的变迁,渐渐地淡出民众的视野,平静地趋于消亡。原本此类不入流的去处关门也罢,倒闭也好,何足挂齿即便心有念旧癖好,城里城外随处都能找间桑拿会所过个瘾。只是进了里间,虽说水气迷漫,但闻不出硫磺味。大池没了,小池变木桶,有单人桶双人桶。菜单上列出的日式减压法、泰指泄火道、韩足松骨术,等等,等等。这些新卖点彻底颠覆了汤池店传统的止痒、去湿、排毒、活血、祛痛、强筋、壮骨的功能。当然,收费不菲,按可比价格计算高过当年“荷园”楼上单间的水平。而且,超出精油开背的服务,还得另加小费。钱数多寡,既要看是用单人桶还是双人桶,是“龙游凤翔”还是“双珠戏龙”,等等,等等,其中的性阶比浴客和凤妹、珠姐心中都有得算,自然业内也有公认的起码价位。不过就这数量级,已足让路过想进门的工薪人士望而却步,只得咽了咽溢到嘴边的口水,往城东河畔急急奔去。河两岸早就没了汤池店,冷清了好一阵子,后来建了公园还搭起木栈桥。每当夜幕降临,木栈桥上莺歌燕舞,“玩玩,套,五十!”言简意赅,打过粉底的脸蛋儿笑容可掬地自我推介。只要花上一天、半天的工钱,胖瘦高矮任选,眼疾手快者还能瞄个九0后,乐滋滋地捡个大漏,尾随其后穿街过巷窜入出租屋。有的手头拮据,可又心急火燎难以自持。“六折,三十,桥下!”站在树荫背光处的七0前六0后的自主经营者给出不二价,来客急忙把拽在手心已被汗水湿润的三张十元纸币递过,也尾随其后穿越杂草丛生的小树林钻进桥下的涵洞边。暗中一番摸索后,不及两支烟的功夫,两人各有得失回到树荫下,客人一改来时的匆忙劲头心满意足地迈起八字步踱出木栈桥,而自谋职业者则借着从树梢间透过的微弱光线弯腰忙着整理长筒袜准备接下一单的生意。如此往返,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被时人戏称为通往桥洞的“三0套”小道。只是星移斗转,人进人出,或散入在草丛间,或飘浮于河水上的白色小套触目皆是。其中,既有“三0套”,也有“五十套”,更有遍及街头巷尾桑拿房标准的“欧盟套”。这套那套,套中之物原本是人类传宗接代的精华,可当被这些个不可降解的小套包裹着丢弃,便成了晦气的污秽物。它们伴随着城里人排泄出的各式各样的混合物,流过城中的明沟暗渠,最终汇聚到城东河上,五味杂陈,腥气四溢,路人只得掩鼻而过。这些浓汤原汁倘若遇缝而下,再与断裂带外露的富含硫磺等矿物质的高温气体和热水相撞,接而沸反盈天般地喷出,此乃供人沐浴洗身的龙脉金汤不成唉……说东道西,闲话连篇,还是紧随主人和他的二舅登上二楼去吧。 楼上东头是卧室,有小月门和起居室相通,两室洋式的家具也是舶来品。他俩推开起居室西墙中间深咖啡色的玻漓门,走到外面的阳台上。阳台并不很大,北、西两面有丈把高的红砖墙,阳台顶上遮阳板的正中央开着的天窗约五、六尺见方,用五颜六色的玻璃粘连起来,既透光又通风。南边安有长约二丈的楠木雕花美人靠,坐在这儿向南看去西园尽收眼底,楼前的假山、鱼池和远处东南角的六柱亭都整修一新。亭边上有口上了百年的老水井,井台是用汉白玉砌成,井口不大,原先有块上面雕琢一只青蛙的白玉井盖,据说小巷因此井而得名。可惜的是民国三十年春,省城第一次沦陷,这里的主人逃往北岭山区避难,五个月后日本崽兵退,玉井盖也随之不见了。 “二舅,”秉康手指着假山边的水池说,“叫人把池里的荷花弄走。”“好好的,过不了几天就开花了,拿掉多可惜。这园里的花,是叫你公司的花匠来种的,他说假山背阴处种兰花,六柱亭边种两株腊梅,菊花养在盆里,池中放些荷莲,这样一年四季都有花开。”“那我叫花匠把它移到公司的水池里,这样就不可惜了。”“知道你今天会来,早晨我可没敢多吃酒。怎么,这两天看你和你爹我总觉得头晕晕的,是你俩有病还是我喝过头了?”“海量啊你,什么时候会过头,头晕晕的不明白才好呢。”姐夫的心绪猜不透,外甥想什么他更不明白。其实很简单,他外甥就是希望结发的糟糠之妻能生个男孩,不想纳妾生子。前边三个闺女分别生在冬天、春天和秋天,小名唤作梅子、兰兰和菊香。现在恰逢夏天来临,若再生个女娃,那四季花可不就真全了。心里忌讳荷花,当然不能养在园子里。是男是女也就这两、三天可见分晓,过后池中再放些莲藕之类便随众人作主罢了。 叮零…,电话铃声从起居室传来。二舅转身快步进房接了电话,没等听清楚对方讲话,便急不可待地大声嚷道:“啊,你是曾经理,生啦,是男还是女?……对不住对不住,我还以为是秉康‘厝里’生了……对对,这一次肯定生男孩,我当舅公谢你的吉言,好好,他来接了。”“多谢你啦曾经理,一大早就麻烦你太太往医院跑,宝还没现呢,上下就急成一团,……哦,怎么搞得……真糟糕……知道了,我马上出城,直接到你们公司,不用派车来,我骑脚踏车很快就会赶到......”“什么,车已经开出,在南门兜大树下的《国货》石碑前等我。那好,我就走。”“什么事?这么急。”“出大事了,长宁公司的‘顺远’号客轮撞到青蛇滩。我现在要赶往长宁公司,曾经理已派车到南门兜接我。”“‘顺远’最近刚在我们船厂大修,原定昨天初三大潮下水试航。长宁公司四月底就派工务课长来要船,说是再过两天上路回省城过五月节的旅客会挤爆正常班客轮,要增开加班船。还说已经和建设厅验船处商量好了,让‘顺远’提前两天出厂。并定好初一中午,下了船台就试航。他们说到做到,当天航测验船当然都合格,傍晚就在船上祈福,晚上有请我上船吃酒。对了,‘顺远’出厂后,換了个船长,听说是长宁公司董事长也就是邱局长的亲家舅,验船当晚我第一次见到,他还特意过来给我敬酒。跟在他身后捧着酒壶的‘佬拿’(方言:司舵)和‘俥俚’(方言:轮机长)原本就是邱局长的里亲外戚,这下子‘顺远’真成了邱董事长的私家船啦。”“这些不相干的话,就是没喝酒,也不能随口乱讲。”“作孽啊,才三天就出事了,死了几个人?”“电话里没说,想来肯定有啦,或多或少而已。船是初二上行往延津,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载客一百多人从延津开出,又过了两、三个小站不知道上落船有多少人客,七点多就在青蛇滩触礁。现在,我出城去长宁公司商议此事,对外人只能说我去医院有点急事。”这里提到的延津是座山城,它地处北岭山区的东南端,距省城约有四百来里,时下两地不通汽车,客货往来只能走水路。延津的西北、正北和东北依次是永宁、昭武、建州三府及其下辖的二十四个县。而分别流经这三府二十四县的西溪、北溪、东溪终聚於延津城下,在此三溪汇成大江,往东南奔向省城。千百年来,西、北、东三溪两岸的百姓就是用小木船将出产的稻谷、茶菰、土纸等农副产品先沿溪流送往延津,后转驳到大船运去省城;而从省城逆水行舟运来的食盐、百货、舶来品等也是在延津換上小船再送往西、北、东三溪流域的三府二十四县。长此以往,山城延津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上路商贸的重镇和河运的枢纽。
“船是长宁公司的,它出事跟咱们泰安有什么关系,你着什么急。”娘舅疼外甥,宽慰的话便随口而出。“船是从我们的厂大修出来后,跑第一趟就出事。你可不会吃了人家祈福的酒,又收进新来船长的红纸包……”“酒,有人请,我都吃。钱,除了你孝敬我的,其他人的钱,我可从来都不敢收。再说这种事怎么能瞒过你,平日出厂验船,都该由卞船长给验船处和船长发红纸包。这次是永宁公司要提前出厂验船,理应由新船长给验船处送钱摆平,没必要来巴结我这个正事不通,只管喝酒的副厂长,再说人家是大董事长的亲家舅,我跟他又是初次见面,就是缺酒钱也不能收他的钱。”“只要你这次没收也没送就好啰。”看来林秉康信了他二舅的表白。 俩人说着话出了小楼,“我外甥家里有急事,要赶着出城。”二舅话音刚落,已候在楼前手上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的水官,听后便大步奔向大门口,先叫工人把脚踏车牵到路边,见林秉康走近便递上草帽。“进城还艳阳天,才过个把钟头太阳就躲起来啦,不戴帽儿骑车更凉快。”林秉康只是扶住脚踏车手把,接着交待水官说:“明天是五月节就不要开工,从我二舅那里先领些钱发给大家,路远没回家过节的跟我二舅去‘味和’吃顿午饭吧。”“那肯定都不回家,都要跟我吃馆店,只是我身上没什么钱。”“知道你没钱,可以去福森那里拿些来,告诉他是我要用的,原本想中午到他店吃饭时拿给你,可现在又急着出城。”“电话不是说派车来接你吗,怎么还骑脚踏车?”“约好在南门兜上汽车。”“那脚踏车放哪里?”“我骑到‘味和’,瑞瑛做完礼拜会到店里吃饭,由她骑回家。”子涛说着就上车往巷口骑去。“别太着急,慢点骑!”二舅担心外甥事急骑快车,赶忙提醒道。可车子已拐向东营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