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离（3）

    方珏并不喜欢黑暗的地方，尤其是洞xue。

    《地心游记》是她重读最多的一部小说，里登布洛克教授从火山口直达地心的构想固然令人惊叹，但真正的地心未始便如那般美好，在幽邃的地下黑暗、氧气、温度无一不成了致人死命的杀手，厚厚的地层将希望隔绝，即使死亡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而今虽然离地心尚远，她已开始感到烦恶疲累，若不是林宁手里的火焰剑足够温暖，照亮前路，她说不准真的就绝望了。

    他说那叫永生剑，剑身火焰永远不会熄灭，关于剑的来历却不肯多言，想来跟他脸上伤痕有关。火光将林宁在前开路的瘦小身影拉得老长，竟隐隐给人一种神圣之感，凛然不可侵犯。

    这就是……神子。

    方珏心下大慰，总觉得能和林宁一起掉下来是莫大的幸运，她正可趁机研究研究神子究竟是何种存在。“这里的地下埋葬着一位神祗”，那家伙是这么说的，莫非此地正是她所言的地下？那么埋葬的神祇又在哪儿？

    她抬眼四顾，巨大粗壮的石灰岩层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开去，河流沿着侵蚀的孔道奔波不息，远处一道高耸的岩峰拔地而起，将流水拦腰截断。“去那边看看吧。”方珏兴致大起，未等林宁回答，便飞奔到岩峰脚下。

    这是一道陡峭却平坦的斜坡，说它是“峰”却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了。被水冲击的一侧生满厚厚一层苔藓，方珏敏捷地攀登上去，湍急的水流拍打着岩岸，将她的麻花辫甩得前后晃动。她索性撤掉发带，任一头青丝四散飞扬，虽不及林小仙秀色可餐，却也别有一番风韵。林宁对不会动的景物毫无兴致，只因不愿拂她的兴，跟着她的步调爬上坡顶，目力所及之处，曲径通幽，永生火焰照耀下水光粼粼，分外秀丽。正待一抒胸臆，“嘘—你听。”林宁指了指河流彼侧，悄声提醒。方珏依言歪头细听，但闻淙淙水声中金属敲击相撞之音若隐若现，既像工房里加工器具，又像刀剑相向金戈铁马，在本该无人踏足的地洞里显得诡秘非常。

    方珏赶忙俯身，将林宁也按倒在地，事实上这样做毫无必要，火光早已将他们的踪迹完全暴露，如果对方确是冲着他们来的，则为时已晚。方珏脸贴到地面才意识到这一点，却也不必再另行起身，静待许久，金铁之声断断续续，似离二人极远，又似极近。

    对望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好奇之色，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滑下岩坡。

    敲击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好像是不想被我们发现……”

    “别出声，有东西！”

    “咦？”

    话音未落，永生剑骤然出手，目标竟是方珏！这一剑又快又狠，方珏根本没搞清楚状况，呆呆地盯着飞来的剑尖，不闪不避。火焰触碰到她的面颊，竟不怎么灼热，唯觉温暖。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吓得方珏毛发直竖，扑倒在地，回头看时但见空空如也，火光下除自己的影子因恐惧而剧烈晃动，更无半点异常。林宁撤回长剑，护在方珏身前，剑尖缓缓滴下暗红色的鲜血，经火焰灼烧发出阵阵咝咝声，气味难闻。方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完好如初。

    不是她的血。

    “是、是什么？”她惊魂未定，方知刚才那一剑并非刺向自己，黑暗中有东西不怀好意，若非林宁眼疾手快，恐怕，恐怕……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不知道。”林宁竖剑当胸，火光将两人周身五米范围尽皆照亮，敌人却始终同火光保持距离，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近在咫尺，像夏夜梦回时帐外趁黑觅食的蟑螂，显然敌人不止一个。“我们被包围了。”

    方珏紧咬嘴唇，将仅剩的三支箭扣在手中，原本局势就相当不利，绝大多数箭矢又被水冲走，三连矢一过，自己即为累赘，就算全数命中，可敌人又岂止三人？然而对方似乎也惮于烈焰之威，不敢露头。听说狼群围攻猎物时采取的正是这种套路，一旦两人中有一人稍稍松懈，立时便遭裂体之厄。她越想越怕，和林宁背靠背站在一起，全神戒备。

    林宁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他喜动不喜静，与教会刺客一战唤醒了他体内的某种力量，脑中萦绕不散的混沌似乎清晰了几分，至少遇到危险时，他不再想着逃避，而要战斗。一只，两只，三只……一共九只，围在他面前的有四只，后面有五只，看来对方也很清楚，突破口在方珏。

    从刚才那一剑来看，它们极度弱火，但要想在确保方珏安全的前提下将之尽数屠灭颇有难度，可就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敌众我寡，先露出破绽的必定是他们这一边，端的是进退两难。

    既如此，那便不再忍耐了吧。

    密闭的地下洞xue原本无风，此刻却忽地风起云涌，火借风势，竟暴涨了一倍有余；黑暗中躲藏的怪物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包围网顷刻间被撕开一道裂口。混乱中依稀可以看到它们的狰狞嘴脸，机不可失，方珏三支箭已然出手，分别射中一只怪物后腰、一只怪物肩胛，一只怪物前额。林宁一声轻笑，暴涨的烈焰仿佛得了命令般倾巢而出，尽歼溃逃之敌，惨叫声和烧焦的气味此起彼伏，一片片焦黑的灰烬轻轻飘落，高热火蛇将它们烧得连尸体都不剩，这等威力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事实上这一招大是行险，虽然知道自己身负神力，但究竟强到什么程度、如何使用，他一概不知，万一心想而事未成，敌人群起而攻，两人眨眼间便会被撕成碎块。他的异色双瞳即使黑暗中也能看清事物，深恐那些怪物吓到方珏，索性把它们烧了个一干二净。

    所幸，一切顺利。

    方珏惊喜交集，她曾经借助陨石碎片施展过秘法，不仅威力极弱，还害她染上血疾，而今林宁竟然不需要任何媒介就用出了如此规模、如此绚丽、如此强大的秘法，与她自己那一套截然不同，令人叹为观止。至于包围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也就没那么要紧了。

    她所追求的神迹，超越世界枷锁的真理，不正是这焚尽一切的纯净烈焰吗？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流下。

    “方jiejie，你干嘛哭了？”林宁吃了一惊，忙伸手帮她逝去泪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不不，你做得很对，对极了。”方珏摸着他的头，只觉那一丛秀发如细丝般柔顺嫩滑，散发淡淡清香，流露出一股别样的阴柔之美。

    “师父，教我秘法吧！”她蓦地跪倒在林宁脚边，纳头便拜。

    林宁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自己都不太会用，怎么能……怎么能教？”

    “没关系，你会多少，我学多少就是。”方珏仍不起身，粗糙干硬的岩层磕得膝盖颇为难受，望向林宁的眼中满是恳求，不，哀求之色。

    “我不想成为累赘……”

    林宁好生为难，他并不是不想教她，相反，一声“师父”叫得他心神荡漾、暗自得意，只是秘法这东西……无关血统，只要能听得到“它们”的声音、看到“它们”的样貌，自然而然便能使用，若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血质再好，也无济于事。等等…说起来他自己不就是”它们”的一员吗？方珏能看到他，能听到他，虽然能回想起来的东西还不是很多，再教给方珏不免又打了个折扣，但她既然如此要求了，林宁实在没法拒绝。

    “好，我教我教，但是！”他话锋一转，提高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我教了之后，千万不要擅自修习。”

    “是！是！是！”方珏接连说了三个“是”字，话音因过度兴奋而微微颤抖，全然没把林宁后半句话听进而耳中。正待起身，只觉心脏一阵绞痛，仿佛全身血液转眼间被尽数抽干，四肢僵硬，却不受控制地胡挥乱舞，渐渐地脑子里一片赤红，她撑直身子急促喘息，就好像一只饿疯的野兽，面红似火，神色癫狂，双目如要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