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情怯
天色突然转晴,阳光无遮无拦地洒将下来,明晃晃地刺得人眼睛发涩,初雪伸手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适应院子里明亮的光线,在阴暗的牢房里呆了十多天,乍一出来,看什么都是白花花一片。 五福将两把钥匙塞进她手里:“初雪,这房子现在只你一个人住了,两把钥匙都给你吧。“ 初雪点了点头,五福又低声道:“娇儿她,让我带几句话给你。” 初雪知道,五福与娇儿素来交好,便点了点头,以目示意五福说下去。 “娇儿说她对不住你,被抓的前一天晚上,她就什么都跟我说了,她打算留封书信帮你脱了干系,然后自己了断自己,她连毒药都准备好了。” 初雪想起娇儿的音容笑貌,不禁又是难过,又是诧异:“为什么?五福,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福黯然良久,方道:“娇儿当日进府,卖的是死契,她整日嘴上念叨着将来出府嫁人生子,可实际上,那不过是她做的白日梦,她一辈子都是王府的奴才,将来若王爷继位,她随着进宫,更是终身不见天日。” 顿了顿。五福又道:“有人以她全家性命威胁,又许她事成之后,帮她脱了奴籍,给她自由身。” “初雪,你是选秀进来的,几年后就要放出去,你不会明白我们这些一辈子不得自由的奴才的心,就像夜里赶路的人,怎么走,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说到这里,五福的眼圈红了。 初雪沉默了,她知道,娇儿是多么的渴望出了这个王府,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就是这种渴望,令她自欺亦欺人,从来不正视自己终身为奴的事实的吧。 “那日,皇爷下旨,若三日之内再查不出下毒之人,咱们青云阁所有奴才统统赐死,那时候,娇儿就对我说,张大人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听到这里,初雪一怔,忙问:“不是皇爷命张大人查案的?” 五福摇了摇头:“这事与张大人毫无关系,可张大人就是仁义,一听这事儿,急得一夜没合眼,亲自去查,到底把娇儿给查出来了——是他救了咱们这些奴才的命。” 初雪深深吸了口气,心中百味杂陈,这一次,终究靠的还是他。若是没有他,自己怕都死了几回了。 五福离开之后,初雪缓了缓神,用钥匙捅开了锁眼。 门开处,只见房中窗明几净,自己和娇儿睡的炕上,铺盖叠得方方正正,绣花枕头上小心翼翼盖上了防灰尘的青绢帕子,炕桌上还搁着一碗没喝完的茶,就像房里的两人从未离开过一样。 可娇儿,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在狭小的牢房里呆了那么多天,初雪只觉得异常疲倦,关上房门,她便和衣躺在了炕上,拉过被子,想睡一会,却哪里睡得着,眼前晃动的,全是张居正那张明朗英俊的脸。 娇儿说:“张居正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是什么缘故,让娇儿有这样的想法? 五福说:“张大人急得一夜未眠,连夜去查。” 而张居正却对自己说:“皇爷限我三日之内查清真相,否则罢了我的官。”他是怕自己知道了那道可怕的圣旨会恐惧,故意安慰自己的 自己不过是给他母亲做了几顿点心,他就这样倾全力相助,他是本性仁厚,还是只对自己如此? 窗外透进来的风,依旧寒凉刺骨,可初雪却觉得身子一阵阵发热,连带着脖子和面颊都滚烫了起来。 忍不住坐起身,将红绫棉掀在一边,拿起床小柜子上的菱花镜,照了照自己的面容。 镜中的自己,双颊潮红,眸光如春水般盈盈流转,有生以来,初雪从未觉得自己生得这般美艳动人。 心底最深处,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激动,她吁了口气,从枕下抽出一本话本来看,封皮上却写着《莺莺传》,这是他递过来给自己看的书,他递给自己这书,是否有什么用意 嗯,不管怎么样,他三番五次救了自己,于情于理,自己都该有所答谢才是。 他家中豪富,又是如此才名声望,自己一个小小婢女,能答谢他的,唯有几样精美的江南点心罢了。 好在他也是自幼在慈溪长大,跟他母亲一样,爱吃那些风味的点心。 原本落满灰尘的点心房,两天后就恢复了以往的光洁整齐,知道初雪要做几样点心答谢张居正后,小月极力赞成,她和青云阁所有的奴婢一样,都是打心底感激这位大人的救命之恩。 这日傍晚,初雪提了一个朱漆食盒,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来到了张府大门外。 仰起头,看着门前悬挂的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一个张字,初雪的心,开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不知什么原因,她突然没有勇气上前去叩门环,确切地说,她突然害怕见到张居正了。 一阵沮丧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暗骂自己无用,定了定神,缓步上前,叩响了那熟铜铸成的门环。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打开门,见是初雪,忙笑道:“李姑娘好,怎么今儿不是心墨哥哥驾马车去接你?” “不必这般麻烦,你家公子上次帮了我大忙,这盒点心,是我一点心意。” 那小厮忙道:“姑娘请进,我这就去知会我家公子。” 初雪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必了,我还有要紧事,你只将点心递进去便成,我这就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那小厮说话,她就转过身子,逃也似地匆匆走出了门房。 待走到大街上,离张府已有数丈之遥的时候,初雪的心才安定下来,不禁自嘲地想,自己这般胆小,他不会见笑了吧。 此时,张居正正在张夫人房中陪母亲用晚饭。 张夫人拿着勺子舀了半碗汤放在儿子面前:“这山药红枣猪骨汤最能养胃补气,娘瞧你这阵子气色不好,多喝些吧。” “夫人,公子,裕王府的李姑娘方才送来了一盒点心。”香儿提了一个食盒,进来禀道。 张居正一怔,忙问:“那她人呢?” “人已经走了。” 张夫人皱了皱眉,轻声斥道:“糊涂东西,人家好意送礼来,你们怎么也不将人请进来喝茶看坐?” “门房里的贵儿说了,她说自己有急事,不肯进府,只说公子帮了她大忙,这是她答谢公子的一点心意,放下食盒就走了。” 张居正不等香儿说完,便站起身来接过食盒,放在鸡翅木饭桌上,一样一样取出来看,却是蜜汁春卷,千层肉饼,鸡油煎米饺,水晶油包这四样。 这四样东西,都是自己素日里最爱吃的,想到她幸苦做了,大老远地巴巴送来,却又不肯见自己一面就走了,张居正只觉得怅然若失。 张夫人瞟了儿子一眼,不动声色,指着满桌的菜肴淡淡地吩咐香儿:“把山药汤留下,其余的菜都撤下去给赏给你们吃,我和公子吃这四样点心就够了。” 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忙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米饺递到张夫人碗里:“娘,这个您吃。” 张夫人哼了一声:“这是人家照着你的口味做来答谢你的,你该多吃些才是。” 张居正嘿嘿一笑,只不作答。 一时饭毕,张夫人便道:“正儿,你到我房里来,娘有话对你说。” 张居正答应了一声,便随母亲回卧房。 张夫人的房中常年点着百合香,那清幽的香气是张居正自出生以来就熟悉的味道。 张夫人坐在炕上,看着站在炕前的儿子,也不命他坐下,只郑重地道:“前日,你外祖和舅父又来信了,催着我快些将你的亲事定下来。” “娘,古人有云,大丈夫三十而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难道不是圣人的明训,你读圣贤书,所为何来?”张夫人的口气严厉起来。 张居正素来敬爱寡母,见她发怒,也不回嘴,只低了头,一言不发。 张夫人缓了缓语气:“娘知道,你不喜欢高湘,娘也不逼你,官家小姐,本就气势迫人,不娶也罢,咱们可以让外公和舅舅在江南找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子,成婚之后,也可帮着我打理那些铺子和产业,如何?” “娘,我壮志未酬,实在不想有家室之累。”张居正低声道。 “哦,若是我替你求娶初雪呢?” 张居正一惊,猛然抬头:“初雪是王府的人,如何能求娶。” 张夫人冷笑道:“你也知道初雪是王府的人,而且是裕王看上的人,对不对?可今日,你对着食盒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是傻子,也看出你对她有情,你这般心思,裕王若知道了,你还谈什么壮志?” 张居正咬了咬牙:“她再过几年,也就放出来了。” 张夫人气急反笑:“王府中人人都知道,裕王若不中毒,初雪就要陪着去行宫侍寝了,你是要公然和裕王抢女人吗?” 张居正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心中却想,事在人为,初雪未必就愿意做王爷的小妾。 张夫人见儿子目光中流露出坚毅的神色,心里的担忧更加深重,她这个独子,对自己向来是孝而不顺,他若打定了主意,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可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