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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馨祥和《小借年》

    在所有的山东地方戏中,最脍炙人口、深入人心的我看是吕剧《小借年》。虽然它的故事很简单,演员不见得有多漂亮,唱腔也未必经典,哎,老百姓就喜欢!哪怕你就是业余演出队或村里临时凑合起来的野班子,去年演过了,今年再演,老百姓也还是喜欢看、喜欢听!为什么?就在于它温馨、祥和、热烈、喜兴,特别适合春节上演。如今一些所谓的贺岁片什么的,其实只是一种商业上的招牌及运作,内容上与过年贺岁没什么关系。要说贺岁,《小借年》才是真正的贺岁戏、贺岁片。遥想儿时过年,包着饺子,放着小鞭,听着小喇叭里唱“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那真是要多祥和有多祥和,要多温馨有多温馨。用一句说烂了的话,叫我们是听着或看着《小借年》长大的,是一点都不过分的。说它是真正的贺岁戏,还因为它只有春节期间上演才有喜庆的气氛与味道;你于三伏天里露天演《小借年》,也不会有人看。

    《小借年》说的是,除夕之夜,农村青年王汉喜因家境贫寒,到未婚妻爱姐家借年(货),被爱姐的嫂子发现,几番捉弄,几番戏耍,当晚促成一段美好姻缘的故事。

    《小借年》温馨祥和在哪里?我看首先就温馨在爱姐矢志不渝的爱情与爱心上。她与王汉喜订婚的时候,王家是怎么个概念?不知道,但现在是穷得连年也过不去了。他若勉强过得去,也不会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去借年,特别还是去未婚妻家——那是多么敏感又多该要面子的一种关系呀!而爱姐家呢?当然就是殷实人家。按我的揣测,她的出身应该算是富裕中农,既不是官宦之家,也不是什么财主,因其生活富裕却既无家院又无丫环之类也。若是那样的家庭,王汉喜也不会轻易进得去。

    这仍然是个“仙女爱穷人”式的故事。贫富如此的悬殊,爱姐依然矢志不渝地爱着对方。王汉喜悄悄进得门来,从窗外发现爱姐闷闷不乐:“岳父哥嫂都把酒来饮,哎?为何爱姐一旁陪着席,也不喝来也不吃,面带愁容把头低,大年下,她怎么不欢喜?”稍后我们从姑嫂二人的对话中,知道她是因牵挂王汉喜才如此郁闷的。而待见到穷兮兮的王汉喜,知他来借年,你瞧她那个兴奋劲儿,马上就给他拿东西!

    (白)今晚上你可真来巧啦,(唱)过年的东西全在我屋里。你把这口袋快挣好,我先给你挖面去,这根小绳递给你,你把这面袋子扎结实。相公你去看着人,我给你拿点好东西……相公你往这里看,你看看合适不合适?这是两根肥羊腿,还有两支风干鸡,五斤重一块肥猪肉,半斤重的俩鲤鱼,细粉捆了一小捆,咸盐包在手巾里,这是些花椒茴香胡椒面,还有些干葱干姜干粉皮,馍馍拾了十来个,还有些黄面年糕豆包子,饺子馅我挖了两大碗,回家去你俩吃顿现成的……

    之后又去给她未来的婆婆拿棉衣:

    有棉裤有棉袄,还有包头和带子,正是因为咱家穷,我给咱母亲偷做的,还有几两碎银子,让母亲留着买东西。二百铜钱拿在手,给俺相公买糖吃,相公啊,明天人家把年过,给你这二百大钱压腰里……

    你说美吧?

    地方戏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讲故事有头有尾,事无巨细,都要一一交代清楚。像前边说的,她给了他米面和鸡鸭鱼肉还不算完,连花椒、茴香、胡椒面什么的也包上了,听上去有点啰唆是吗?可就是在这些琐事中,让你感受到它与生活的贴近及女性对爱情的真挚,像我们这样的穷人,还会感受到一种情感上的抚慰与精神上的满足,你觉得生活还有希望,总会有好人关照你。作为一个旁观者,也是温馨得了不得。

    其次,《小借年》的温馨祥和,还来自它所营造的节日气氛上。爱姐说的那个“过年的东西全在我屋里”的话,能让我们想象到爱姐家房子的格局,这肯定是那种“二进”或“三进”式的庭院,至少要有一道影壁墙。若是一般的四合院,他二位在那里折腾了半晚上,别的屋里的人早听见了。她住的是个闲屋,且与家人不一个院儿。为什么要把过年的东西放到她屋里?一是有人照应,免得老鼠什么的糟践了;二是闲屋的温度一般都比正房的温度要低,年货放得住。一个富裕中农的家庭不可能每间屋子都生火炉的。

    王汉喜拿到东西,急于回家,爱姐不让他走,她要与他喝两盅,以弥补吃年饭时的郁闷。喝着酒的时候,爱姐一递一句地与王汉喜商量结婚的事情。这个说,“无钱去雇花红轿”。那个说,“你不会借头小毛驴?”“俺无钱去买铺和盖”“我不怕铺着狗皮盖蓑衣”。“咱家里少柴又无米”“我情愿跟你去要着吃”……两人海誓山盟,正说得热乎,她嫂子起来让爱姐下饺子,不想就让她瞧着了,几番善意的调笑、戏耍,嫂子始才言道:“兄弟妹妹你别害怕,我是给你闹玩的,你俩在绣房正喝酒,我在外面看得仔细,嫂子来此为你们俩,成全你二人配夫妻,我问你们可愿意?”

    当然都愿意啦,于是就由嫂子主婚,他二位拜起了天地。尔后唱道:“谢谢嫂子的好心意,兄弟妹妹拜天地,新年结亲迎双喜,新年结亲就迎双喜。”如此喜庆欢乐的气氛,你能不觉得温馨祥和?

    关于爱姐背着父亲及哥嫂拿东西给未婚夫且多多益善的细节也极为真实,非常符合订了婚的农村女青年的心理。她们渴望并勾画着自己未来的小日子,自会提早做些准备,从娘家的“大锅饭”中捞点好处。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真实故事。我有一个表哥,其未婚妻就在我上初中的镇上,有天晚上看电影,我那个未来的表嫂即于开演前找到我,将我叫到操场边儿上,脸红红地让我转交给表哥一个小包裹。看完电影,我忍不住好奇心,回到宿舍即将那个小包打开了。你猜是什么?是一本很老旧的书,里面夹了些鞋样子及红丝线、绿丝线之类。如今的青年读者或许对这样的丝线已没有概念了,让我给你作说明。那是往枕头或鞋帮儿、袜垫儿上绣花用的,很黏,手指稍微粗糙一点就能让它黏住,故一定要夹在书本里。这便是当时农村姑娘心中最珍贵的私房了。我的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同学见了就说,闺女大了不中留呢,没过门儿的时候,她往婆家偷东西;过了门儿,再往娘家偷东西,你说有意思吧?

    剧中嫂子这个人物,也是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敢作敢为的角色。从全戏的人物关系上,我们知道剧中人只提到了爱姐的父亲与哥嫂,并未提及她的母亲,嫂子在这个家里说了算也是可能的。从中也可看得出这个家庭的开明与和睦,像结婚这样的终身大事,嫂子一句话,说结也就结了。又过年,又结婚,傻瓜也会觉得好温馨!

    也是因为太温馨,人物又少,剧情也简单,故农村业余演出队一般也都于过年的时候演它一家伙。我在老家从初中到高中的六年间,几乎每年的春节都要在演出队里拉二胡,自是对这个《小借年》熟之又熟。而农村演出队的故事,更是微妙而温馨的。他们平时不太有机缘及勇气谈恋爱,一演《小借年》,机会来了,一些平时不好意思表达的感情,借着剧中人物的口就说出来了。因此,农村演戏,经常会发生些假戏真做的故事。像我们村的那个演出队,光在《小借年》里扮演王汉喜与爱姐的演员,就成功了三对半。之所以还有个“半”,是因为那两位不该谈的也谈起来了——当然都是温馨惹的祸。多年前,我还就此写了篇小说哩,叫《冬天的感觉》,后又扩充了一下,成了《乡村温柔》的一章,不是吹牛,我现在再读一下的时候,还是觉得无比温馨。

    《小借年》当然也有不足,比方王汉喜这个形象就不够丰满。他家是怎么穷得连年也过不去的?他本人是干什么的?他有何德何能让爱姐爱得如此死心塌地?你连花椒、茴香、胡椒面什么的都交代了,怎么就不能用几句话将其交代清楚?好在它太过温馨,将它的不足给掩盖了,观众也就不去计较;再说大过年的看个戏,你也来不及去计较!

    还看过评剧《小借年》,里面的嫂子由筱白玉霜扮演,她做主让妹妹成婚的一段就格外有味,也回答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就可以说了算的问题:

    哟,还瞒着我呢,这件事儿早要对着我讲,我早就成全你们两个配夫妻。看他们两个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都愿意早日会佳期。妹夫家贫娶不起,妹妹的心里暗着急。我何不成全他们两个拜天地,今天就是好日子。不聘姑娘娶女婿,她哥哥一定也欢喜。哟,就怕我爹不愿意,这件事倒叫我着了急。倒不如给他来个先斩后奏,到明天小两口去拜年,爹也就没有说的。

    ——真的是好美,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