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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都市难民

    三个月前。

    陆平川醒来的时候,目光所及的便只有出租房内油漆斑驳的八平米天穹。

    隔壁的客厅内又传来老式收音机“叽叽呀呀”的电流声,看来房东太太已经起来了。这个作息规律的老太太对声音极其敏感,有时胡蓓蓓晚归洗漱声大了些,都会被她一阵好说。可是偏偏这样一对兔子似的耳朵,却似乎对这嗡嗡恼人的电流声情有独钟,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陆平川揉着脑袋坐了起来,昨晚连夜赶了些个人作品重新发了简历,这会儿人还有些犯困。但想起这会儿自己的潦倒状态,陆平川还是使劲搓了把脸,穿上衣服开始进行一天的功课:打开笔记本电脑登陆邮箱,昨晚和前些日子里发出的大批求职信,依旧回音寥寥。陆平川忍不住苦笑一声——他好歹还算是个顶着名校头衔的高材生,只可惜研读的专业实在是缺乏竞争力——哲学。

    陆平川,23岁,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城市蚁族,与女友胡蓓蓓、房东老太太各自蜗居于这座统共才六十多平米的三居室内,目前状态失业。

    打开窗户透了透风,阳光对于所有人,都是那么全无吝啬。目力所及之处,无论是高楼广厦还是逼仄小楼,都在这温暖的光线中渐渐活泛起来。翻出唯一一套还比较像样的廉价西装,陆平川决定,今天还是去市中心的人才市场碰碰运气。

    在收音机依依呀呀的伴奏声中,陆平川快速换衣洗漱,打理完毕,正准备出门时,房东老太太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拧巴着脸叫住了他:

    “小陆啊,去找工作啊?”

    “啊……是,正赶着去面试呢。”面对脾气阴晴不定的房东,陆平川不自觉地将系鞋带的动作加快了一些,这个老太太任何时候的语气,都会让对方感到矮人一截的不适感。

    “别怪我啰嗦,这个月的房租你们还没付呢啊!等你媳妇回来,记得让她先交上。你说你个大男人,老让一姑娘家养活,也实在是不像个事儿吧?不是我老太婆爱管闲事儿,你说你都游手好闲快两个月了,外头找份差事真就这么难?心气儿高你也得看看你现在的处境是不是……”

    “是是是,我会跟她说……”逃也似的穿上鞋关上房门,一溜小跑窜出狭窄的楼梯,待到了阳光底下,陆平川才缓过一口气来。房东太太便是这样一样得理不饶人的厉害角色,更可怕的是,她说的每一句话,他现在都无法反驳。

    走在和暖的阳光里,陆平川一直在思索着自己是怎样走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

    虽然专业冷门,但好歹有着名校光环,自己也不是眼高手低非高薪名企不入的类型。在毕业季奔波折腾了一阵以后,他曾经也是有过一份不错的工作的。那是一家规模尚可的广告公司,职位是策划,陆平川在里面不咸不淡地待了八个月,然后就被扫地出门。

    即便是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当时部门总监Jack的咆哮声似乎仍犹在耳畔——这个素来温和大度的上司,那天却是满面通红地朝着自己吼叫的。陆平川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关紧总监办公室的门,但似乎也没啥区别——Jack的音量足以覆盖整个楼层,告诉其他同事这里有个倒霉蛋正在接受暴风雨的洗礼。

    “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把这样一份东西直接发给客户的?”整洁明净的办公室内,Jack正用手中的方案书将桌子抽的啪啪作响,“是谁给你的许可,啊?是谁让你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和资格擅自削减项目开支,还未经小组核查就发给客户?”

    “可是,Jack……我只是觉得,这个方案……可以把我们的运营消耗降到最低……”陆平川想要解释,可是声音却低得仿佛蚊吟,这让他的说辞听起来非常没有说服力。

    “呵呵,你小子行啊……”Jack被气得笑出了声,“运营消耗降到最低?你的账本儿倒是算得比活动部还快啊……没错,开支降低是好事,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最优方案让客户削减了我们下半年一半的预算,让公司直接损失了近百万!还消耗最低……你小子是隔壁竞争对手派来的卧底吧?”

    “不,不是,我、我真的……”陆平川努力辩解,他用了整整两周的时间来优化这份活动方案书,满以为会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亮点,却没想到换来的会是这样一种结果,“我只是……想砍掉一些原来方案里没有实际价值的部分……即便没有这些内容,只要按照新的大纲和规划表来执行的话,被削减的经费一样可以完成运营目的……”

    “闭嘴!你给我听好了,什么才是最优方案,不是你这种菜鸟有资格考虑的事情!”Jack将方案书摔在桌上,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陆平川的申辩,“那些你嘴里可以随随便便砍掉的细枝末节,正是公司的盈利点所在!你小子自作聪明把这么一份东西公之于众,今后还让我们怎么提预算?怎么竞标?啊?你不是能耐么?你特么倒是想办法替我们养活公司这几十号人啊!”

    “我……我只是……真的……”Jack的暴怒令陆平川无言以对,在沉默中僵持了几秒后,Jack忽然叹了口气,在办公室内点了支烟,狠狠抽了一口后,用夹着烟的手指指了指门外:

    “现在,收拾你的东西,出去!”

    陆平川就这样毫无转寰地丢了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虽然每天都有努力地投递简历和求职信,但因为专业和被辞退的履历在先,陆平川始终没能再找到一份合适的稳定工作。两人的日常开销只能靠着胡蓓蓓一人的收入维持,原本可以勉强凑合的生活水准,一下子就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想起胡蓓蓓,陆平川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涩——打开手机屏保查看邮箱,果不其然没有回信。自从上周末为了些许小事争执了几句后,胡蓓蓓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主动搭理过他了。

    两人是大一时便走到一起的校园情侣,即便在美女如云的文学院内,胡蓓蓓也是足以令人过目难忘的一道风景。大学时的陆平川也曾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不同于其他学霸那标签化的沉闷乏味,陆平川很擅长各种体育竞技。校园篮球赛和校际辩论赛上那矫健自信的身影,轻而易举地便撼动了包括胡蓓蓓在内的一众淑女芳心。郎才女貌,天造地设。那个七夕节,当胡蓓蓓在图书馆里羞涩地收下陆平川送上的水晶八音盒时,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契合。

    可是,一旦走出了那片纯洁宁静的象牙塔,这份“契合”便于学生时代那份天真的自信一样,在接踵而来的现实问题面前,显得那么脆弱而可笑。

    陆平川和胡蓓蓓都不是S市本地人,两人也曾下定决心,要一起在这座城市中开垦出一片小小的天地——可是信心毕竟抵不过现实,毕业还不到一年,胡蓓蓓就明显地憔悴了,原本红润光洁的脸颊因为作息失调和工作压力,变得萎黄干燥,时不时冒出的青春痘就跟房东太太的坏脾气一样,令她原本便疲于奔命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

    对于女友的辛劳和压力,陆平川一直是饱含歉疚与心疼的——奈何自毕业以后,胡蓓蓓的脾气也和容貌一样,渐渐变得刻薄焦躁,一点小小的不顺意霎时会把她变成一架火力值爆表的机关炮,各种委屈、责难、抱怨甚至辱骂,每每让置身火力下的陆平川感到体无完肤。

    可是待冷静下来,扪心自问,陆平川却还是放不下这段坚持了四年多的感情。他们是彼此的初恋,拥有过太多美好欢乐的记忆。当夜深人静,思绪沉淀下来的时候,陆平川偶尔会幻想他们共同的未来——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有一座小小的房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女,逢年过节可以带双方父母来看看这里的霓虹夜景……

    这样的念头是他在这座冷酷城市中唯一的信仰。以至于有那么一两次,他去接胡蓓蓓下班时,远远看见她走出公司大楼,直接坐上了一辆白色的奥迪A6绝尘而去,他也选择了视而不见,独自回到暂住地准备饭菜,在房东太太的唠叨声与收音机依依呀呀的电波声中,等待她的归来。

    她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带着这样的信仰,陆平川再一次走进了人才招聘市场,郑重其事地在每一个摊位前逗留,投递出一份又一份简历。

    在嘈杂而又忙碌的人才市场里,半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陆平川带来的十几份简历已经全部发完,也在现场进行了几次初步面试,但终究因为专业不对口和工作经验不足的关系四处碰壁。在收获了一堆“等通知”后,陆平川再一次无奈地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出了人才市场不远就是个小型的农贸市场,有不少农民工正蹲在市场外举着牌子等待有人招工。为了省钱,陆平川的早餐就是两片压缩饼干,此刻早已饿得肚中高唱“空城计”,不得已只好在农贸市场里买了一张烙饼和一杯豆浆,也蹲在市场外大口吃了起来。

    “哥们儿,接活不?”正吃着肩膀上忽然挨了一巴掌,陆平川险些没把嘴里的豆浆呛一地,抬起头只见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圆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件皱巴巴的夹克,胳膊下挎着个鳄鱼皮包,看不出从事的是啥行业。

    见有人搭话,陆平川赶紧站起身来,对方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似乎满意地点点头,说:“小兄弟,我有批货今天进仓,可是物流和仓库两边都不肯帮忙理货。你帮我把那一车货都点完搬进仓库就行,工钱一天200,成不?”

    折腾了半天居然也能撞上有人找零工!虽然是没啥技术含量的苦力活,但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有进账也总比没有的强。陆平川连忙答应着跟上了中年男子的脚步,走出农贸市场之时,倒是意外收获了不少农民工兄弟艳羡的眼神。

    仓库距离市场倒是不远,在小跑了将近十来分钟后,陆平川终于看到了那座被随意堆放在仓库门口的货物“小山”——面对这座比他人还高一头,占地面积足足有十来平米的“小山”,陆平川沉默地咽了口唾沫,低下头挽起袖子,按照中年男子的指示将货物逐一分类,一箱箱扛进仓库内分别码放起来。

    货箱内部都是些金属零件,分量死沉不说,分类还相当繁琐。里里外外跑了几十趟,陆平川此时已经成了个浑身滴水的“湿人”,每走一步都会在白色的水泥地上留下个依稀的汗脚印。咬着牙连拖带扛地将百来箱货物全部理清归位时,夕阳早已下山。中年男子满意地望了眼摆放整齐的仓库,递给陆平川一瓶可乐和200块钱,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华灯初上的时刻,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陆平川忽然觉着今天的这趟买卖很不划算:搬了一天的货,他身上的那套廉价西装和衬衫早已布满褶皱和尘土,有几处还被箱子磨出了毛边,看来多半是要报废了。而赚来的200块钱,恐怕是无法再重新置办起一身行头,来应付接下来的面试了。

    虽然得不偿失,但在此刻,口袋里有些意外进账的感觉,还是让陆平川感到些许心情上的松释——好容易爬上了回程的公交车,车厢内居然还有空位。陆平川抑制不住一脸欣喜地大步跨了过去,一屁股坐下,两腿伸开,抬手将车窗拉开了一条细缝,享受着晚风拂面的惬意。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坐在他身边的中年妇女顿时不乐意了——只见那名身材健硕的中年阿姨一挥手“啪”的一声关上窗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训:“开什么窗?身上一股味儿顶风三里地,自己不讲卫生还想熏死人啊!”

    车厢里传来一阵低低的窃笑,陆平川连忙把脚缩起来,整个人蜷成个大虾状,头都不敢多抬几下。所幸下一站那名中年妇女就下了车,陆平川眼角一瞥,发现她的座位上还遗留着一个塑料袋,刚想开口却想起了刚才的奚落,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没系紧的塑料袋内,隐隐透出食物的香气,陆平川见没人注意,拿起袋子闻了闻,里面是一只金黄诱人的烤鸭。在确认了里面再没有别的值钱东西后,陆平川终于坦然地将袋口重新扎进,将烤鸭揣进怀内。

    没有平白忍受的羞辱,却有平白落袋的烤鸭。虽然搞的一身脏,但总有些东西可以带回去跟胡蓓蓓交待。为了省钱,两人的饭桌上已经好久没见到像样的rou菜了,想着胡蓓蓓见到烤鸭时可能的种种表情,颠簸折腾了一天的陆平川心中,霎时充满了某种琐碎而温暖的情绪。

    可是当他拎着烤鸭,哼着小调走到暂住地的房门口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霎时惊呆了:狭窄阴暗的过道内,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仿佛遭遇轰炸一般散落一地:从口杯到被褥,从衣服到证件,从相框、剃须刀到各种文件……靠近出租屋的半边走廊里简直就像是某个灾难片现场,而陆平川是唯一的主角,此刻正站在灾区中心茫然不知所措。

    陆平川愣了半天总算反应过来,草草扫了几眼狼藉的杂物,大部分都在,唯独少了笔记本电脑和几样贵重的小家电。他跨过满地杂物,决定先敲开门问问情况。

    门铃响起,一阵杀气腾腾的脚步声随即由远及近。房东太太那喝断桥头水倒流的尖细嗓门不知为何又高了八度,一口唾沫星喷得陆平川不由自主倒退半步:“骗子!瘪三!不要脸!你还有脸回来?还想接着白吃白住?一对儿狗男女双簧唱的倒是好啊!一个打马虎眼拖时间一个滑脚走人想赖我老太婆这点房租铜钿,你们还是不是人啊?有没有良心啊!”

    “大姐,大姐你先别激动,房租不是说好了么?蓓蓓人呢,等她回来我就让她给您……”“还装什么大头蒜!你媳妇早跑不见了!不要脸啊,前几天她说家里有急事先问我退了押金说发了工资一起还我,今天就趁我买菜那会儿卷铺盖走人了!你们可是早说好的?她前脚先走,你稳住我今晚上就溜脚跟去?就为了赖掉这月的房租,你们俩也不嫌丢人呢啊!”

    胡蓓蓓走了?

    陆平川只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顾不上房东的辱骂,他一把推开房门径直走向胡蓓蓓的房间——大门敞开,里面除了一些原配的家具和简易电器,的确已经被搬空了。他心有不甘地推开自己的房间,里面一样凌乱不堪,这个虽然简陋但毕竟居住了快一年的“家”里,再也没有丝毫两人曾经留下的气息。

    陆平川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机械地掏出手机,找出联系人,拨打——系统音提示对方已关机,再打,还是关机,再打……直到手机因为信号错误发出一连串的忙音,陆平川双眼直愣地转过头,抓住房东太太追问:“她几时走的?她一个人搬不了那么多东西,谁跟她一起走的?”

    “好啊,没钱交房租,倒是有钱吃烤鸭啊!”拨电话的动作将手上挂着的烤鸭甩到了房东太太眼前,令她的愤怒不满进一步升级为行动力。她一边继续着喋喋不休的谩骂,一边猛力将陆平川往门外推去,“滚!滚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们!马上滚!你们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马上统统给我滚出去!”

    “大姐,大姐你听我解释!我真的不知道她走了,大姐……”话虽如此,尚自心乱如麻的陆平川却根本想不出缘由来解释如今的状况。在房东歇斯底里的推搡中,他终于被轰出门外——脚跨出房门的一瞬间,房门在身后“砰”的一声重重甩上。陆平川看了眼地上的杂物,捶着门嘶声吼道:

    “大姐!求你把电脑还给我!里面有我找工作的资料,还有蓓蓓的联系方式……求求你还给我,让我想办法去找她!”

    “没了!卖了抵房租了!”房门里面甩出一连串细碎的咒骂,“赖房租还想要回电脑,呸!你们倒想得美,欺负我孤寡老太婆,杀千刀不得好死……”

    几秒钟后,连这咒骂声也渐渐离他远去了。走廊上的声控灯忽闪一下后黯然熄灭,他孤独一人置身于满地疮痍的走廊里,再度成为灾难现场里唯一的主角和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