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四章 门阀雅阅
“呀……” “咦!!” 潭边,一干小女郎俺嘴惊呼,而后便瞪大了眼睛,只见小朗君脸朝下斜俯,距离潭面仅有一尺。在他的身后,有一只手扯着他头上长长的冠带,那只手雪白如玉,顺着那手寻到主人,乃是一个俏笑倩兮的美婢。那美婢格格一笑,微一用力,把张牙舞爪小郎君扯回岸上。 这小郎君正是陆静言,待看清了身前之人,腾地跳起来,劈手夺过身后女婢怀中之剑,一边绕着夜拂比划,一边乱嚷:“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噗嗤……” 夜拂莞尔一笑,伸手一绕,便若雪凤点头,手影一幻,便将陆静言的青虹剑夺在了手中。 陆静言傻了,眼睛一眨、一眨,方才根本未看清,心道:这,这青虹剑,怎地长翅膀飞啦,高手,大剑客…… “静言,休得胡闹。” 陆舒窈来了,梳着垂挂髻,脸颊两侧青丝直垂至肩,状似饵环。浑身袭着淡金抹胸襦裙,雪色丝带系在胸口,打了个蝴蝶结,飘带泄坠至脚尖,浅浅露着金丝履。她一来,满场的目光便都聚在了她的身上,即便身处乱花丛中,千娇百艳,可她仍然是那最耀眼的一束,雍容华贵、明艳照人。 碎湖万福道:“婢子碎湖,见过少主母。” “快快请起,勿需多礼。” 陆舒窈心知碎湖乃是华亭刘氏的大管事,轻轻把碎湖扶起来,面上带着柔而端庄的笑,看了一眼桥游思,正欲见礼,眸子却凝在面缚丝巾的杨少柳身上。 碎湖道:“此乃,杨小娘子。”声音极低,仅有她与少主母可以听见。 早闻其琴,早闻其名,未见其人。 陆舒窈嘴角一弯,当即浅浅一个万福,柔声道:“舒窈,见过阿姐。” 杨少柳秀眉微桃,还了一礼,淡声道:“勿需多礼。” 当下,陆舒窈又与桥游思相互见过,而后便看着杨少柳,微笑道:“阿姐,昔日虎丘闻琴,余音犹绕耳边不散,今日,不知阿姐可否再鸣一曲?” “嗯……” 杨少柳烟云水眉稍颦,却看了一眼碎湖,见碎湖低了头不语,嘴角的丝巾微微一翘,淡声道:“仅一曲。” “谢过,阿姐。”陆舒窈欠身万福。 嫣醉转身欲入庄中拿琴,却听陆舒窈又道:“阿姐,莫若用夫君之绿绮,何如?” 杨少柳一眼看去,只见陆舒窈身后站着抹勺,其人怀中抱着一琴,正是刘浓贯用之乌墨琴。缚巾女郎暗觉今日颇奇,再一回想方才碎湖苦劝自己来参与此会,当即便料定陆舒窈与碎湖必然事出有因,稍稍一想,懒得去管它,点了点头,走向潭中之亭。 亭中,白苇席已然铺就,沉香正行缓浮。 杨少柳鸣琴不试弦,乌墨琴随意横陈于案,歪着脑袋,轻轻一拂,琴音便起。 极其自然,如涓流淌,似娓轻唱。 琴音不高,似一苇轻絮,随风辗转,将散落于林间四处的人心绪拔动,继而人们寻声而觅,脸上带着温软的笑容,自发来潭边,而潭边早已铺好了苇席,捏着裙角边缘轻轻落座,默然无声的倾听。待得一声琴音悠然而杳绝时,所从者才回过神来,蓦然惊觉,竟已身临潭边。 桥游思半眯着眼,不知不觉的把双腿曲在了怀前,双手环着小腿,脸颊微微贴膝,喃道:“得闻此音,方知天籁为何物也。真真便是,事若无较,便无高低也。” 顾荟蔚深以为然,葱嫩的玉指轻轻的互扣,接口道:“然也,若非高洁如露者,定难鸣此音,若非至纯至真者,定难携此意。” “是呢……” “耶……” 两个咫尺为邻的小女郎互相看向对方,而后都微微一怔,何时,何时竟在她身边?她乃何人? 两人齐齐问心。 稍徐,两人同时万福:“吴县,桥游思。”、“吴郡,顾荟蔚。” “尚有我,陈郡,袁女正。”两人背后传来袁女正的声音,二女齐齐回首,只见袁女正蹲在她们身后,双手捧头,眨着眼睛。 倏尔间,不知何故,三人似有灵犀,看着彼此,浅浅放笑。 陆舒窈走到亭中,对着杨少柳欠身一福,而后细声道:“谢过阿姐。” 杨少柳未作一言,飘然而去,当行至夜拂身侧时,眸子一凝,而她所看的方向,站着一婢,眼睛黑白分明,澄清如水,其人亦同,白裙、黑纹帧。便在俩人双眼对视的一瞬间,那婢眨了眨眸子,垂下了首。 而此时,陆舒窈落座于苇席,端着双手,漫眼掠过潭边环围的女郎们,嫣然笑道:“诸位姐、妹,早春方和,桃艳纷绯,烂一片,美一分;云潭悠水,美娇纭娥,簇一容,增一色。舒窈何其幸也,得见此水融景,令夭何其喜也,得与众芳共境。舒窈,谢过。”言罢,微微倾身,万福。 潭边之女齐齐随福,致辞已毕,诗语会正式开始。 一时间,花红映衫绿,莺声随燕啼。 此等诗语会,世家女儿们大多也各自经历过,是以并不陌生,早就有所准备。 当下,便有华亭婢女将一盏盏木兰放入水潭中,在木兰的边缘处,置有鱼食,潭中游鱼争食之时,推荡着木兰荡向四面八方。 但凡停驻于谁面前,那人便需起身,或咏诗,或作赋,或歌曲,不一而足。时尔见得,同时有几人起身,而女郎们则随心所喜的从附。相较郎君们的雅集,诗语会,更显散漫,亦更为率真。 陆舒窈作为东主,展示了一幅长画,乃是,此画并非刘浓昔年旧画,而是她见了刘浓之画后,梦中时常浮现此景,故而,便以神描之。莫论立意,亦或手法,都与往日大为不同,缥缈如云,宛若人间仙境。 若是细观,极易入神。 兴许是因描绣之故,世家女子大多擅画,是以,当江左画魂展开此画时,女郎们纷纷前来驻足一观,继而,齐齐赞叹。 陆舒窈端庄的坐在画边,静柔的笑。 如此一来,更惹得人心中暗赞:江左陆令矢,静徐似镜,闲雅若芍,真真一个华贵小仙子也。 稍徐,众女又行投壶。沿着潭际,朝潭中飘流之壶投掷羽木箭,中者当鸣。其间,顾荟蔚与吴县孟氏女郎竟然同中。 孟女郎早闻顾荟蔚妙音之名,而她亦自认博才适辩,便邀顾荟蔚清谈。众女闻之,拍手而赞,欣然叫好。 碎湖微微一笑,命随从推两叶莲舟入潭,顾荟蔚与那孟女郎对坐于舟中,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的互辩。 顾荟蔚不愧吴郡妙音之名,待辩至众人兴致渐浓之时,婉言将那孟女郎击败。二人之辩,虽不似郎君们那般慷慨激昂,却更具淡雅情趣。 孟女郎虽败,然却面不改色,朝着顾荟蔚万福道:“而今始知妙音之博学也,孟厢多有不如。日后,可否书信往来?” 顾荟蔚淡然还礼,浅声道:“互为佐证,并无高下之分,jiejie有心,荟蔚愿结鸿雁。” 投壶继续,陶壶在水中打转。 “扑!” 一声脆响,木箭入壶。 桥游思眨了眨皓洁的眸子,稍稍一想:‘若是行棋,恐在场之人,无人可堪作对手,胜之也无趣,’便接过晴焉递来的洞萧。 萧长二尺八分,浑身乌青。 世人只知吴群清绝擅画、擅棋,却鲜少有人知她擅萧。而她的这支萧,能使宋祎闻之则醉,自是非同凡响。 小女郎持着萧,对着杨少柳浅浅福了一福,而后,踩着蓝丝履,来至水边,微微一笑,竖萧于唇。 古音八八,萧声最清。 婉转时似红袖添香,悠思时若清空飘遥。而小女郎雪裙飘飘,清丽至绝的身影投入潭中,相映作画。正逢此时,长空划过一鹤,唳啼伴萧,落影于潭。恰若一景,鹤飞不带萧声远,春拂西潭孤影寒。 一曲毕罢,小女郎捉着洞萧,欠了欠身,而后默退。 人如其音,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即便无人喝彩。 待转身入席时,脆脆掌声方才响彻桃林。 投壶已毕,又行接语斗草,一个接一个,接不上者当鸣。 袁女正捧着脑袋嘟着嘴,不知何故,自从方才那心有灵犀的一笑之后,她便有些闷闷乐,心想:‘陆舒窈擅画,比不过;顾荟蔚擅辩,比不过;便连桥游思之萧,我也比不过;若轮至我,当以何如?好生难决呀……我也只会弹琵琶……’ 这时,桥游思轻声道:“醉海棠。” “……” 桥游思看了看袁女正,再道:“醉海棠……” “呃……醉海棠……” 袁女正迷迷蒙蒙的,尚未意会过来,瞅了瞅桥游思,瞥了瞥嘴,答道:“醉海棠,海棠醉!” “格格……” “噗嗤……” 桥游思抿嘴一笑,顾荟蔚莞尔。 袁女正愣了一愣,总算回过神来了,看了看潭边四野,索性心中一横,也没得选择,当即命婢女捧出四弦琵琶。
殊不知,彻底的放开心怀之下,人也嵌入了音中,一曲,凑得她自己神情迷惑,惹得闻者美目流连。 待曲毕,她抱着同色琵琶,坐在桃下,人与桃花相映红。 如潮赞声,不绝于耳。 此番诗语会,直至落日渐坠时,方进入尾声。 陆舒窈孤身坐于潭中之亭,余日映潭,一半灿金一半红,描过桃林更增艳,小女郎笑道:“诸位姐、妹,春兰秋芷,各绽芳绯,你我兴起而至,随兴当归,舒窈已将今日雅会附于一画,待他日,画作成时,想必可平添几许留忆。”言至此处,软软一笑,续道:“念此佳会再难觅得,故而,舒窈有一请……” 待陆舒窈言毕,杨少柳眉梢微微一扬,心道:果不其然,真意在此…… 陆舒窈请求较简,只是希望在座四十八人可联名一书,日后,她会把此次诗语会上所作诗、赋,以及所行之雅,汇编成册,届时将给在场所有女郎一份。 众女闻之心喜,编雅趣那是郎君们的事,向来与她们无干,她们虽是身份尊贵,但终究是女子之身,一听可留名雅趣中,当即欢呼而雀跃,纷纷鱼贯走入亭中,将自己的名字留在陆舒窈画纸边角。 半个时辰后。 人渐散去,世家女郎们出桃林、走离亭。 亭外等候的人群更众,一眼望不到头,其中不乏高冠儒服者,乃是小女郎们的长兄与族人,他们围坐在离亭外的开阔地带,不时见得,华亭刘氏之婢往来穿梭,奉出各色美酒美食招待。 而此时,陆舒窈却将顾荟蔚、桥游思、袁女正留了下来,四人面对面环居于亭中,气氛颇是怪异。 袁女正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心中复杂无比,既是暗恼,又带窃喜。恼的是,有这么多人争,喜的是,她终于坐在了这里。 陆舒窈看了一眼眉目冷然的顾荟蔚,浅身万福,笑道:“谢过几位meimei能来,舒窈不甚感激!” 万福毕,也不去管顾荟蔚挑起的眉头,软声道:“舒窈自幼习读诗书,书中常言,萝丝应缚乔,系乔而同高。然则,夫君往北,华亭刘氏唯夫君独木一枝。故而,舒窈行此诗语会,意在效仿夫君昔日,集编,日后当属名为华亭,指不定,亦可为我刘氏增些美名……” 顾荟蔚面浅,居于此亭,极是不耐,淡声道:“陆小娘子兰心蕙质,想必尚有他意,何不一言道尽?” 陆舒窈看了看袁女正,细声道:“舒窈唯有一言,莫论将来何如,舒窈理当为夫君分忧。夫君美名得来不易,现今更居江北难及江南。故而,舒窈恳请各位meimei,和旬为美。”言罢,款款一笑。 闻言,众女面色各异,顾荟蔚不以为然,桥游思若有所思,袁女正撅起了嘴,心想:‘将来何如?将来袁女正定要嫁他……’ 少倾。 桥游思与袁女正一同入庄,再行拜见刘氏,而后便行离去。顾荟蔚看了看高大的白墙,想了又想,终是踏入车中,归返吴县。 陆舒窈命人在庄外铺上苇席,朝着庄园大礼手拜。 拜毕,看着巨大的庄门,对身侧的碎湖,笑道:“阀阅者,功勋表历也。夫君创刘氏不过七载,难及阀阅。然,华亭刘氏却不可止步不前,舒窈闲时,作,已拜请恩师与阿父簇笔。夫君已为太子舍人、上蔡府君,便可借雅历为名,竖阅于右,勉为初设。待他日夫君功绩传回江南时,便可再行竖阀。” 碎湖深深万福,颤声道:“谢过,少主母。” “我也乃刘氏之人,何需言谢。” 陆舒窈扶起碎湖,又细心吩咐一些琐事:“咱们庄墙高五丈,阅当为七丈,方为壮美。今日与会四十八人,吴郡有之,他郡有之,更有陈郡袁氏,定可扬我刘氏美名。日后册成,三两年内,随嫁而走,定将遍及江左,当为我刘氏再行扬名。” 言至此处,迎着软软桃风,柔柔一笑:“舒窈乃待嫁之身,不能尽孝于娘亲膝下,庄中事务也难及,也只能如此寥尽心意了。舒窈别无它求,唯愿夫君归时,一切安好!”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庄园,拉住从庄中奔出来的陆静言,踏上牛车,缓缓而去。 碎湖俏生生站在庄墙口,遥望牛车远去,眸子里闪动着晶莹的光泽,情不自禁地喃道:“小郎君,少主母可真了得……”喃着喃着,探首望向北方,细眉微颦:“小郎君,珍重,早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