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万年以后
素染和锦裂一同走了,还没到一万岁。 在她走之前,我曾去看过她。她九千岁,本该和我相差无几的面容,却早已白发苍苍。 “嫂子。”她本坐在梳妆镜前,我走到她的身后,她在镜中看到我,迟缓一笑。 不知怎的,我眼睛一酸,想到她英姿清逸,曾嬉笑怒骂,与魔族将士醉卧三千场;也曾一袭红衣,落入忘川巨浪。而如今,耄耋之年,垂垂老矣。 “你哥哥看不得你这个样子,所以……”我有些哽咽。 她眼神浑浊而无一丝波澜,确确实实,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没人能见得一个人,死了两次。” 她的声音沙哑,没人听得出,她只是个不到一万岁的年轻妇人。 “陌夕,其实素染,可能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她拈着桌上的玉梳,梳着那如银河一般的秀发。 “我空有一副神骨,却不是神。我不过是一个借用锦裂寿命苟且偷生的孤魂罢了。”她呼吸震颤,声音带着一丝凄凉。 “你还没见过他吧?”她眼眶濡湿:“那样潇洒夺目的一个人,未成抱负,如今只得在床榻之间,苟延残喘。你说,我是不是该后悔再回到这世上。” “我终于明白那样一句话:‘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她眼中的岁月,并非一帆风顺。 “这世上本不该有从头再来,没走的时候,就该好好告别,走了之后,只管悼念吊唁。”她的一万年,便是一生。 “他不说,我也看得出,他并非实实在在的快乐,”她苦苦一笑,再看不出年轻时的美人愁面,只有暮年的哀怨:“我又何尝不是呢?” “年轻的时候,总爱与天斗,总想着施个什么法子,来改变命运。到如今才发觉,斗来斗去,世间根本没有双全之法。”她指尖的梳子缠在头发中间,她用力一扯,扯掉许许多多的白发。她将它们团在手里,摩挲着,感叹着。 “我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传承,血缘。我早就丢掉了那一副身兼两族血脉的凤凰身躯,那我,还能是那个舍生忘死,为水患而纵身一跃的素染了吗?”她眼角流出一行浊泪。 “锦裂,那个曾经想为万世开太平的飞扬少年,却终究壮志未酬,缠绵病榻,那他,也不再是那个用一百年就平息神仙两界三百年动荡的英才帝君了。” 她蓦地叹了口气,苍老无力。 “我们都走错了……”她扶着妆台,缓缓站起身,那一身红衣更衬得发丝银白发亮:“不,是我们怎么走,都错啊……” “染染……”我不敢上前去搀扶她,搀扶那个比我还小个一百岁的老人:“别这样说。” “其实,也不是错吧,顶多,也就是遗憾。”她摇摇头,走向门外:“来世上一遭,总归是要有遗憾的。” “锦裂不愿留有遗憾,将我救了回来,可还是,免不了遗憾啊。”她走出门外,我在她身后跟着,她步履蹒跚,走向锦裂的房间。 她打开了门,窗明几净,未曾蒙尘,可床上躺着的这个老者,分明就是那个英姿勃发的锦裂啊。 锦裂听见了声音,掀了掀眼皮,低沉而苍老的声音说着:“陌夕来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嗯。” 他又看着素染,打趣道:“染,怎么每次梳头发都这样久?” 素染坐在他床边,握住他的手笑笑:“不是想梳得好看一些吗?”
“你怎样,都好看。”他眼中闪过少年一般的光,而素染,也少女含羞似的笑笑。 我在他们面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我安然一笑,退出房去,走到院中。 梨花落尽了,宛如红白二色的地毯,洒满整个庭院。 我蓦地笑笑,人生谁能没有遗憾呢?哪有真真正正的天时地利?哪有全然幸福的爱呢? 素染,你的嘴上说着遗憾,可是你的眼睛,骗不了人吧。 虽有遗憾,幸无后悔。 收到了他们共赴黄泉的消息,我看到令戈那双拳握紧,忍住落泪的表情,便上前抱住他的头,他埋头在我怀中,无声哭泣。 “生同衾,死同椁,一路上也不孤单。”我抚着怀中如孩子般哭泣的男人,忍住夺目的泪意安慰道:“她说,她失去了唯一血脉传承的那副身躯,可是,有了神骨,她便可以随他一起,羽化了吧。” “落回山川大地,在风雨中缠绵,化作人间的精灵。” 谁说悲不是喜,喜不是悲呢? 我看了看怀中的他,暗红色的发,宽厚的背,如山一般的身躯。 妖族寿命,也只有十万年,与你千千万万年相比,如同蝼蚁。 能陪你走一段,便是一段,怎能因为终将分别,而放弃相遇呢? 对吧?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