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凤凰涅槃
留园梨花满地,好似三年前我们分别的那一日,擦肩而过,一眼万年。 我拼命留了口气在丹田之中,爬到西厢,换下被血染红的素白衣衫,找出锦裂送的那件朱红色衣裙,一点点,套了上去。 我竟不知,自己穿这么一件衣服,竟还要小半个时辰。 手上也沾了血,我忙在脸盆中洗净,还想洗一把脸,却看着一盆血水,苦苦笑了笑。 早知这样,就不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了。 跪在镜前,我简单拢了拢头发,将锦裂送我的那副头面扯了出来,伏在镜前,一点点戴着。 身上好像湿透了,好像,不是汗水。 终于穿戴整齐,我却无力再站起来,一点点爬着,爬着,爬到门边,扶着门,终于是站了起来。 他醒了,想看到什么样子的我呢? 那棵老梨树,是啊,那棵老梨树。 我扶着回廊深绿色的柱子,一步步挪了过去。挪到梨树下面,我才躺倒在地上。 看着一路走来,地上那点滴血痕,晃眼得很。我摸了摸老梨树精的树干:“拜托了,把它们都盖住吧。” 老梨树摇了摇枝干,洒落满地洁白花瓣,挡住了我来时的痕迹。 我安然一笑,没了力气,渐渐睡去。 好似有人抚摸我的脸,我睁开了眼睛,入目是一张润朗的面容,他面如冠玉,意气风发。许久,都没见过他有如此的精神了。 “你还好吗?”他抚了抚我的额角,为我输了些灵力。 “好得很。”我握住他的手:“你感觉怎么样?” “多谢夫人。”他吻了吻我的手:“为夫感觉很好。” 我低低笑出声。他目光炽热,看着我。 “你第一次穿这件衣裙的时候,我就说过,你穿红,很好看。” 我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次穿,是上元节。你素日英姿清逸,着红装却如傲雪红梅,烟花之下,灼人得很。” 我想起那时在人间路见不平,收拾了皇亲贵戚。见到了独自垂泪的空房妻子,在茶肆之上看着舟上的白衣少年。 虽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撇一捺,一颦一笑,都是一段故事。 我人生中的故事。 “在想什么?”他靠在树干上,坐在我身旁。我仰头看着他的笑脸。这个与我一同长大的男子啊,终于脱去了少年稚气。 “我在想啊,要是能给你生个小凤凰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就好了。 “那有何难?”他与我十指紧扣:“等战争结束,为夫努力努力。” “好啊,全靠你啦。”我吃吃笑着。 “这次你回来,穿着这身红衣,倒像是赤蛇女。”他摩挲着我的手指:“赤蛇女是最爱勾引少年,吸取灵魄的上古神兽了。” “哦……”我紧了紧手指:“那少年郎,愿不愿意被jiejie勾走魂魄啊?” 他轻轻一笑:“荣幸之至。” “说实话,”我松开交握的手,戳了戳锦裂的腿:“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主动?” 我气力好像不够了,说话,也只能顶着一口气。 他拂了拂落在我脸上的梨花,低声道:“没有啊,很喜欢。” “说明你啊,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我轻轻叹着:“长大之后,就有要担的责任了。你也是……” “裂,你还记得在这棵梨树下,答应我的事情吗?” “记得啊,”他金眸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你要我守着神界,守着天下,我记着呢。” “那你……会像我哥哥一样吗?”我扯过他的手。 “不会,”他笑道:“因为这个帝君,我做的不好。” “是因为我,你才没做好。”胸中忽的涌起一股血腥之气,我拼命咽了下去:“如果没有了我,你会做的很好的。” 他顺了顺我的长发:“怎么可以没有你呢?” “没了天下,也不可以没了你啊。” 原来这次江山与我,你选了我啊…… 可是我选不了你了,怎么办啊? 我眼中模糊,只觉得他俯下身来,摩挲着我的眉心,低声道:“其实若在你眉心点个花钿,应该更好看。” “那你帮我画?”我笑了笑,默默流出两行泪。 他坐起身子环顾四周,又站起来折了枝梨花的枝干,坐在我身旁。 “你这样,梨树精会不高兴的。”我轻轻说着。 “不会,”他笑了笑:“他不会吝啬这么一根树枝的。” “可是,你不会……给我画梨花花钿吧?梨花可是白的啊……”我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又怕让锦裂闻到我身上的血腥气,只得轻声说着。 还好梨花香气浓郁,遮盖住了不少。 “当然不是……”他说着刺破手腕,用花枝沾着血液在我眉间仔细描画。 “帝君的血画的花钿,我还真是无福消受呢……”我闭上眼,努力感受他细致的描摹。 “很累吧?先睡吧……”他轻声说着:“等我回来,将鲛珠还给你,你就没这么痛苦了……” “你还是,闻到了……”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我没事,没事……” “染,其实我已经将帝位……” “什么……” 我喃喃着,想听清他说些什么,可从未有过的无力之感包围着我,让我的身体陷入一片死寂。 我还没听完,他说了什么…… 再次醒来,竟感觉浑身湿透。我抬起手来一看,发现双手早已被鲜血染红。 若不醒来,只怕会被梨花埋住吧。我拂了拂身上的梨花,却看到一卷绢帛,展开来看,入目便是四个大字: 禅位诏书。 我惊着坐起,后背上的伤口摩擦着衣服,说不出的刺痛灼热。 他说,要将帝位传给大司命景迢。 他,选了我啊,他真的选了我啊…… 可有什么用呢?我已是个死人了。 我撑着树干站了起来,发现体内有股充沛灵力,那感觉很熟悉,是锦裂的。 低头看去,那鲜血染就的满地梨花已有了我身体的形状,我挥挥袖,将它挡上。 你千万不要看到,我走的,那样狼狈。 缓慢挪着步子,我便感到体内灵力在一点点流失。 忘川那边,该是死了不少魔族将士吧? 还没出得门去,只见大司命驾云而来,抓住我便问道:“帝君呢?” 我看了看他:“该是去西荒那边了。” “你可知他……”他眼中一片焦急。 “我知道。”我举起手中诏书。 他松开抓住我的手想接过诏书,却见手中一片鲜红,忙问道:“帝君和我都已给你传了灵力,你怎么还?” “因为,我早就把这个身体,这条命,献给忘川了啊……”我拼命稳住说话的气息:“带……我去忘川,好吗?” “好!”他见我如此,又为我输了灵力,做了个仙罩,将我放了进去,带我去了西荒。 我躺在那仙罩之中,看这三十六天处处风景,在心中,做了个诀别。 越是要走了,就越是舍不得。 母亲,你当初随父亲而去,会觉得黄泉路上有人陪伴吧? 那我呢?我自己走,好怕啊。 还记得二百一十九年前,我和老野生活在忘川边的晏陀树林里。那时候它是个流落在魔界的野猪妖,而我,是个自以为成了人形的乌鸦妖。 那天风和日丽,我俩去山上采果子,它撞倒了一棵早已腐朽的晏陀树,却在它的根系之中,发现了尚在襁褓之中的锦裂。 之后我们三个孤苦伶仃的人,便一起活了下来。他长得很快,不久,就和我一般高,再不久,他就比我还要高。 他的襁褓中落出一道灵符,上面写了“锦裂”二字,但当时,我们都不认字。 与他满山疯跑,嬉戏玩笑,不知世事,过了几十年吧,老头来了。 老头说是他父亲的故友,来带他离开。 当时我哭了好久,他也哭了好久,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松开。 可最后,我哭晕了过去,他还是被带走了。 然后又只剩下我和老野了。 老野是只野猪妖,不太会说话。我做惯了人,便不习惯与它说话了。 锦裂说他会回来,我就坐在门前等啊,等。 半个月,一个月,还是没有回来。 等来的,却是个红发少年。他不由分说将我带回了极夜,还让我跟着他。 他说跟着他,我会吃饱穿暖,有许多人和我说话,也会知道不少事情。 我就留下来了,果然,吃饱穿暖,许多人与我说话,我也渐渐明了事理,懂了人情。我有了许多朋友,还有钱,也有权。 这么多人愿意和我说话,我还是忘不了那个青涩的少年。 他叫锦裂,我早已会写他的名字了。 而我,叫素染,是他取的。 他念书最快了,几天就会看完许多书,看过之后,他就说要给我取名字。 他说素染,素色不染。 那是他心中,我的样子。 正当我以为可能他就要消失在我的生命里的时候,他却又出现了。 他长成了我想象中最好的少年的样子。 眉目温和,气质清绝。 那一瞬间,我便觉得,那是,青梅竹马。 那是爱情啊。 后来我莫名昏倒,尊上说是受忘川瘴气太久,气虚体弱。陌夕说她有办法,商量来去,尊上也同意让我去妖界了。 临走前他将玉牌挂在我的脖子上,说等我回来,就让我做魔界第一位的女将。 我应该开心的,应该很开心的,但是没有。 后来,锦裂也陪我去了妖界,入了梦回境。他知道我有多害怕,所以他陪着我,拉着我的手,走到三百年前的一场幻梦之中。 在梦境中,我们见到了青鸾上神,战尊湛岩,帝君离渊,还有帝后漾。 我发现,他竟然是神族帝君的儿子,也就是我听闻的,整饬神界三百年危乱的少年帝君。 可那时,我年纪轻,将一切都想得那么简单,以为神族之人会像魔族人一样,慢慢接受我,所以,破了梦回境,我留在神界,与他在一处。 一心一意,想着嫁他。 想到现在…… 想到现在,还是没能嫁他,不过,好像,也没那么想了。 因为他娶我,是件稳赔不赚的事,所以我也不希望他娶我了。 也不是没有遗憾吧。 尊上,我还欠他句谢谢,还有,抱歉。 我等会,就要在他面前死去,我要让他记住,我是为他引起的水患死去的,我要他,永远怀着对我的愧疚,永远,不要再征战了。 多自私啊,哥哥,我多自私啊。 我会利用你对我的好,来达成我的目的呢…… 其实我的心,才是最硬的。 陌夕,我将哥哥托付给你,也没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哦,对了,那句“乌拉”,我仍旧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老野给我起的名字,我都喜欢,都喜欢。 还有银穗,我还没看到你同寐膺成婚;还有桃叶,我还没看到你有孩子;还有竹枝,我还没来得及和锦裂说,给你找个天尊做师父。 还有许多擦肩而过的人啊,许多匆匆见面的人啊,为什么我都没忘记呢? 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我翻了个身,见大司命颀长身影立在云头,还是那么冷冰冰的。 “大司命……”我哑着嗓子:“老野现在过得好吗?” “好啊。”他没回头,声音依旧冷静:“我给他写了个富贵双全的命格。” “那就好……”我点了点头,又安稳躺了下来。 总算有件事,我做的还算不错。 “大司命,我还得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他仍旧冷漠。 “我走了之后,锦裂会很伤心吧。”我眼泪止不住的向外涌,却为了能让他听清,努力清楚地说着:“你记得帮我把留园烧掉吧。” “为什么?”大司命终是回头看了我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他这人其实孤独的很,你记得找几个胡蹦乱跳的小仙在他身边。” “还有啊……”我勾了勾唇角:“记得写命格的时候,别再让我遇见他。”
“他该做个好帝君,而我,只想过我的小日子。” “没缘分的……” 大司命仍旧目视前方,叹道:“知道了。” 他在嫌我吵,我也就,闭嘴吧。 “我带你去找帝君?”大司命难得语气温柔了些。 “不必了……”我低声道:“送我去往生崖吧……” 他落在往生崖上,将仙罩解开,他扶住我落了下来,而那一路洒下的血液,竟被吸到了忘川之中。 “你走吧,”我放开他的胳膊:“我想自己琢磨琢磨,怎样离开,才算是壮阔。” “你根本站不住。”他低声道:“真的,不见帝君最后一面了?”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眼睛早已哭的肿胀,却还能流出些泪水:“我现在有点狼狈,就不要了吧。” 他静默一会,松开了扶住我胳膊的手。手上的血液,也被忘川吸走。 他转身离开,我还是不舍,轻声喃喃:“等一下。” 他立刻转身回来,问道:“是要……” “你可有镜子?”我对他一笑:“我想看看自己的样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知是怜悯还是同情,走过来,施法做出一面水镜。 我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如老人一般佝偻着,不见往日风采。眸中无光,印堂乌紫,就算穿着往日明艳的衣衫,也只剩下憔悴与苍老。 只有眉心一点朱红,像是红色的梨花绽放在额前,才没觉得自己那样狼狈。 锦裂竟觉得这样的我美? 我拢了拢头发,对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谢谢,你走吧。”我尽可能直起身子,对他摆了摆手。 他看了我一眼,悠长,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最后转身离开。 我登上往生崖顶,望着远处河面上,那艘大船正乘风破浪,不断向这岸进攻。这一岸神族正拼命结着结界,也在抵抗魔族的攻击。 忽的,一阵金光冲天,锦裂施法架起一道虹桥,而后神兵轻点于虹桥之上,冲向那艘大船。船上尊上正用玉牌控制着,寐膺也在发号施令,向虹桥上的神兵发起攻击。 船的体型太过庞大,移动困难,被神族发现之后便一直承受着攻击,再多的防御也是回天乏术。 没有妖族夹击,这场仗,注定打不赢。 那艘船开始出现裂痕,尊上也放弃玉牌,奋力与对岸神兵一战,这一鼓作气,也击落了不少在虹桥上的神兵。 我蓄了些灵力在指尖,遥遥向着忘川上一指,那水波泛起浪花,托起落入水中的神族魔族士兵,送回各自的岸上。 两族之人惊恐地看向忘川河水,不明所以。 我随手一推,那船便顺着波浪,退回魔族这一岸。 尊上不甘放弃,大吼道:“就算死,也要死在对岸!” 于是他们又开始整装出发。 但船已经有破口,开始漏水,下沉,魔族将士都大喊着:“快回去!” 尊上,并没停止,眼神决绝。 我体内灵力渐渐不支,飞身落到河水之上,将那艘船,又推了回去。 “素染!你干什么?”尊上见到我,怒发冲冠。 “你欠我一个安稳盛世。”我看着他回到陆上,施法打破那艘船,淡淡说着。 面无表情。 说罢我转身飞回往生崖上。 那条暗渠,就在崖下。 忽的,河浪滔天,一如梦回境中那般,卷积着巨浪,冲天而来。刮起的一阵阵狂风险些让我无法站立。我手刃划过手腕,血液翻涌而出,顺着狂风卷入漩涡之中。 水浪吸了我的血液便落了下去,因浊浪太高,落下后却向着两岸直拍开去,都做结界抵挡,此时,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一道白色身影在狂风之中直冲上往生崖,那是锦裂。 “染,你怎么来了?”锦裂神色担忧:“快回去!” “裂。”我对他笑着,眼中却滚出了灼热的泪滴:“记得,你承诺过的愿望。” “你,就该做个好帝君。” “这样,我的下一世,下下世,才能有个安稳盛世。” 我拿出那卷禅位诏书,在他面前,撕裂,扔进了翻滚的忘川河水之中。 “这世上会后悔的事太多,我不想让你因为我,就多了一件。” 那是他曾在梦回境中对我说过的,而我今天,再说给他听。 他眼中一瞬了然,又红了眼眶:“你不陪我了么?” “陪不了了……”我低声道:“对不住。” 他上前两步,我却退后两步,险些踏空,摔下悬崖。 “染……”他低吼道:“为什么要走?为什么?” “裂。”我看着两岸快支撑不住的,脆弱的结界。 “缘分轮回,说不定,我还会找到你。” 说罢我纵身跳下悬崖,山风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痛。 锦裂随我坠落了下来,那总是束的一丝不乱的发,在此时散落开来,凌乱失态,那不像他。 我奋力将他推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 之后翻手祭出铜锥,狠狠朝着胸口刺了下去。 坠落时的山风,吹开了喷薄的心口血,那仍旧guntang的心口血化作烈焰,将我整个人,燃烧殆尽。 我看见尊上不可置信的双眸,直直看着我坠落。 那双眼中,有愧疚,有不舍,还有,悔恨。 能看到这样的尊上,我也能安心离开了。 对不起,让你带着这样的心绪,活下去。 但你终归,不会再想报仇了吧。 我落入刺骨的忘川河水之中,这一次,我沉了下去。 带着身上的一团火焰,带着一副僵硬的尸骨。 冲开了鬼界的大门。 我脱去了身上唯一的重量,被什么冲荡着,向下,向前。 而后,我不再记得任何事。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我放弃了重生,带着那忠魂英骨,回乡。 母亲,我做到了你和父亲,都想做到的事呢。 那么下一世,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