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梦一场
轰…… “上神,下雨了。”我伸手接过廊檐滴落的雨,举头看了看昏乌的穹顶,黏腻的湿气夹携着雨滴淅沥落下,疏而厉,击打着玉瓦,缓慢而有力,如同破阵之曲的前奏。 “早便该下了,水君这次,未免拖得太久了。”身后的青衣女子正垂首挑选着花样子,皓腕纤纤,时而托腮凝思,时而拢发宛转,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看着她,便将迫人的雨声抛诸脑后。 “离阿浣出生还有一年多呢,挑花样子先不急,将身体养好了才要紧。”我甩手将手心中的雨滴弹了出去,恰打在院中的芭蕉上,那蕉叶不住点头,清落闲趣倒被我破坏了十之八九。我耸耸肩,转身进了屋子里去。 上神那素手一顿,转而抬头望着我,清淡的面目被那双明丽的凤眸夺取了所有光彩。我看着她,周遭的事物开始模糊了起来,那豆烛火,那凝霜皓腕,那青衣曳地。最后清晰的,是那一双流光的眸子,还有…… “素染,帮我。” 入夜,魔界峰峦陡峻,冷风被刀锋般的岩壁切割而过,飒飒透骨,卷积着雨粒砸在脸上,不算疼痛,却扰得人心烦。我抹了把脸,查看了怀中襁褓的灵印,还好,没有破损。 “大人,不知战尊何时才能相见?”我问着守卫的士兵,他瞟了我一眼,冷冷的别过头去。 “不知道,等着吧。”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上神还等得多久? 我抱稳手中婴孩,空出手来抽出颈前玉牌,置于士兵眼前:“紧急军务,不可耽搁。” 那士兵本不以为意,定以为我等急了在吓唬他,缓缓抬眼,呼喝之语犹在唇边,却因瞄到玉牌上的字迹而生生咽了回去。 “属下不知将军驾临,快请。” 营帐之内才有些温暖感觉,士兵引我进来后又连忙退了出去。那一身黑衣的男子稳坐于前,微微抬首望了望我,又低回头去看着公文。 “将军,我受云英花神之托而来。”我立时跪倒在地,座上那人剑眉一皱,灼灼看向我怀中之物,星眸骤黯。 “青儿,竟有了孩子了。” “上神只起了小字,叫阿浣。”我站起身来,移步上前,将过早降世的细幼婴孩递了上去。 “阿浣……”战尊站起身子,走近前来,谨慎接过他的骨血。那一双凌厉的英眸,染上了人间烟火。 战尊湛岩沉溺于初为人父之惊喜,似乎并不计较我的身份来历。出了营帐,雨越来越大,冲得我睁不开眼,我向门房借了顶斗笠,他恭敬奉上:“尊后好走。” 他把我认成了这魔界中唯一的女将,魔尊之妻,战尊的亲姊,秦卿。我没说话,只看了看他,接过斗笠,消失在滂沱大雨之中。 没想到这玉牌竟被我用在了这种地方,终究,是辜负了。 夜幕低垂,混沌不明。 竹舟刚刚靠岸,天将明,雨还在下着,细细密密,缠绵惹人。 还未来得及将斗笠摘下,便觉林中有异响,我停下脚步。 “出来吧。” 林中跳出十来个神兵,阵列在前:“能过忘川者,必为罪神青鸾。帝君有令,将其缚于阵前,以祭大战。” 我起势:“请便。” 这神兵应是去捉上神的,我可先拖住他们。也不知上神现下如何,她施法提早生产,怕是虚弱得很。 我用上神教导之法吐纳,念诀,闪躲。虽生疏,却也算灵活。只是以一敌十,胜算低微。果不其然,我渐渐步法凌乱,吐纳不稳,招架无法。晃眼间巨大法阵压来,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拉离阵中,侧目望去,那侧脸熟悉至极,玉冠束发,眉目疏朗。月白长衫带起清风一阵,熨帖非常。 法阵金光大作,十余神兵转眼羽化青烟。我二人落至那一叶轻舟之上,竹舟顺势漂浮而去。 “这几日你到哪里去了?”我整了整凌乱的衣衫,扯掉斗笠随手弃于忘川,草编的斗笠霎时沉没在川水之中。 “去见我母亲。”锦裂声色沉黯,听上去疲惫极了。 “她可好?”我轻轻问着。 他忽的揽臂过来,轻靠在我肩头:“不说了,好么?” “好。”我轻拂他的背,像小时候一样。 川上轻雾迷蒙,将周遭的烟雨山水,氤氲成一片淡墨浅痕。 古木参天挡住雨势,凉风习习,吹落树梢晏陀花丝,红穗飘摇,打着旋坠落泥土。 魔族最冶艳的花,可惜,再几日,便要枯萎,腐败,绝亡。 “这是……”我看着锦裂手中金轮,仔细分辨竟是一灵胎,那灵胎金光熠熠,并非尔尔。 “是我的灵胎。”他将那灵胎藏于一棵晏陀树根之中,又捏了几道灵印加持,才掩了起来。 “原来,就是这棵树。”我抚摸着生机盎然的树干,脑中流过这三百年间的种种,嘴角噙笑。 “素染姑娘,一百年后,魔界忘川之畔,我在这棵树下等你。”锦裂修长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宽厚而温暖。 “锦裂公子,一百年后,我会骑着一只野猪,撞倒这棵大树。从此缘根错结,你可愿意?”我抬头,灼灼望向他。 “荣幸之至。” 晏陀丝穗飘扬,落在我的眼睫。那一股一直涌动在心头的热霎时喷薄而出,势不可挡。我越是装作镇定,就越是无可抑制。 他忽的弯下腰来,那张清朗面庞无端向我靠近,我心头慌乱,不知怎的,就闭紧了双眼。他的呼吸打在我的鼻尖,而后便不再前进。睫上一痒,我睁开了双目,只见他眼带笑意,灼灼看着我,笑道:“时间紧迫,不如先把晏陀花采齐,余下的事,再行不迟。” 我带羞慌乱退后,红着脸连忙点头,赶快提气而上,逆着花落的方向,直冲云霄。 “你小心些……” 日星隐曜,乌云盖顶,这阴雨连绵四日,到今终是绝了气数,只余阴风呼号,还算猎猎。两界这场大战,足足打了三天。 那日我和锦裂采花归来,却接连被上神支去西昆仑给西王母送信,再回来时已是人去楼空,沧海桑田。 “九月初九,之战止。时魔尊戎遂重伤垂危,而后匆匆托孤离世。魔后秦卿于金顶一战魂飞魄散。战尊湛岩把守忘川之畔,勇御外敌,数千里河道无一外族兵卒登岸,乃战时防守最牢之地。无奈战尊自以因与外神私情祸及族人,生投忘川。此一战,我魔界损失惨重,千年而内,恐难返矣。” 我想到这段曾无数次翻读的史料,心头一紧。 “他们在哪里?”我冷冷地,丢出这一句。 “素染,切莫冲动。”锦裂从后扯住我的臂膀,我用力甩开。 “别想为你的父君寻任何托词。”我回头漠然望着他,“告诉我,他们在哪?” 他身子一僵,眉头紧皱,却终是别过头去,叹着:“东三百里,往生崖。” 我径自飞掠而去。 往生崖边,忘川河畔,浊浪滔天。犹记忘川岸边云英点点,及腰的苇子一样的枝干铺满一岸,攀扶枝上的洁白小花才刚刚开放,如同豆蔻年纪的姑娘,稚嫩而细弱。何曾料想距今不过数日余,它们便被孔武有力的神仙,交相踏遍。 我奋力推开一层层神兵天将堆积的人墙,向着那数丈高的漩涡奔去。那漩涡之上,单薄青影,正是我此生最倾慕的女子,掌忘川数千里的云英花神,青鸾。 “你们杵在这干嘛?为什么不去帮她?”我扯住旁边一位将领的铠甲。他本是聚精会神的看着这一幕,却被我扯得回过神来,冷着脸甩开我的手。 “帮她做什么?忘川之事,本就是她分内之责。” “可若是河水反噬,祸及九天呢?”我又急迫解释着。 “哦?”那将领面带不屑,“你这样说,可未免小题大做了。况那罪女道法高超,既已造的出可浮于忘川之上的殊归锁,想必治水之事也不在话下了。” “你!”我气冲天灵,提拳便打,却在半路被生生截住。 “素染,不得妄动。”锦裂将我拉至一边,眉头紧锁。 “不过是反噬之力,我如何怕得?”我从未见锦裂如此畏缩,不由得肝火大盛。 “你才服了药,怎抗的了反噬之力。你我已做该做之事,尽我二人力所能及,不可再强求。”锦裂的手包裹住我的拳头,不施力,不放松。 “倘若涂炭生灵之人不是你的父君,你可还会拦我?”我冷哼着。 “素染!你竟这样想我?”锦裂俊眉陡立,朗目流火:“可知你今日若是昏死在这,世间便再无第二个素染。不论你作何想,我都想把你完完整整的带回去。你是来治病的,却不是来送命的!” 我心中大恸,一时语塞。 这也不过是我的一枕黄粱。 忽的天雷滚滚,霹雳电光于天上降下,落于那往生崖上,化作一团金光祥云。云中孤影孑立,仔细分辨,原是那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界帝君,离渊。 “你父君来了,你怕是从未见过他吧?”我看着往生崖上金光葳蕤之人,那一身的热血,都冷尽了:“你与他很是相像,若不是他,我竟不知自幼与我相熟的你,竟是旁人口中年少有为的神界帝君。” 锦裂松了扣住我的手,长舒一口气:“你知道了,也好,我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我伸手抚上他的脸,“若是旁人,纵是天地人皇,我也是不嫁的。可若是你,便是上古神祗,我绑也绑来红妆拜堂。” 他喜不自胜,忙揽臂抱紧我的腰,将我深深埋入他的胸膛之中,在我的发间耳鬓说着:“你终于,愿意嫁给我了。” “我一直,愿意嫁你啊。”我也在他的耳边轻轻念着:“我之前只是在考虑,是不是应当抛去一切,嫁你。” “承卿垂爱,定不相负。” 血性未脱的神将天兵,却冷眼看着那单薄女子在浊浪之间翻滚胶着,捏紧的双拳,不知该做些什么。 “不如我等去帮帮……她?”
“君上都冷眼看着,哪轮得到你我?” “不过是恋上了个外族人,君上此番……” “住口!此事岂容尔等置喙?” 渐起之声又迅速消退,那孤单的青影几经挣扎,终是掩于黑浪之间,再看不见。 我急着眺望过去,水浪翻波,却再无人迹。 往生崖上,那人负手而立,波澜不惊。 我暗自捏紧拳头,咬紧牙关,却不敢看身侧的锦裂。 “去吧。”锦裂声色低沉,却清晰可闻。 我猛然转过头去:“真的?” 他清浅一笑,勾出极妙的弧度:“这世间可后悔的事太多,我不愿让你再多一件。” 他修长手指将我鬓边碎发拢至耳后,又捏了捏我的耳垂,柔声说着:“你只管去做,一切有我。” 我鼻头酸涩,竟不知作何言语,却见他飞快低下头,在我唇上轻扫过一吻,而后将我推了出去。 我还未品到这浅尝是何滋味,便被他推入戏局之中。我无他思索,飞掠忘川之上,寻着上神的影子。 他怕反悔,我也怕。 深水的泡沫从暗黑水底一层层浮上来,我似是感到了那从下奔涌而来的浪潮,飞身躲开。未几,水柱冲天,涡流湍急,我踏着水波向上寻找她的踪迹,一路而上,终是于绝顶之处,看到了她。 狼狈淋漓,面色青苍。 “上神,我来助你。”我同时施法,压住这直插云霄的通天之力。 “素染……多谢。”她已无再多力气,呼吸之间带出这样一句话。 “上神,恕我冒昧。”我脱口直言,再不管其他:“放手又如何?不过水漫仙宫,他们已待你如此,你又何苦为他们守好这河山?” “他们……可不懂真情,”上神急匆匆换了口气:“而我,掌忘川千里,当神女之位,永不敢忘一身之责。” “这水是止不住的。”忘川承英魂众多,自此战后,水浑而生瘴,河畔草被消弭,晏陀绝生。 “你稳住便好。”上神目光决绝,我只好随她所说,拼尽全力。 她抽出手来,从怀中抽出一柄铜锥,锥上锈迹斑斑,并不见非凡之处。 “既已为天地不容,便随你去了吧。”上神轻轻吐着,声若游丝,却回腕将铜锥插入心窝,毫不犹疑。 “上神!”我下意识伸手将她接住,却无法控制住水势,霎时间,脊背凉透,溺于漩涡。 “乖孩子,看我为你,变个戏法。”上神用她纤细的手,拂过我的脸颊,眸中的一抹柔情,竟不知为何。 “那女子是谁?将她捉来。”遥远的地方传出的话,冷漠而**。 水波之中,我抱住上神僵硬的神骨四处躲闪,周遭的水幕让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 忽的,心口一痛,我险些跌落水中,又紧了紧手臂,咬牙坚持。 果然,梦回境有异,逆了定数。 却不知何时,身周,镀了层金障。这是锦裂的法阵,他在护我。 怀中本已僵冷的上神渐渐温热起来,我心中暗喜,可那青衣柔骨竟化作熊熊火焰,烫的我再无怀抱之力,也将这缠人水幕,生生烫开了口子。 再回天地之间,只见往生高台之上,离渊面目凝重,目光利如锋刃,扫向忘川岸边。我顺势望去,险些身形不稳,跌落下去。 那月白的衣袍已然血染,却仍旧结住法阵,阻着神兵前行。翻腾河岸竖起百丈金屏,任你插翅也难来。 他不仅受着天兵轮番的天雷地火,还受着上古法阵的反诅之势。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快些奔回去,奔出去,过我二人悠闲自在的小日子去。 可我已动弹不得,一道金光缠住了我,我被死死箍在了忘川上空。 往生崖上,离渊眼角含怒,翻手将我举起数十丈,送至他的眼前。我眼中的他渐渐清晰,他的眉宇,他的身形,都与锦裂,一模一样。 不过就算皮相相似,他却是杀伐难测,冷脸铁心的神界帝君,与我的锦裂,差之千里。 “青鸾上神,被你藏到哪里去了?”他语带三分愠,可面目依旧古井无波,骇人得很。 我垂下头去,不看他,自顾自运气冲开他的束缚,纵然,都是徒劳。 “你的情郎,怕是等不到你开口了。”神君勾了勾唇,广袖一扫,那十丈金屏赫然消失,远远望去,阵中一派电闪火光。 我的眼角,生生滴出一滴泪来,奋力挣脱束缚,却毫无头绪。挣扎之际,一枚火球从天而降,如流星,沉沉砸入滔滔忘川。 “在那……”我霎时脱力,只挤出这样一句话。 我依稀见得,那古井般的眸子中,有破碎的痕迹。 千里河水,顷刻火场。红焰刺目,惊艳了九重天上,瑶池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