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惊梦(一)
“......红绡帐里形容瘦,惊首,伊人如梦,情丝依旧。” 这一夜,璟娘终于睡到了自然醒,只可惜睁开眼的时候,梦里伊人没有出现在枕边,只有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丫头跪坐在床前,眼神里的催促之意再也明显不过,在郎君来之前,自己只能任她欺凌么?璟娘嘴上哀叹着,身体却坐了起来。 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所有的锻炼项目,她趁着府中婢女们打女的时间,提起笔,在昨日那张只录了半阙词的燕子笺上补上了下半阙。诗词上头她只是平常,反而是成了亲之后才多了些兴致,不过都是写给自己看的,并没想过要在京师里头搏出什么名声来。 她的心思很单纯,纵然是做到了易安居士那等大家,又怎能敌得过夫妻和睦、琴瑟白头?再说了,自己的夫君就不好这一口,女不为悦已者容,难道弹琴给牛听?用他的话来说,与其费那个脑子,还不如做些喜闻乐见的事更容易增加彼此感情,对此璟娘也深以为然。 “又怎么了?”听潮不在房里,也没有指挥一干婢女烧水以供娘子沐浴之用,在璟娘磨墨写字的时候,她就走出正房来到了院子里,原因是桃子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她警觉,如果是昨日的那种事情还好,如果不是还不如不要听,她实在是受不了之前两个月的那种煎熬。 “听前院说,城里又进了人,同昨日一样打北边的,可是没有过来咱们府,而是直接进了宫里。”桃子压低了声音,听潮一边听着一边头看,娘子的身影在窗棂上一闪而过,她便在心里有了主意。 “娘子昨夜里才略略睡得安稳些,似这等消息就不要报与她了,你是她的亲厚之人,道理我不同你讲,你也当明白。”怕璟娘起疑,她拉着桃子朝外面又多走了几步。 “还用你说?”桃子白了她一眼,正因为明白道理,才没有直接进房报与娘子听,而是同她商量:“老管家差人去宫门外候着了,等人一出来就会打听明白,哪怕没有书信,话总要带上一句吧。” 听潮暗叹一声,郎君不是个精细的人,往常一走就十天半个月,也从来没有捎过片言只语,这能有一封亲笔书信,已经是顶上大天的惊喜了,既然是惊喜哪还能天天有?这一怕是会让所有人失望了,失望不如无望,能瞒还是瞒着吧。 桃子似懂非懂地走开了,倒底是瞒着娘子好一点,还是告诉她实情,以前还没出嫁的时候,这当然不是问题,可是现在听潮说得也有道理,没有好消息,就当不知道应该更好一点吧,她的脑袋太小了,转不个这个弯。 不得不说,听潮对于刘禹的了解十分深刻,他本就不是个浪漫的人,在后世谈恋爱都很少送花送礼物,好不容易买一吧,人家还没用上就分了手,最后变成了戴在手上的遗物,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匆忙解决掉外面的事,她还得赶紧屋去,璟娘恰好完成了她的新作,有些满意又似乎不太满意地搁下了笔,看到听潮掀帘子进来,转头给了她一个探询的眼神。 “娘子,热水准备好了,奴侍候你更衣吧。”听潮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更真实一些,眼中的那一丝闪躲没有逃过璟娘的视线,不过她什么也没问,任前者上来帮她脱下那套黑色的紧身衣。 果然不出府中众人所料,在和宁门外等候的刘府下人没有从来者嘴里得到更多的消息,只是告诉他们在其动身的那一刻,人还是无恙的,元人没有什么刁难之处。 送入政事堂的奏报被几个执政反复看了许多遍,上面的言辞较昨日的那一份又急切了几分,依旧是希望朝廷不要将希望全都放在元人的身上,该作的准备功夫赶紧就要做起来,哪怕是临时报佛脚也比毫无准备要强。 相公们当然知道,这是中肯之言,几个月前的那场战事,如果出现在丁家洲的那支大军早上几个月就驰援鄂州一线,后来的局势未必会有那么凶险,同知枢密院事吴坚上前一步打算开口,却看到陈宜中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于是便停下了动作。 “怎么办?要不要立刻知会圣人。”留梦炎的脸色不太好看,打仗要钱,备钱同样要钱,今年的秋税正在征收中,原本以为是个丰年,朝廷又同北边达成了和议,日子会好过一些,如今看来还是一样啊。 “再等等。”王熵盘坐在炕席上,他昨天就料到了后面会陆续有奏报到,可是没想到仅过了一天就送进了城,结果一问行程,刚巧与礼部员外郎柳岳相差了一天起程,因此他突然有了一个不好预感,这件事怕不是那简单。 对于使团中的处置,一般来说没有特殊情况,都是为首的正使一言可决,给予权力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对比两份只相差一天的奏报,上面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不远万里就为了送两份一样的东西,那小子吃错药了么?如果不是,他的本意又是什么。 王熵知道,在正式的奏报送入政事堂的那一刻,甚至是更早一些的时候,同样的东西也会送入禁中,皇城司不必说了,如果圣人在临行前有密嘱,那么负责使团安全的都虞侯杨磊肯定会有另外的呈奏,上面的东西才是事情真实写照。 “还能做什么准备功夫?”留梦炎拿着奏报展现给众人,随着手的幅度,那几页纸发出了“噼啪”的响声,这话本来应该主抓兵事的陈宜中来答,可是一看他脸上的愤然,后者就干脆地闭上了嘴,做出一付倾听的样子。 “根据江淮地区的走马呈报,沿江各州府的米价逐日攀升,建康府昨天比之前日竟然高出了一成半,两浙不必说,肯定是个大丰之年,别处得来的消息相去也不甚远。在整个江南大熟的情况下,沿江米价升得如此之高,不用本相点明,诸公也当知道内情如何了吧?”
同样的情报陈宜中比他知道得还要详细,如果情况进一步继续下去,不光是沿江的两江两淮,就连京师都会受到影响。李庭芝从三个月前开始就已经大规模在囤粮了,所用的手段甚至有些阴险,那时候朝廷上下多少人被他抓住小辫子,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估算下来,流入建康府的粮食不下五十万石,如今还要搞这么一出,难道是......陈宜中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留相这里可有最近十日建康府的米价详情?”留梦炎听到他的提问,愣了一下,他是状元之才,强记硬背不过是小儿科,略略想了想,拿起一支笔,就在炕桌上展开一张纸写了起来。 “临时去找太费功夫,某这些日子多有留意,所记之数就算有差,也不会大到哪里去,陈相看看可有错漏?”写下几个数字,又忆了一下,他吹一口还未干的墨迹,将纸递了过去。 “九月二日,二百五十文,三日,二百四十七文,四日,二百五十二文,五日,二百七十文,六日,三百文,七日,三百二十文,八日,三百五十文,九日,三百九十五文,十日,四百三十文,十一日,四百八十七文,十二日,六百二十文,昨日......七百三十文!”陈宜中一字一句地读出来,堂上几个人默默地在心里计算,同他一样,都是一惊。 原本半闭着假寐的王熵也陡然睁开了眼,如果留梦炎所记下的这份资料不错的话,建康府的米价是从九日之前开始涨的,而且越涨越高,建康府辐射整个江淮,这才导致了沿江一带的米价波动,李庭芝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动作?又不知会政事堂,再看看从元人都城返的这两份奏报,情况很明显了,他得到的消息不但比京师的要早,而且更为详实,照日子推算,使团在元人那边已经呆了大半个月,什么样的结果都应该出来了,李庭芝如此急切,难道...... “猜测也是无用,事实如何,过几日就有分晓,明日老夫偷个懒,就不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事你们商量着办吧。” 王熵出人意料地让人扶起来,摆摆手制止了他们的相送,毫不停留地走出了大堂,只余下几位相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事。坚持送到门口的留梦炎还以为他会先折往宫里,结果那乘肩舆径直朝着和宁门的方向而去,老平章所说的竟然是真的,他家去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肩舆被抬出宫门的那一刻,王熵伛偻着身体伏在了坐椅上,掩着嘴尽量让声音低一些。再晚走一刻这付的虚弱的模样就会让所有人知晓,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他不想让别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