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急管繁弦
进了堂屋只是“登堂”,还得进内室“入室”,但是丫鬟走到这里就不走了,她只是房中丫鬟,算不得贴身丫鬟,等闲进不了内室。 “少爷请进,少奶奶在房中等您。”丫鬟垂眉低眼,吴侬软语让人沦陷。 柳旭轻轻应了一声,他的注意力被一阵急促的琵琶声攫住。 这声音从内室传来,又好像自九天之上横冲而下,带着迅雷霹雳一般的威势横扫大地。细细品味,其中有金鼓交鸣声,有剑拔弩张声,有战吼咆哮声,有人喊马嘶声,有垂死挣扎声,最为奇怪的是这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浑然天成,听者却能从中分辨出每种声音,绝对不会混淆。 是古曲《十面埋伏》,又不似《十面埋伏》,这震天坼地的杀伐声中却隐隐透着一种幽怨。 大凡物不平则鸣,这古曲在琴弦响动之间就有一种不平之气。 柳旭索性驻足倾听,他前世常参加古乐演奏会,却从来不曾听过这种琵琶声。 各种声音很快就消失了,紧接着是一段短暂又漫长的沉默。柳旭没有说话,他只是屏住声息,静静等着演奏者施为。 一阵歌声响起,这歌声颇类《楚辞》,有着香草美人之怨,应该是楚地民歌;有一种凄惨而壮烈的吟唱声慢慢充满着整个空间,与之唱和的是美人幽怨而凄凉的声响,这是霸王与虞姬,再之后就是追击声,喊杀声,霸王斩首声,汉军辟易声,明明是琵琶弹奏出的乐曲,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生生将人拉回那两千载之前的乌江之战。俄而,众声俱逝,唯有项王自刎声,一声脆响,惊起群蝇,最后以汉军争尸声告结。 柳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这声音征服的,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他只知道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江南人才鼎盛竟至如此乎?区区一缙绅妇人竟有此惊世绝艺? 柳旭用随身携带的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他并不想在那个还没见面就已经用音乐征服了自己的女人面前示弱。 “少奶奶请少爷进。”这是一个丫鬟的声音,正主在演奏结束后还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柳旭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走进内室。 陈夫人并不算是特别美丽的女人,至少在柳旭这种阅人无数的人眼里不算。她大概是典型的中国女人样貌,鹅蛋脸,小眼睛,蛾眉淡淡,丹唇点点,肤色白皙,放在桌上的双手除了指肚外没有老茧,显然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官宦女子。 她头戴鬏髻,上面有银丝编制的网,正面还有宝石装饰,显得华贵至极,除此之外,她头上还挑心插了一个金镶玉观音发钗,身穿烟里火回纹锦袄,脚上是金红凤头高底鞋,虽然不知道这些衣服价格如何,但是估计也是后世“私人订制”一类,一件就能换中产之家一年衣食。 虽然陈夫人的打扮和外貌都极尽工巧,本人也多少算是个美人,然而柳旭却心生警惕:她的嘴唇是紧紧抿着的,眉峰轻轻上挑,眼神中透着一种极度的自信,而这种自信又被她故意作出来的亲和所掩盖,让几乎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得赞叹“果然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是官家大妇,诰命夫人的风范!” 柳旭心里轻轻道一声不妙,这样的女人他见过几个,虽然不能说个个都是女中英豪,但是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要是搁在现代多半是职场女强人,政界铁娘子。 明代考举人后有两件必做之事:改个号,娶个小。这柳旭二十二岁了还没儿子,考上举人后竟然没娶妾,想来是老婆太厉害的缘故。 柳旭思维极快,电光火石之间就对自己的便宜老婆做了一番心理分析,然后眼角瞥见陈氏放在桌上的一张纸,上面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过没多久。 驼麟易安句,清风咏絮才。 龙泉壁上鸣,玉钗雪中埋。 欲诉生平事,浩叹未开怀。 举杯邀月饮,长啸不停杯(作“掰”音)。 柳旭轻轻吟唱出这首古体诗,坐在老婆身边的透雕玫瑰绣墩上,心中大呼不妙。 赵明诚和王凝之两位哥们都没啥本事,在历史上还不如他们老婆有名,后两句化用陆游诗句隐隐抒发郁郁之志,文虽不工,志气却高,这哪里是一介女子应该有的诗句? 柳旭搜肠刮肚,还是没想到在明末历史上有哪一位女诗人姓陈。 “娘子这首诗虽文气不足却勃勃有刚劲之气,颇得汉唐之遗风,甚好,甚好。”柳旭一时没想到该怎么对付这位女诗人,只好把车轱辘话拿出来讲一讲。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自己虽然不喜欢谈恋爱,但是忽悠人还是有一手的。 “诗文小道尔,当不起相公谬赞。只是相公岂不闻‘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这功名还是要科场上博取的。”陈夫人转过头来,一双美目定定看着柳旭,缓缓开口。她说话声音并不快,每个字都说得特别清楚,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听下人说,这几日夫君只在书房睡觉,每日也只是把一篇颂词写来写去,却不要忘了温习八股时文啊。 完蛋!柳旭心中大叫,他虽然多少算个高级知识分子,堂堂美国大学历史学博士,但是术业有专攻,他可从来没有研究过八股文该怎么写。更严重的是,他不搞思想史,四书五经也是看看就完,要查就查电子版,大学中庸还能背背,《论语》《孟子》可是只会看不会背,如何能与皓首穷经寒窗苦读的明代读书人科场争霸? 好在柳旭有急智,从出生以来还从没有人能用话把他憋住。 “哈哈哈!”柳旭长笑三声:“娘子一直以易安、道韫之才自诩,没想到今天竟然说出这样话来!” 没想到昔日唯唯诺诺的丈夫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陈夫人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这科举之道从隋朝开始绵延千年,是国家取士之道,天地运行之理,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不知相公今天又有什么高见?” 虽然口口声声说是“高见”,但是陈夫人语气里面却没有一丝疑问的意思,显然以前这家伙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孩子,连自己老婆都看不起自己。 不过话又说回来,作得出这样诗句的老婆,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啊。 柳旭挥手让丫鬟在门口守着,一边感叹着,一边慢慢措辞:“我且问娘子,而今是什么年代?” “今天是天启七年八月己未日(注1)。”陈夫人语气平淡。 柳旭以前读明史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干支纪日法,算来算去总算不对,最后多半得死皮赖脸地求教学姐学妹,但是他好歹知道崇祯皇帝刚继位没几天。 “我不是问你今天是那一天,我是问你,这是个什么时代?”柳旭语气沉稳而有力,娓娓道来中又带着几丝令人深思的意味,这是他忽悠人的绝活。 “时代?”陈夫人语气有些疑惑:“《宋书·礼志一》倒是有记载‘况三国鼎峙,历晋至宋,时代移改,各随事立。’只是不知道相公这‘时代’一词作何解?” 柳旭暗道果然是女中豪杰,连《礼志》这种没几个人看的书都能张口就来。不过这丝毫不能动摇他忽悠自己老婆的决心。 “不,我的时代不是你所说的时代。”柳旭又一次否定了夫人的话,他顿了顿,开口说道:“你的眼睛能看到多大得地方?” “妾身自幼目力甚好,能举目对日,不觉眩晕。” 视日久而不瞬,柳旭又被自家老婆惊了一次——这可是蔡京蔡丞相的绝活。 古人以太阳为君上、威能之代表,平常人举目对日不过几瞬就涕泪交流,而蔡京能够举目视日,可见其才干精力都是上上之选。只是既然敢举目视日,自然也敢欺君罔上,蔡京最后祸国殃民、媚上欺下,想来与这种性格不无关联。
自家老婆才能太强,性格突出,这让柳旭压力很大。 好在能干传销的都是心理素质极佳的,柳旭轻轻一笑:“娘子能举目视日自然是目力超群,只是能看多大的地方?一里,两里还是十里?” “若是平地,三五里就是极限了,若登高台,能看十里以上。”陈氏开始觉得这对话有趣味了,她的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线,这是她心情极好的表现。 今天的丈夫,很有男人气概呢。 “夫人目力过人,登高而望,也不过看十里八里,而夫君我已经看了千里万里!”柳旭霍然站起,在屋内转了一圈,用慷慨激昂的语气说道:“乡间愚夫愚妇能看三五里,终日不过打柴种田,生老病死,一辈子脱不出一个生死轮回;地方缙绅能看百里,知道耕读传家,考取功名,传给后代一份家业;君王贤相能烛照千里,知道轻徭役,薄赋敛,亲君子,远小人,能开出大大一片江山——但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在我看来,都是鼠目寸光,离不开中国这片土地罢了!” 陈氏美目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光,她语气微微颤抖,轻轻问道:“请问相公看到了哪里?” “我看到了哪里?”柳旭轻轻自问,随即大声自答:“我看到了整个寰宇万国!”没等夫人发问,他随即开口陈词:“在北边,原来的女真人和各地野人已经组成了部落集团,从原始渔猎转变成固定农耕,南边大明兵强马壮就通商互市,一旦大明制度腐朽、兵力衰弱就南下抢掠,美其名曰‘抢西边’;在西边,曾经强横无比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帝王苏莱曼大帝的带领下日趋强盛,西压西班牙,东抗萨法维,国力不比大明帝国虚弱半分;再往西,几个欧洲小国已经开始了地理大发现,探险家行舟万里,发现了比大明还大得多的土地,他们找到了南美洲、北美洲,发现了印度,攫取了无数的黄金白银,建立了比我大明水师强横百倍的舰队,眼下占据南洋、澳门、夷洲的佛郎机人就是他们的统称!” 柳旭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慢慢走到陈氏跟前,居高临下,眼睛直视着女人的美目:“我且问你,此乃大争之世,寰宇万国都在兴兵攻伐,要开出一个大大基业,各种新鲜器物从南洋传来,争奇斗艳,目不暇给,眼见就是一个万年未有大变局,你却要我埋头科场,皓首穷经,做那书堆里面的蛀虫,皇帝手下昏官?” 说到最后一句,柳旭语气已经极其严厉,他的话已经近乎大逆不道,如果陈氏表现出半点要告发他的意思,他绝对会抢先下手排除隐患。 陈氏一双眸子圆瞪,她从没想过竟从丈夫嘴里听到这么一番话来。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平日也多留心时事,自然知道北边兵事败坏,只是没有理论指导不明白堂堂大明为何连战连败,输给一群铁器都没有的蛮夷,现在听了丈夫这些话,竟隐隐感觉有扇大门向自己敞开。 陈氏盈盈下拜,语气里全是叹服与赞美:“妾身与相公结婚五载,竟不知相公气吞四海,是妾身之罪也!”停了停,她又感叹道:“昔日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妾身以前以为不凡之人必时时有不凡之处,怎么可能三年不鸣而不被人知,而今看来传说竟然是真!” 柳旭暗道自然是因为哥们没有穿越过来,这傻小子当然不鸣了。不过做戏要做全套,柳旭将夫人扶起,轻轻说道:“你我夫妻同体,情比金坚,不必如此虚礼。前几年我学业未成,筹划未完,不敢轻易吐露心事,而今我有一番大计较要和你商议,能开我柳家万事基业,百年之后湛湛青史上未必没有你我名姓,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妾身愿效犬马之劳!”女人用斩钉截铁的声音回答道,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的野心。 注1:作者一向不会算干支纪日,书中时间大致是崇祯继位后十余日,若有错误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