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你好了没?”我催促问道。 对面默不做声。 “我可出来了,要是叫我看见什么鸡胸啊,肥肚啊,我可不负责啊!” 静默依旧。 我偷骂药奴这家伙好讨厌,非要我陪他来河边洗衣服,说是我把他的衣服弄脏了,他打死也不穿脏衣服回去。 我试探性地走出树干后的阴影,见他将洗得崭新的白衣架在荆藤上,铺展开来。 “你怎么穿着内衫啊?”我以为他会连內衫一起洗掉。要是樱祭夜在,他估计巴不得脱个精精光光。 “你个没嫁人的姑娘,说这种话合适吗?” 我想姐什么男人的胴体没见过,光是孽镜谷那些烂皮不知看了多少具,而且我记得当初还是他引导我看了墨轩的…… 额……虽然我当时的的确确是在看烤鱼。 我现在饿的只想看烤鱼的胴体…… 药奴将顺滑的长发散挽在肩侧,婀娜又多情地走过来道“脱衣服……” “啥玩意?”我环住胸,警觉的死盯住他。 “衣服脏乱差,我顺便给你洗洗……” “那我的清白呢?” “……” “给你……”怕他反悔,我兴高采烈地把外层罩衣脱给他洗,总觉得仿佛回到“寂雪啼苑”,他四年来悉心地照料我所有的饮食起居,只差给我洗衣服。 今天刚好使唤使唤傲娇男,让他为虎作伥,残害我这个善良的女孩……额……少女。 看着药奴在河边认认真真洗着衣服,突然间觉得虽然他在给虫儿洗衣服,可是雪若好像不太恨他了。 药奴洗好衣服,将我的衣服展平挂在他那白衣一侧。两件衣服临风飘飞,好像两只翩舞的蝴蝶,看入眼,醉在心。 药奴靠近我坐下,从怀里取出一罐油膏,细细地涂抹在葱白的手上,他还是如此悉心呵护自己的手,我发现他真的很爱自己的手,胜过一切。 “药奴……”我情不自禁唤他一句。 “嗯……”他缓缓回应我,眼睛也一同缓缓地回应我…… “你的手抹上油,就不能捉鱼了……”我假装无辜道。 “鱼太腥气,会染臭我的手,你去捉吧!”他娇艳的红唇在我眼前格外醒目。 难怪他主动给我洗衣服。 事实证明,无辜干不过贱人。 我“嘿……呦……嘿……呦……”在河里甩起“穿心”,飞刀削浪,卷出两条细鱼。 反正我一个女人家的手不怕猩。 我“噼……里……啪……啦……”点火,烧柴,扇烟,烤鱼。 反正我一个女人家的手不怕糙。 那个怕手臭,怕手粗的男人软坐在河岸边,撩拨自己润泽的长发,披星戴月地环扫我的一举一动。 我把烤好的鱼端给他,他浅尝一口满意称赞道“我以为你的武功是极差无比的,结果鱼烤得更差。” 我气恼坐下,现在雪若又有些不想原谅他了。 药奴开始赐教道: “以后洗鱼要清洗仔细,要把鱼腮两边的sao筋剔除……” “以后生火在旺火处盖些湿草,避免烟熏火燎……” “以后烤鱼注意观察火候,避免烧焦影响口感……” “以后不要跟随随便便的男人在一起,避免上当,还有打不过就要跑,叫别人去死就行了,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你说什么?”我的嘴皮被烫了一下。 “我说……”药奴的眼皮本是要翻我,却骤然转冷道“笨虫子,你的脚边有条蛇。” 我头皮一麻,竟然真有条蛇在我脚下。 眼观此蛇长约三尺,皮紧rou滚,口吐红信,目露凶光,蜷盘在我脚尖分寸远处。 “虫儿留心……”药奴的眼睛死死防守此蛇的动静,遂将手环住我的腰道“此乃殷蛇,毒性凶猛且极易攻击人,你随我的手劲慢慢挪过来,切不可莽撞激怒了它” 他那水漾漾的眸子突然滴水成冰,散射出陌生而稀冷的光。 一点也不像他自己。 “你说此蛇是殷蛇?”这属于什么机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为什么这样……兴奋?”药奴冷光扫我一遭。 我如果说有了这条殷蛇的蛇皮,我就可以制出剧毒狿香散,然后用此毒去搅黄斩月和梅姑娘的好事。 不知药奴这个中过狿香散之毒的医圣,会不会破坏我的好事。 我憋回笑意,改换愁苦的表情道“我师傅要死了,只有服用殷蛇的蛇皮‘裳霓’,才可以苟延残喘几日。” 怀里的青芜轻哼了一声。 我赶快补哼了一声,掩饰异常。 “我猜你也该是拜了师傅的……”药奴的眼神透漏出纷纷不屑,道“他把你教育成这样,死有余辜。” 我一把摁住胸口青芜的所在,赞同道“他低能,我不能无义……” 师傅大概又有些时日不会理睬我了。 “撒谎的水平也跟以前一般差……”药奴云里雾里淡漠一句。 殷蛇性急突发奇想,又朝我鞋尖逼近分毫,看来是我们的对话嘈杂聒噪令它大为光火,它的蛇首蜷蜷伏伏来回摆挪,乌森森的兽眸犹如捕兽的钢夹,死死盯咬住我的怀里,残戾得令人窒息。 我要将手内烤鱼丢出,怕是鱼rou的香气将它吸引至此,待我微动指尖,药奴眼疾手快先我一步按住,放低声音道“你觉得它是想吃这玩意儿,才从栖身的阴沼里爬出来的吗?” 看殷蛇凶光如锥,势要一口见血的残戾。 那它不馋鱼,只能是馋…… 我的脑间飞速回忆青芜的教导,记得师傅提及殷蛇性喜食血,一般不会擅自离开蛇xue,除非是寿辰将尽,才会冒死离开巢xue,寻找此生最后一顿血餐。 但此蛇行性诡异,尤其离死前最后一顿特别挑嘴,只吃自己看得上的猎物,尽食其血直至将自己被撑破为止。 看来它是看上我了。 我何其荣幸可以作它最后的断头饭。 我朝它冷讽道“前世你被美色坏了节cao,错失飞升的机缘,如今看见我这等美人,怕也是禁不住诱惑,旧病重犯的。” 药奴嘴角勉强露一线笑意,道“不要自鸣得意,或许只是他觉得,你是这里唯一死不足惜的人呢?” 死不足惜? “你到底说的是蛇……还是人?”我心里被他的话语牵引,无端一揪。 “反正不是指我……”药奴意有所指再多笑一丝。 他此言正说痛了我的心。 我确实一直都是一个死不足惜的药人而已。 起码在斩月的眼里,我一直都死不足惜。 我坠涯的时候,他未曾找我,我重现眼前的时候,他未曾认我。 他这般无心无肝,都是因为那该死的梅姑娘。 殷蛇再挪些许,居然盘上了我的锦鞋,单属于蛇类寒凉阴森的猎杀气息,隔着鞋子依然清晰可察,贴身入骨。 可惜它顽固的森冷比不及我心头被药奴点燃的妒火。 我为独孤斩月可以一死,她梅姑娘可以为斩月做什么? 我用双倍于殷蛇的嚣厉眼神回赠给它,就是拿通身的血去换个痛快,也不枉爱过一场。 我鬼使神差缓慢提起裙角,露出雪白的小腿,镇定自若道“药奴公子,请你先回避片刻,殷蛇的血皮脱落时,飞溅的血腥是有剧毒的。” “你难道就不怕毒吗?”药奴置若罔闻,他的身子纹丝不动,他揽住我的腰的手纹丝不动。 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我,纹丝不动。 突然,殷蛇大约被我裸露的肌肤中,香甜的血味缭绕,弹弓一射伏身而出,径直奔向我的小腿。 我顾不得回答药奴的问题,瞋目死盯殷蛇血盆大口內,颗颗锋齿森森白白,闪烁着寒郁的光芒。 我静等着被嗫咬的剧痛袭来。 那些钻rou切骨的坚硬在爆发中森然,最终于瞬间埋藏在一只如婴儿般细嫩的手背內。 药奴一声不吭,提前将自己的手摸在我腿前,替我挡下那致命一击。 我震惊道“你的手……” 药奴的手,就是他的命。 那殷蛇长牙透骨后,出乎意外竟不断反蜷自己的身子,欲要挣扎开来,看来它也是条顽固的蛇,发现自己咬死的不是心内初定的猎物,疯狂旋转身子想要脱身下来。 药奴默默提运全身真气,将手心握拳锁死殷蛇,任它颠倒乾坤,钻烂掌背的骨rou,也断不得轻易拔出毒牙来。 药奴最珍视的芊芊玉手,须臾被殷蛇剧毒的利牙,搅浑作绯红刺目的烂rou。 “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你不怕毒?”药奴脸颊似有苍白,但镇定自若,仿佛他的rou体置身疼痛之外。 他不痛吗? 我有些痛。 我欲盖弥彰要去拔出殷蛇,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 “我……”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是个药人,百毒不侵呢?如此我的身世也便大白于天下。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她便是天赋异秉,百毒不侵……”药奴的脸越发森白,娇目宛如白茫茫的雪域间两块冷冰。 可他捏死我的下巴不叫我再看殷蛇,只逼着我把他也装进眼里。 “那个女孩因为通体的药血,可以令人起死回生,所以我狠了心肠,每年用金甲子来吸食她的血……” “伤……你叫我看看伤……”我拼死扭头,想甩开他的禁锢,可惜只是徒劳,看来他今日是有备而来的。
“我当时被她灵奇的血液所吸引,就将金甲子残忍地切入她的胳膊,一年一只,毫无间断,而我只是更加残忍地给她吃补血的草药,让她用稚嫩的手臂日日夜夜喂足金甲子……” “直到我无意间瞧见,她一个才十岁的孩子,竟然为了忍受金甲子嗜血所带来的苦痛,居然将自己一条胳膊咬得千疮百孔……她什么也不曾说,她什么也不曾怨,她偷偷摸摸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而我……” 药奴的嘴巴突然封死无语,深怕说出什么惊天秘密。 我感觉殷蛇不断翻卷着如同铁鞭铸就的长尾,将蛇皮外流淌的浊血,抽撒在我和药奴的身间,我的鞋面似乎被温热的液体浸湿,是血,是殷蛇在药奴手掌间撕裂的血xue,汩汩地将血液洒满各处。 药奴的脸颊纸白无色,脸庞间的面具璀光黯淡,可是他的眸子喷出了冰冷的火焰,既有着柔美的愤恨,又有着妩媚的怨毒。 他在恨谁?是斩月?还是他自己? 他把我的下巴快捏碎,他把自己快灼烧干净。 整个血雨淋漓的世界里,只有他的眼睛穿透漫漫猩红,燃烧得比血rou更加夺目。 此时的他,最不像他。 “今天,我就用我一只手,换你四年的痛!” “你说!你就是雪若!” 药奴惊天一吼,吼掉我全部的魂魄。 我呆住分秒,怒喊一声“我死也不可能是她!永远……都……不是!” 我强硬扭头,提起“穿心”朝他手背刺去。 药奴纹丝不动。 我一刀削在殷蛇颈部,瞬间斩首。蛇首锁在药奴手内,而身子被我削飞半空,我恨它险些害我露馅,凌空搅扰数刀,给它来个锉骨扬灰。 待数截蛇身纷纷滚地,扭扭捏捏乱如散沙。 气还不泄,回头一口咬在断颈,生硬将那挨千刀的物首从药奴手上扯了出来,一口吐在地上。 殷蛇终死。 药奴玉手尽毁。 我也不知为何鼻尖泛酸,他遭此报应应该是罪有应得,可是他对我的每一个好,我却突然在脑海里记忆犹新。 他教我吃饭,他教我系鞋带。 他为我折骨,为我穿白衣。 如今为我,坏了最心爱的手…… 我扑跪在他脚旁,一口接一口吸尽他手背的烂血,舌尖每滑一处血窟,我就多念一分他的好。 “雪若……”药奴拉我起来。 我从怀里掏出一瓶药丸,这些药丸都是我用自己的血精制而成,我怕药效不足,倒一把全部灌进药奴嘴里。 “雪若……”药奴又要叫我。 我把另外一半和作药泥,轻敷在他的伤口处,扯下衣边为他仔细包扎。 “雪若……”药奴一把将我卷进怀里,看来我的血药还是有些功效,他出其不意地吻住我的眼角,软似玫瑰的唇瓣湿湿糯糯地舔吻过每一颗泪滴。 他满心满怀的温暖是我自小就心神领会的,在无数次说脏死了的厌烦语气之中,总是最先伸出那双无垢的细手,绽放妖冶倾世的笑颜。 寻寻觅觅,徐徐慢慢,他将我所有滚出眼角的泪珠吃个干干净净。 “以前不让你哭,是怕你的眼泪全为他人落尽,今日为我流的眼泪,我要一颗不落,全部吃回肚子里去……” 药奴口间的潮气愈湿愈热,越舔越迷离,金黄的面具摩擦着我的五官,很痒很痒,面面之间居然激荡起莫名的火光电花,在他最夺目的眸子里烟花烂漫。 他的手,不管是好手,还是烂手,一齐要欺负我来…… 我…… 我的身子骤而转冷,他在我心中一直只是个傲娇的大哥哥,我不可能对他…… 我推开他的禁锢,拢好被拉至肩头的內衫,沉着脸道“药奴公子恐怕真是多情用在错处,我可不是你说的那个雪若,我就是我……” “还有……”我几近恶毒道“你们男人对付女人的那点儿事,大同小异。” 我不敢看他的脸色,他不像樱祭夜那风流鬼百折不挠,他天生高傲的性子,只需一句话便会分崩离析。 我多少接触过男女情事,知道对待药奴应该应该采用什么样的语言,他最讨厌别人左左右右,站不对立场。 纵使他今日真是对雪若真情流露,我也决绝要逼死他的念想。 我舍不得他以前对我的好,最终都变成失望的恨。 “雀公子还在家里等我,虫儿先行告退了。” 补完最后一刀,我将他独自撂在漫漫长夜中,而自己逃也似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