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男人……果真是天底下最虚伪的动物……”鬼谷女幽怨的声音轻轻自耳畔飘过…… 虫儿心里剧惊一场,为什么她还活着? 回头寻声望去,鬼谷女……不应该说她的声音属于鬼谷女,而她的脸已经不再是一副面具,也不再是一张借来的皮相。 她遭受千目所带来的重创之后,抛却所有的伪饰,真正的容颜总算是大白于天下。 虫儿迄今也忘怀不了她的脸,试问天下有几张脸盘能被毁坏成这般惨不忍睹,如果她的脸上能寻找出一块完整的皮rou,恐怕仅剩眼珠和嘴唇仍旧完好无损。 她的脸就仿佛孽镜谷满目疮夷的残败,就仿佛轰然崩塌的雷凰楼,就仿佛支离破碎的炼魂炉。 只看见一眼便是永恒的噩梦,眼珠里的脓疮,心尖的毒刺。 绝对不想看第二眼。 她顶着这样一张难以直视的脸蛋,却还在飗飗阴风孤傲矗立,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是只鬼,一只心灰意冷的锁命鬼。 虫儿背脊里窜过一股寒流,直逼脑海,脚下虽是重足而立,眼间却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是因为心软,而是为一个悲剧式女人坚强的骄傲而难过。 樱祭夜冷邪责问道“千目,为什么还有只漏网之鱼,你且去把她收拾干净,否则要你好看。”他命令的语调威严肃厉,完全一副尊主的派头。 千目缠住虫儿的胳膊,撒娇道“不要,我实在吃不动了。”这小子死皮赖脸依靠住她,八成认定自己是他的新靠山。 “去!”樱祭夜牙缝里淡淡挤出一个字,却令千目战栗不止,连虫儿头皮也跟着发麻。他动火的时候含威不怒,绿色的眸子也不似寻常情意绵绵,冷冰冰如同一块冷翡翠,寒光乍泻。 “我……”千目的眼睛瞬间由绿色变幻为本身的琥珀色,委屈的泪水积攒满池琥珀。 “哇……”千目嚎啕大哭起来,“我才不吃那丑八怪,吃了会消化不良,浑身溃烂,生不如死,主人你老逼我吃奇怪的东西,我真的不想吃!” 千目痛哭流涕像个小孩子,虫儿恼怒用眼神呵斥万恶的樱祭夜,他倒底如何折磨这可怜的灵兽。 樱祭夜刚要狡辩,鬼谷女大叫一声“够了!” 千目立刻闭嘴,乖乖退缩成一尺长的小兽,攀环在虫儿手腕间,打死也不找樱祭夜。 “够……了……”鬼谷女终于恢复无力的呐喊,可是她的脸真心太可怖,否则任何人也会为她的凄惨动容。 鬼谷女闭紧眼睫,喉头艰涩动了动,一个饱经沧桑的故事缓缓自干哑的嗓间娓娓道来。 “我本来是玄离子门下一名守护圣树的弟子,我从记事起就一直守护那棵圣树,几千年来不离不弃。那树我现在还清晰记得是棵怪树,茎干接天连地却不长一片叶子,更不要说是一颗果实。” “师傅总说机缘到了就会长叶,可机缘在何处,机缘在何时,我不得而知。” “我每日除了跟着师傅练习制毒之余,便是勤快照顾圣树,因为我内心总渴望着它有朝一日会长出翠绿的叶子。” “一千年的日子很长,但也很短。那无数飞逝而过的梦里我总梦见圣树枝繁叶茂,为我撑起一扇阴凉,醒来往往美景落空。” “他被我救活的时候,醒来第一句话是‘仙子,为什么天庭的树不长叶子?’,当他知道自己仍然活着时,他嘴角只勾起一湾笑泉,可我却觉得他那双灿烂的眼睛里,干净的圣树干上nongnong密密都是绿色。” “他走的时候说,只要圣树上长出第一片叶,无论他在多么遥远都会望见,到时候他就会回来带我走,我相信了,而且信的那麽认真。” “自此我兢兢业业致力于让圣树长出叶子,我想出的办法层出不穷,但每次都失败,于是我索性画一片树叶,贴在圣树干的顶端,我多么希望远在他乡的那个人可以看见,他该来接我走了。” “一千年那么短,一千年又那么长,漫漫岁月不过换来落空的守候和漫树的纸叶子。那些叶子我画的多么碧玉无暇,多么逼真入木,怎么他就看不见呢?” “有朝一日,他回来的时候杀了我的师傅,我居然一声也没有反抗,师傅临死前说‘缥缈,你记住,你种的树就是你种的因,机缘没有来,满树也只是虚伪易碎的纸。纵使再美再逼真,风一吹还是要散的!’我那时昏了头,觉得只要有他,我宁愿一世背负欺师灭祖的恶名。” “我和他一起快快活活数百载,仿佛我千年的修行只有这几百载算是真活。” “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我真是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居然会对孩子的热爱胜过女人。” “可惜……”鬼谷女的眼神一下从天堂坠落地狱,阿鼻的冥火在她眼睛里摧毁一切原始的美好。 她的情绪波动刺透了我,我也随着降至冰点,浑身寒彻不安。 “可惜孩子出生的刹那,他第一句话竟然说‘为什么你额间天生的“焺”珠没有转移到孩子身上,为什么我妻子的“狂”珠就转移在儿子身上?’” “焺珠?狂珠?那个男人叫什么?”樱祭夜的脸色顿时沉如玄铁,青黑索然。 “什么?那个男人有老婆?有孩子?”虫儿深知背叛的滋味,对此体味刻骨。 “哼哼……”鬼谷女冷笑道“我真是个大傻瓜,知道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后,还天真认定他是因为爱我,才和我结婚育子。结果,也只落得个被弑子毁容的悲惨下场。” “他居然……亲手杀了自己的骨rou!”虫儿简直被惊呆了,世间竟有如此歹毒腹黑的男人! “他的眼中怎么会有孩子?他的眼中只有“流云之歌”遗落在我额间的焺珠。他以为我会像他的妻子一样,通过生产将焺珠移进孩子的身上,可他怎么知晓“流云之歌”共有十颗珠子组成,法力各不相同,他见此计不成,就狠绝摔死孩子,我因产子血虚无力反抗,他趁机用传世的鬼刀,将我的额头剜开,剖走焺珠,还把我的脸千刀万剐,割作一片又一片的烂叶。” “他走时说和我在一起根本没有爱,只有利用,从此以后,缥缈仙子死了,鬼谷女活了。” “我砍断了圣树,那般粗壮的树我依然砍断了它,满树的纸叶子的确如师傅所言散尽天涯,我的一场黄粱美梦最终还是玉碎了。” “圣树断枝内居然蕴藏一百枚果果,原来圣树没有叶,仍会结果,可惜我沉迷自己的执念,一心索求天生就无法存在的东西,最终丧失自己的机缘。” 鬼谷女突然收声,整个人在阴风中战栗如残叶。 “我在孽镜谷耗尽近千百年的岁月,炼就神器雷凰,我只想杀了那个人,我只想毁灭他……”鬼谷女的眼睛中腾飞出嗜血的恨,这恨早已将她锉骨扬灰。 “鬼谷女,我且问你,你怎么知道“流云之歌”的事情?”樱祭夜每次的问题都很怪异,完全没有沿着鬼谷女的思路提问。 不过他这样问倒叫虫儿灵光乍现,方才她幻影里出现的红衣红发男子的周围,似乎飞旋着带字的艳珠,莫非它们之间有何联系? “我都这么可怜了,你们难道不该同情我吗?”鬼谷女诧异大喊道。 “那是你的事,与我们何干?”樱祭夜沉思一刻,满脸透漏出事不关己的冷淡。 虫儿没想到他居然毫无同情心,面对这样一个为情所伤的女子,连自己都很难再恨她了,为何他却可以淡漠视之。 樱祭夜邪气流遍嘴角,一手自然轻挽虫儿的腰身,冷道“我也不过是个与你无情的男人,何必理睬你的仇恨,你把自己的故事讲的那么煽情,不就是为了博取同情,我家虫儿心地善良,估计是不会允许我杀你,我就当回好人,留你条残命……” 虫儿看看樱祭夜,他就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她讨厌他的无情他居然也能猜出,实在是……
实在是太危险了。 “不过!”樱祭夜陡然厉声,吓虫儿一跳,“你若果敢再在虫儿面前出现,我定会叫你生不如死。”樱祭夜的言词透着狠辣,警告鬼谷女不许再打自己的主意。 “好,一言为定……”鬼谷女感激道,“不过要把雷凰还我一个,否则我如何报仇?” 樱祭夜料定她也不敢再耍诡计,伸手向虫儿要一只“雷凰”,虫儿将手塞进怀里从青芜的幻镜内掏出一只,主动要送。 樱祭夜拍拍她的肩要她留在原处,以防不测,他亲自拿着“雷凰”走到鬼谷女面前。 鬼谷女孱孱弱弱,不堪一击地问一句“夜,今日败给你,我心服口服,不过……”她陡然间撕去无助的假面,残忍笑道“这机关重重的雷凰,你会用吗?” 语毕,鬼谷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雷凰的凤嘴上的倒钩往樱祭夜腰带上一扣,一把揪掉凤尾的一根羽毛。 一连串动作完成的滴水不漏,大概她在脑海里早已无数次排练过这些复仇的动作,只不过今天是拿樱祭夜练手。 虫儿赫然震惊道“樱祭夜!”,不要命地扑上前要替他揪掉“雷凰”。 根本来不及靠近他咫尺,鬼谷女大喊道“近!近!近!” 腕间的雄镯得令,风一般将虫儿拉到她的身边,鬼谷女已经飞掠数丈之外,见虫儿一来反手点她僵xue,左臂夹住虫儿的脖颈,继续向远逃去。 阴风在耳畔咧咧,鬼谷女阴谋得逞的声音比这冷风更加阴鸷。 “他如果不死,我怎么可以完全拥有你……” “三年来,你的血我已经喝上瘾了……” “最重要的是,你的血可以治疗我脸上的伤疤,前几日我才发现你的血有祛腐生肌的功效……” 鬼谷女拼死夹紧虫儿的脖子,她像个人偶一样被鬼谷女拖拽,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 “只要我恢复容貌,”鬼谷女神神叨叨继续道“我就可以杀死他……我就可以玩弄他……我就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死的应该是你……”一略紫色魅影倏尔闪至眼前,修长的指头并作手刀斜斜劈在鬼谷女额角,鬼谷女应声倒地。 虫儿像个木偶一般被来者成功夺回怀抱。 鬼谷女还要喊近,樱祭夜挥舞“穿心”一把削断她的胳膊,那曾今迷倒万千英雄的纤纤玉手,被樱祭夜愤恨的蛮劲削出老远,暗晶翻涌的雌镯带着女魔头的血污坠落樱祭夜的手里。 “啊……”鬼谷女爆发出临死前最后一声惨叫。 樱祭夜用自己的躯体将虫儿牢牢环住,他怒喝一句“千目!” 千目从虫儿腕间极速变成巨兽,用蜿蜒的躯体盘旋做一圆赤红的堡垒,将自己和樱祭夜一同滚至远方。 虫儿隐约听见鬼谷女最后呐喊道“对你越好的男人,越有所图……” 她的眼皮狠猛一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焚寂!焚寂!焚寂!焚寂……”鬼谷女凄厉而绝望地呼唤一个名字,仿佛要携带这个名字一同奔赴十八层地狱。 地面轰然喧豗,刺目的金光穿过千目身躯残漏的罅隙,几乎灼瞎虫儿的眼睛,虫儿马上闭眼,稳稳妥妥躺在樱祭夜的怀里。 原来樱祭夜把“雷凰”又还给了鬼谷女。 不管自己是否是个真心,或是假意善良的人,虫儿都觉得鬼谷女是可悲的女人,她或许不该这样悲惨死去,最少……她应该先杀了那个男人。 如果她不是一心只渴求着自己的药血,她总会有杀他的机会,尤其近千百年处心积虑的等待都熬过来了。 更可况一瞬间的执着。 爱恨只在一念。 她最终还是失去了她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