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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闻铃忽断梦

    那人仍是事不关已的漠然:“我只需你们帮我找一个人……我原身是六界难得的沧灵木,至今也长了几十万年,沧灵木可以入药也可锻造,纵是什么也不做久置身边也可增进经脉,数十万年的沧灵木,也算至宝了,当做酬礼应也不亏吧。”

    那两人还只反应淡淡,望舒先震惊地捂了嘴,险些激动太过掐自己一把……什么叫做人品?这就是啊……特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人家直接送上门了啊!

    真是个好人,哦不,真是棵好树。

    不过……他说几十万年……据他们所知,树龄几十万年的,貌似只有鹤谷那倒霉的一棵了吧,莫非那棵树居然还真的天赋异禀,在拂灵花之下还能存活,还真如鹤谷老仙所言成了仙?

    奇迹都要自愧不如了啊……

    望舒立时肃了容转向黑袍人:“树……禅师,您……是不是原本呆在鹤谷?”

    那黑袍人兴致缺缺地点了头,似乎完全不关心为什么对面这几位素昧平生之人对自己老家知道的如此详细,只是冷冷催促:“只要你找到那个人,我便将沧灵木给你们。”

    不同于欣喜非凡的望舒落虚二人组,隽离却是眉心紧颦,忧心冲冲的模样:“在下虽对灵花灵木一族所知不详,却也清楚花木成灵,无论修为多么精深,原身也是命门,前辈将原身灵木赠与我们,自己又怎么办?”黑袍人冷冷扫他一眼:“不过是死罢了。”

    望舒这才想起这一茬,连忙补救般追问:“那……你这么大方,也太……对自己太残忍了吧?”

    出乎意料,听闻此言,那黑袍人却是笑了起来,虽说笑音也是冰冷,只如冰珠淋漓坠地,落下也是冷冷水渍:“活着?我从未觉得我真正活着过,只除了那三世遇到她……那三世都已经过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望舒虽然很是欣喜能见到如此痴情之人,但也明悟这到底不是戏本子,生死都是笔下几行,不好真看着鲜活性命逝去,想了想,还是开口去劝:“你看你这般想未免不太好……的确遇到一个挚爱之人十分难得,可是也不能因为失去就彻底放弃……万一错过别的更好的呢?”

    “更好的,与我何干?”黑袍人断然丢下冷语,指尖寸寸攥紧,“我只要她就够了……至于死……”冷淡唇线轻轻一挑。

    “我求之不得。”

    “可……也许,还有别的机缘……”望舒还做着最后的挣扎。

    “好了。”帝宵轻飘飘丢下酒壶,将望舒再度拎回来,丢在了身边,“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们之间你凑什么热闹?”

    自始至终被晾在一旁只顾欢喜终于找到沧灵木的落虚终于被这一句点醒,扑过来问了一句:“我们要找谁?”帝宵溜一眼落虚,漫不经心对望舒落井下石:“他这智商都比你有用,能想到问最重要的问题而不是傻兮兮为别人伤春悲秋。”

    望舒投以后背以示愤懑。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遇到她时候的三个梦,以及她说给我讲一个故事,可故事是什么,她是什么样子,我后来怎么样都不知道。只知道禅师那一世遇到她之后,跳过那些空茫,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了。”黑袍人神色空茫,话音冷冷,到底,还是带了七分怅然。

    望舒梗了一下,然后和蔼可亲地一笑:“她叫什么名字?”

    黑袍人摇头:“不知道。”

    看在沧灵木的面子上,望舒把攥起的拳头一根一根掰开,努力维持笑意:“那……她是哪里人?是什么种族。”

    “不知道。”

    “她有什么特征?”

    “是女子。”

    “……”

    望舒炸毛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当他们是二郎神的哮天犬吗?连哮天犬也没办法光靠一个女的信息就找到人啊?八荒六合多少女子你知道吗?哮天犬用上上下一百代也找不到好吗?

    大概是看望舒神色实在太差,黑袍人总算多加了几个字:“她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像是与我已结识了数十万年……”

    望舒还打算忧郁,被帝宵果断拉了起来拽向奈何桥:“走吧。”

    望舒连忙挣扎:“我还没套出线索走什么啊?这根本找不到啊……不行,我再去努力一把,肯定能让他开口……”

    这回却是隽离叹气了:“走吧,在他那里还能有什么线索,还不如自己查一下来得快。”

    “来得快?怎么可能?我们可只知道她是女子……差到什么时候能查到?一点也不靠谱!”望舒对着帝宵恨恨咬牙。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帝宵毫不客气刺她一句,冶艳眉目挑着狡黠弧度,“忘了鹤谷老头说的了?和沧灵木最熟的还能是谁?再加上他第一个梦,猜也该猜到了吧。”

    望舒一怔,迟疑反问:“拂灵花?”“然也。”帝宵勾起了唇,“反正,他们忙着捉拿毁了奈何桥之人……生死簿,必然管得不严啊……”

    望舒再怔片刻,心悦诚服对帝妖孽鞠了一躬:“壮哉。”

    帝妖孽付以冶艳而招恨的一笑。

    “哎,阎君的生死簿还真是和司命的命格簿有得一拼呢,八荒六合寻人利器啊。我还以为,我又得上九重天偷一回命格簿了呢。”望舒满心欢喜地将手中的书卷抛着玩,一边不忘对着身旁一票人眉飞色舞怀念自己的光辉历史。

    隽离沉痛地颦眉:“话说,你还敢去偷命格簿,君上教训你还不够吗?事不过三,再一次被抓住,你会被君上发配去墨阁彻底关禁闭吧。”望舒饱满的热情立刻被隽离打压熄灭,默默抱着书卷躲到一边翻找拂灵花的生死记录去了。

    分不到生死簿的落虚只能哀怨地看一眼望舒,默默希冀她此次能靠谱一点,然后乖乖陪着隽离去阎罗殿门口守门。

    帝宵……则已经毫不客气地躺在了阎罗君金座上,慵慵懒懒吃着葡萄然后很是欢乐地指挥他们做牛做马,时不时挑剔一下落虚的谨慎进化成的缓慢,鄙夷一番望舒的笨手笨脚,压榨他们压榨得分外欢乐。

    “真想把帝宵妖孽打包扔回漫花从渊啊……我打不过,隽离行吗?从哪面偷袭比较好?”望舒颓然托着下巴漫不经心翻着生死簿,暗暗思忖如何处理了那只妖孽,就在一个懒散哈欠之后,望舒一口将方才偷吃的葡萄吐了出来,突兀一声惊叫起来,“找到了!”一瞬,除了帝宵,其余人都冲了过来,六只眼睛宝相庄严地瞪着那一页。

    然后……

    漫长到诡异的沉默。

    望舒连声音都颤了:“这……找到怎么死的死在哪的……算吗?”

    落虚则已闭了眼双手合十,心如死灰地勾起了笑:“呵呵呵……抓一把灰给他交差吧……就抓我的吧,反正我已经打算对環镜仙君以死谢罪了……呵呵呵……我烧成灰以后分三份啊,第一份给沧灵仙君交差,第二份给環镜仙君感谢她的照拂留给她做个纪念,哦,烧个骨瓷杯吧,听说天上蘅璃仙君这等手艺活做的不错,最好约到她……第三份帮我找个地方埋了,要个山清水秀些的风水宝地啊……万一有人清明来给我祭拜,坟地太丑身后没有面子……呵呵呵……”

    身后了还要个鬼面子啊?哦对,好像也没错,鬼的面子嘛。

    隽离已经放弃了望舒和落虚,顾自埋首回生死簿拼命翻找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毕竟也是拂灵花花灵,不至于当真死得如此干脆吧。

    “那就去取一捧灰好了。”

    帝宵终于抬头,一个响指将满桌子葡萄皮葡萄核扫干净,伸手点在生死簿上那拂灵花之灵最后一世死亡的记录上,微微一笑:“兴许,她的骨灰,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在无计可施而又时间紧迫的情况下,望舒几人被迫默认了帝宵的计划。

    于是……

    “我没想到,还有人能来听我讲这个故事。”

    那一瓣朝颜拂了拂花瓣,语气似是怅然,入骨情愁,终只做清风一缕,无关风月,只引心殇。

    古旧禅寺春日正好,檀香袅袅,诵经声似也熏得菩提芬芳。

    清隽禅房深掩古木翠荫,窗前一架朝颜掩去大半光明,却只得三朵朝颜花。

    两朵已然枯萎,徒留一朵顾自绽放,花瓣上一点血痕宛然血泪。

    一切,皆如沧灵木君所言。

    而此刻,对他们出语的正是那朵仅存的朝颜。

    “所以说,你就是拂灵花?就是沧灵木仙君,他的恋人?”望舒敛好惊讶,斟酌了词句发问。

    那拂灵花,哦,如今已是朝颜,她的声音竟是无比温柔的,含着淡淡的倦,看淡红尘的远,也如耳畔声声梵音,归于一脉古井无波。

    “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呢。是他告诉你们的吧。”朝颜花动了动花瓣,望舒猜,她也许是在笑吧,那样温柔的语气,提及他时一刹柔婉如提及什么珍贵无比的宝物。望舒察言观色,便不忍告诉她,其实沧灵木君早已忘了她是谁叫什么,唯独记得不过三个梦一道声音。

    可是仅凭那些就那般执着,沧灵仙君也是当真把她好好放在心里的吧。

    朝颜花又拂了拂花瓣,善解人意地开了口:“我知你们都在疑惑为何我本是拂灵花却做了一架朝颜,而为拂灵花缠了那么久他又何以不死甚至得道,我便都告诉你们。”

    话间一痕痛意生生涌上,她足足沉默许久才继续开口:“我,以万劫不复的代价,向父神许了三个愿。”从来都是真的,那梦,那人。一花一僧,的确缘分极深。

    第一世,他与她同生山中。他是沧灵木,而她是攀附他身上的一株拂灵花。她懵懂循着他灵木气息找到他,缠着他,他不知她就是拂灵花,会置他死地,仍是默默任她攀附。山中清寂,又朝夕相伴,她逐渐恋上他,而他,也会沉默着以如云绿盖替她遮去烈日风霜。

    她欢喜他,便一心想靠他更近。一日日,拂灵花将沧灵木越缠越紧。她不过想永远伴他,可终于一日,未成仙身的沧灵木枯死。她缠得太紧,夺了他所有养分,一手造就他的死亡。

    绝望之下,她也随之枯死。弥留之际,她用散尽全部修为为代价对父神许愿,来生,定要做凡人,一生陪在他身边,再不分离。

    第二世,她如愿做了凡人,娇颜女儿,花容月貌。

    找了十几年,她终于寻到他,他却已是寺中高僧。

    十几年艰难寻觅,只为寻到他伴他一生,可他却已了断红尘之念。她执着两生,怎甘心这般放弃?

    于是她孤注一掷去追他,不惜一切代价。她荒废女儿最美青春十年,十年追逐,十年痴执,在她替他挡下一妖的攻击之时,终于如愿在他眸中看到涟漪。

    他心中古井一泓清波,终于被她撩动。

    却不料,这一世的末尾,是他以自己的手送匕首入他心口,他的血凉凉溅在她脸上,烫得她泪如雨下。他说:“我自幼生于寺中,本该青灯古佛一生,却妄动****。于佛,我背弃大道耽于****执迷不悟,于你,我爱你至斯却负你良多。我本欲不负如来不负卿,终究不能……来生……来生……再遇……好吗?”

    来生,又是来生吗?

    可来生,他又要被自己相思缚死吗?

    她抱他冰冷身体,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凄然对父神许下最后一愿。来生,她不再执迷。来生再遇,她只愿做他窗下一架朝颜,朝生暮死,却能在他推窗看时许他一隅美丽。再不要以相思缚他入劫。

    来生,尽了。可是,她不后悔。于是这最后一世菩提香远,诵经声也沾染悠悠檀香。他合掌转身,僧袍拂散三世嗔痴爱怨,含笑看向那一架朝颜。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他的眼隔了万千繁华,只看向她的身。

    已然足矣。

    可料不到,被她拖入红尘的沧灵木,这一世化生的禅师竟是天纵奇才,竟然以弱冠之龄了悟佛法,又兼日夜对着这架朝颜,竟读出了她的记忆,并为之佛心动荡,她没有办法,只能托梦给他告诉了他一切。

    她已不奢望他还能倾心于她,亦不愿再绊他入风月,只求将这一切执念了断,令他不再受前尘影响,断绝爱恨,佛心稳固,重归仙道,过回他原本该有的人生。

    就在她道明一切前尘后,沧灵木化生的禅师不敢置信地离开了,随后没有再回禅寺。数年之后,他的尸身被送回禅寺,埋在他生前最为喜爱的朝颜花旁。

    朝颜花原本朝生暮死,是父神怜悯她痴执,又兼之她的愿望不过为他开花,于是给了她凡人一世的时间,叫她做了一朵百年不死的朝颜。

    可他没等到。

    时至今日,她已然明悟,他必然是羽化登仙了,而她,如今,只愿在这里替他开过百年,而后安然归于虚无。

    这样,也许对彼此,才是最好的结局了。

    “多谢你们高义……只是,我不想再因执念困住我二人了……如今,我只愿在这里默默为他开花……”

    花灵声音空灵而来,悟过生死,终于,已无悲无喜。